“不错,来南疆太久,确实该出去见见亲人了。”郑阁主随后又嘱咐沈停云一路小心,注意身体,很有家长的风范。
沈停云一一应下,说等自己回来给对方带中原的特产,随后又急慌慌地往山里走。
翻过崇岭便是左江郡,临山的凤栖镇上有季明归的私产,他要赶在太阳落山前抵达。
沈停云前脚上山,后脚就被桑梓追了上来。
“我跟教主说了,跟你一道过去。你没怎么进过江湖,不知道人世险恶,再被骗了。”桑梓对沈停云忧心忡忡,跟着沈停云的这些年,她是真把他当成了弟弟。沈停云太好控制,当初被宣王拿捏在手里,明明有一身的好武艺,却连反抗的意图都没有。
“好姐姐,你还是留下来。现在明归根本不知道手底下谁有异心,只有你一个敢放心用的,你跟着我跑了,不就又成了我拖累了明归吗?”沈停云不想给季明归再添丝毫的麻烦。
即便接受了自己教主夫人的身份,沈停云内心深处依旧无法彻彻底底地把季明归当成自己人,心安理得得接受对方的好,总感觉欠了他很多。
桑梓没办法,只能跟郑阁主一样嘱咐他注意安全,在外头别逞一时的意气跟人起冲突。齐时雨早都被皇帝赐死,沈停云这个名字也从没在朝堂上用过,她并不是十分担心沈停云被当年相熟的人发现了行踪。
沈停云连连应下,趁桑梓一个分神就跑得无影无踪。
凤栖镇偏远,但因是往来南疆的重要边镇,也并不冷清。
他在来归药铺里当起了闲散的挂名老板,整日无所事事,想起季明归提到齐君郎嗜酒,就在市井摆了个酒肆等君入瓮。
但人海茫茫,传言中算无遗策的齐君郎到底会不会赏光过来,沈停云自己也说不准。
于是沈停云想到了一个馊主意。
他带着药铺伙计跑去附近的村子里,买了几坛村里人酿的酒,打算自己开封往里面撒了些干桂花,说是祖辈传下来的桂酒,如今配方早已失传,仅剩的两坛自己打算送给有缘人。
桂花香气浓郁,能遮掩住大部分酒香,乍一闻不至于被人发现自己鱼目混珠。
若是齐君郎真的嗜酒如命,只要自己把消息散出去,对方就定然不会错过品尝好酒的机会。
回去时路过凤栖镇镇口,金秋九月,桂花开得正盛,沈停云灵机一动,便想着去摘些新鲜的跟干花一同泡在酒里。
镇外的桂花林并不大,但落花满地,馥郁的桂香扑鼻而来。沈停云让药铺伙计先把酒坛送回去,自己走进了桂林。
最粗的那棵桂树下,躺着一个乞丐,怀里抱了坛酒,看起来已经睡了许久,破旧的衣衫上满是落花。
沈停云没有理会那人,兀自采了些花,过了一阵子发觉对方似乎毫无动静,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便走近了些许。
那是个很漂亮的乞丐,说漂亮或许也不太对,但沈停云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更好的词来。
这人双目闭着,能看出眉目轮廓很深,鼻梁高挺,两片薄唇衬出了几分薄情。下巴上的胡渣没有及时修理,反倒衬出了侠客般的俊逸。他头发散着,看起来许久未曾洗过,衣衫也破破旧旧的,领口敞着,露了大片胸膛。
长得倒是眼熟。
沈停云托着下巴站在这乞丐面前,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对方。
从前沈停云每每为记不起来过去的事情而发愁时,季明归总宽慰他,说,想不起来的事情,就当是上辈子发生的吧。这辈子过了奈何桥,孟婆汤一喝,早跟上辈子划清了界线。
兴许是沈停云盯着对方时间久了,引起了对方的警觉,桂花树下的帅乞丐很快睁开了眼。
“濛濛?”那人看着沈停云失声道。
第31章 蒙汗药撂倒
“濛濛?”齐时雨失神地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青年,下意识地开了口。
沈停云心说这人可还真是个自来熟,光天化日的,见着个人就开始瞎认亲。可惜自己却是要他失望了,沈停云不认识什么濛濛,他只是他自己。
沈停云朝对方摆了两下手,问道:“兄弟这是睡迷糊了?”
齐时雨这才回过神来,垂在腰间的手攥紧了装着那抔从京都带出来的坟前土的瓷瓶。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濛濛?早在很多年前,皇陵前的香烛燃尽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了孤身一人。
“这位少侠不好意思,你的身形实在跟在下的亡妻太像,酒还没醒,一时认错了。”齐时雨抚摸着瓶身,冰冷的瓷器都有了活物的温度。
这人寥寥几句话,是笑着说的,轻描淡写,却让听的人感到了一种沉郁的悲凉,连脸上的笑都混杂了说不出的落寞。
这天底下,到处都是不幸的人。沈停云连连道歉,齐时雨摆手道:“亡妻虽然已经不在,但我活着一天,他就一直有人惦记着,到底也不算真的死去。”
这话让沈停云打心底里生出了几分羡慕,他想起远在南疆的季明归,并不确定自己跟对方的感情是否也能这样深厚。但沈停云有信心与自己的夫君携手白头。
即便自己失去了年少初识的美好回忆,但终归还会有以后的光阴来填补被遗忘的过去。
日头偏西,沈停云还急着回去配他用来骗齐君郎上钩的“假酒”,匆匆跟那人作别。
齐时雨随性地朝着对方挥了几下手,重新躺回桂树底下。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金桂作榻,美酒在旁,他要再睡上一场,梦里好好看看他的停云。
下一次一定不能把别人错认成他。
沈停云回到药铺,鼓捣出了他的“家传”桂酒。桂花入酒这招很妙,光是闻着就让这酒跟寻常不同,喝起来兴许次点儿,但沈停云也不是真的要请齐君郎喝酒。
隔日的酒摊上,沈停云抱着这坛浮着桂花的佳酿,朝着询问的人说出了只送不卖的话。
百年佳酿,只送有缘人。
此话一出,街头的百姓纷纷凑了上去,都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入了眼前这位公子的眼。
沈停云挨个朝着前来搭讪的人摇了摇头。
明归说过齐君郎是什么样子的来着?沈停云仔细回忆了片刻。
常年混在乞丐里,风餐露宿,穿得也破破烂烂,但容貌不凡,如野鹤立于鸡群,几乎一眼就能认出来对方。
沈停云觉得自己应该在哪儿见过类似的人,可又一时想不起来。总归不会是在酒摊上见到的。
桂酒摆出来的第三天,几乎全镇的百姓都被沈停云摇了一遍头,小酒摊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依旧没有长得像齐君郎的人出现。
捕鼠笼里的点心都快馊了,也没老鼠的影子。
沈停云靠在摊前的摇椅上晃晃悠悠地睡了过去,心说明日就不摆摊子了,再想想别的办法,去周边的几个镇子也找找看。虽然听雨楼给的情报大概率不会出错,但齐君郎到底是个人,人心难测,换条路走也是可能的。
就在沈停云即将睡着时,一个男人站在了摊前,开口询问道:“不知在下可跟老板有缘?”
沈停云早已不抱任何希望,懒洋洋地睁眼,眼前的男人却是个旧相识。
剑眉,凤眼,薄唇。
是自己前些日子在城郊偶遇的那个男人!
只是这人今天似乎沐浴过了,新换了一身文士袍子,下巴上的胡渣也剃了个干净,但头发依旧未束,很随意地完全散着。
沈停云恍然大悟。
那日桂花林中自己急着回去,未曾留意这人,如今回想,这人的样子可不是跟明归说的齐君郎一模一样吗?
“几日内见了先生两次,可不是缘分吗?”沈停云喜笑颜开,把酒倒给了齐时雨。
齐时雨听见眼前人的声音,才认出是前些日子在桂树底下遇到的年轻少侠。齐时雨接过对方倒来的桂酒,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桂香馥郁是没错,可这酒看起来,哪里都不像百年陈酿的样子。
沈停云见齐时雨没立刻把酒喝下去,不觉地开始心虚,开口道:“我是南疆人,这酒是我们南疆的特色,客官可是喝不惯?”
齐时雨心有疑惑,但见对方说得真诚,便不再继续怀疑,朝着沈停云笑了笑,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确实不是什么好酒,齐时雨想。边境小地方,果然没有什么难得的佳酿吗?
酒刚入喉,桂香未散,齐时雨抬眸看了一眼朝着自己笑意盎然的沈停云,心中忽然警觉。不对,这酒绝对有鬼!
“你在酒里加了什么?”
沈停云咧嘴,露出两排白牙:“不过是点儿蒙汗药而已,请你去南疆做做客。”随后沈停云招了下手,不知从哪冒出的几个伙计一拥而上,将意识全无的齐时雨拖去了药铺。
任务完成,可以收拾行李回家了。
沈停云面带笑容,前脚迈进药铺,后脚季明归的信就到了。
展纸一扫,沈停云脸上的笑就黯了下去,不死心地又看了几眼,确定没有一个字错漏,接着把信喃喃读了出来。
“为夫有急事前往京都,教中暗流涌动,恐对夫人不利,勿归。”
沈停云看看季明归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又看了看自己费尽心机撂倒准备当礼包送回南疆的齐君郎,陷入了沉思。
这下该怎么办?!
第32章 心上人与眼前人
齐时雨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一间仓库一样的地方。屋里的窗子背阴,暗无天日,周围全是陈旧的药材气味。
他心生警觉,旋即又想起今时早已不同往日,孤身一人闯荡江湖,被人挟持是难免的。曾经他万人之上,有无数人愿意豁出性命保护他,如今一穷二白,谁也不会为了路边的乞丐豁出命去。
但他知道,从前也是有个人,无论自己身份贵贱,都愿意护住自己周全,只是那个人最终被他丢下,荒垄穷泉,此生再也不能相见。
他也不配再与他相见。
齐时雨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瓷瓶,笑了起来。他笑起时眼尾略略上扬,似乎沾染上了当年兰芳宴残存的风流,很是好看。随后齐时雨朝着房门的方向喊了一声。
“少侠你请人做客,竟也不给好酒?”
沈停云听到仓库里的声音,知道被自己绑来的齐君郎醒了,走到窗边说道:“家传的桂酒,君郎不是喝过了吗?”
齐时雨说:“少侠莫要骗我,那酒原也不是什么好酒,不过是引在下入套的鱼饵罢了。”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门外之人的声音,听起来跟濛濛很像。
声音像,身形也像,这人一定也和停云一样,有着最热忱的心和最明亮的眼。
沈停云早都预料小伎俩会被识破,干笑了两声,道:“君郎见笑,事出有因,家里夫君想见上你一面,所以我才出此下策,草草做了个鱼饵。”
齐时雨挑眉:“我向来只出计策,不掺和麻烦。不过,即便是问策,也需得有好酒。”
沈停云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有求于人,如今又不能立刻把人带回南疆,必须好好招待才是。于是让伙计把酒摊上的酒拿来,自己亲自给齐时雨送了进去。
齐时雨只闻了闻,便开始摇头:“这不过是带了苦味的泔水罢了,怎么也好意思称起美酒来?”沈停云无奈,只能吩咐伙计去最近的城里买些好酒。
没有酒,齐时雨懒得搭理这人,窝在库房里打盹,沈停云见对方跟自己无话可说,也不自讨没趣,就干坐在对方身边等伙计买酒回来。
沈停云无聊多看了齐时雨几眼,觉得这人实在面善,尽力想了想,觉得头疼,便起身去了前院。前院重了很多药材,当初季明归教他认过些许,沈停云凭借着记忆一一辨认,用来打发时间。
傍晚时伙计终于回来,沈停云带着酒又推开了库房的门。
这回齐时雨勉强满意了,扯着坛子灌了一大口。
沈停云看着这人喝酒的模样,隐约想起了什么已经深埋在记忆深处的人,忍不住开口劝道:“别喝了,酗酒多误事,这世道有多少人因为喝酒弄得妻离子散的。”
齐时雨苦笑不答,把酒坛递给了沈停云,示意对方也喝点。
要不是心里苦,谁能想喝这玩意儿?
只有喝醉了,才能忘记些错事,让自己心里稍微好受一些。
他说过要用余生来惩罚自己,如今沦为街头卖艺的落魄酒鬼,也是有意为之。只有让曾经位极人臣的自己彻底陷进泥里,人人见了都要唾弃一口,谁也扶不起来,才算是给停云报了仇。
沈停云摆手,没有接下对方递来的酒。
“你是谁的人?”齐时雨笑了笑,问。他酒量练得很好,喝了几口脸上也不带泛红。
沈停云躲开了目光,抱着酒坛朝自己勾唇的男人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他本就喜欢男子,被对方弄得心乱如麻。他拼命回忆着自己跟季明归之间说不上惊心动魄却平淡温馨的过往,告诉自己只应当对季明归一个人有这种感觉,然后开口道:“朱明教。”
“你是教主?”
沈停云摇头:“我是教主夫人。”
“我想也不是。”齐时雨摸了摸下巴,“可惜我天生有疾,分不清人脸,不能一睹江湖传说中的朱明教的教主夫人到底是怎样的美人儿。”
沈停云倒是没注意齐时雨末尾有几分轻薄的话,满脑子都是方才听到的对方的分不清人脸的病。
连别人的脸都认不得,那他该有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