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停云尽量轻缓,将烧焦的虫子尸体小心翼翼地拿下。
虫子烧尽,齐时雨已经满头是汗,朝沈停云问道:“方才我给你烧虫的时候,你不觉得疼吗?”
沈停云摇头:“习惯了,习武之人嘛,吃得苦都多,也有比这更疼的时候。”
齐时雨想起暗阁出身的小侍卫,同样是从小习武,小侍卫吃过的苦,应当不必眼前人要少,于是不再多问。
虫子虽然清理干净,却在两人背上留满了细密的伤口,蛊林里潮湿阴郁,极易感染,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出去的路。
两人不敢再在树下过多停留,也怕遇见藤蔓间的毒蛇,只能加快步行的速度。索性沈停云有随身藏刀的习惯,带着的匕首成了开拓路径的唯一工具。
将近日落,两人终于穿过茂密的丛林,前方便是山间溪流。
蛊林不比寻常山间,几乎全是虫蛇,比起林中洞穴,溪边倒是更加安全了几分。
两人在溪边稍稍休息了一会儿,齐时雨忽然问道:“夫人,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忽然很热?”
沈停云摇头,蛊林不见天日,又湿润多雨,傍晚时分,哪里能算得上热?
齐时雨扯着衣领,撩起溪水往身上拍了些,道:“火一样,烧得人难受。”
沈停云忽然警觉,齐时雨双颊通红,看起来像是发了高热。
第35章 道德的抉择
寒意刺骨的溪水并没有如愿缓解齐时雨身上的燥热,反而令时光被无限拉长,显得越发难熬。
齐时雨站在溪水里,呼吸越来越重,身上也产生了不能明说的反应。四年来,他从没有像此时此刻如此思念过沈停云,似乎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同一个瞬间开始叫嚣起对对方的渴望。
耳畔似乎有一个日思夜想的声音开始呼唤起自己的名字,这令本就意识迷蒙的齐时雨在瞬间陷入了恍惚。
似乎回到了宣王府的日子,齐时雨看见,兰芳宴结束后的某一个夜晚,小侍卫笨拙地脱下他的衣袍,带着虔诚与羞涩亲吻起他的嘴唇。
耳畔的声音又大了几分。齐时雨朝着岸边回头看了一眼,眼前似乎真的出现了小侍卫的身影,即便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却也知道那就是沈停云。
身上的燥热似乎一瞬间扩大了无数倍,齐时雨快步走到沈停云面前,将人死死抱住。
“濛濛,我好想你。我知道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怀里的人没说话,而是扬起手臂,在齐时雨脸上扇了一巴掌,随后连连后退。齐时雨一下子清明了过来。
“齐大侠,你清醒一点,我不是你的夫人。”沈停云见齐时雨愣在原地,双眼也重新有了神采,便连忙上去解释,“我现在内力被封,怕你真清醒不过来,我也不是对手,只能用尽全力来了一下,没搞疼你吧?”
原来眼前人不是小侍卫,而是朱明教的教主夫人。
齐时雨摸着肿起的侧脸,并未恼怒,只是问道:“我是不是中招了?”齐时雨蓦地想起自己坐在树下的时候,感觉有水滴到脖颈上,兴许就是在那时中的蛊。
沈停云顺着齐时雨手触碰的方向,撩起齐时雨的长发,看向他的后颈。方才只顾着清除后背上的蛆虫,并未仔细看其他地方,沈停云现在才发现,对方后颈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带状的红痕。
“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是情思乱。”沈停云放下齐时雨的头发说道。他没想过会是这个。
情思乱是情蛊,中者会全身发热,意识模糊,头脑中只剩下了最原始的欲望,必须与人交合才能解开蛊毒。
沈停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曾经企图把情丝乱下在自己身上。
那时他刚失忆不久,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自己从前的记忆,无法对季明归产生任何悸动的情感,也不知为何恐惧着云雨之事,他心怀愧疚,便想用情思乱弥补季明归。好在给自己用蛊前,被季明归阻拦了下来。
沈停云把自己知晓的关于情思乱的事情悉数告知了齐时雨,随后道:“你方才只是第一阶段而已,后续情思乱会发作三次,每次间隔一个时辰。如果期间没有人交合,第一次会眼盲,第二次会耳聋,第三次则会口哑,彻底丧失与外界的交流能力。三次之后,体内彻底蛊虫长成,不出一月就会暴毙。”
齐时雨皱眉:“怎么会有这么阴毒的情蛊?”
“从前南疆巫女,为了与心爱男子春宵一度,便养出了这种蛊虫。若是男子坚持不依,中蛊三个时辰后,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照样要乖乖就范。”
沈停云很担心齐时雨身上的蛊,毕竟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是唯一能救他的。
但齐时雨却并不是很在意。
不就是个死吗?
齐时雨早都想死了,只是喻寒依拦着,不让他死。齐时雨自诩不是个好人,却是个守信的人,答应了喻寒依好好活着,便不会再继续寻死,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就是蛊毒发作时过于不雅。
沈停云不知道齐时雨在烦恼什么,但他也有事情在烦恼着。
他在烦恼到底该怎么救齐时雨。
如果季明归在的话,或许能找到别的去除情思乱的方法,但沈停云不会,想要救人必须要用最直接的办法。
他早已成婚,不能做出背叛季明归的事情。可他却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在自己面前被活活折磨死去。
如果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能救一人,救一个可以轻易搅弄江湖风云、日后兴许会对自己夫君有用的人,是救还是不救?
齐时雨跟沈停云并肩站着,两个人都欲言又止。
齐时雨想让沈停云躲远点儿,别在旁边愣看着自己蛊毒发作的模样,沈停云想跟齐时雨说自己打算救他,但仅仅是道义上的解毒,出了蛊林两个人必须忘了今天的事情。
但两个人都没能说出口。因为蛊毒不会计算商量着时间,再次发作的间隔短得令人措手不及。
齐时雨浑身发抖,瘫软在地上,站不起身。情思乱发作时的情况,远比齐时雨想象的要狼狈更多。
沈停云手带着抖,摸向他的腰带。
救人而已。
若是今日面临自己境遇的人是明归,他也定然会做出跟自己一样的选择。
没有肮脏的身体,只有肮脏的灵魂。
若是眼睁睁地看着齐君郎死在自己的眼前,那自己才是真正的罪无可赦。
但齐时雨却不愿意,他用微弱的力气推开沈停云的手,拒绝了这场不该发生的交合。
“别碰我!”齐时雨咬着牙说道。他不确定自己的自制力还能坚持多久,但他希望越久越好。
沈停云收回了动作,道:“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那你就走远点儿,这样就不会看见。”齐时雨闭上双眼,抗拒着所有的冲动。
“我还没有带你见到明归,不能让你走不出这片林子。”沈停云从后面抱住齐时雨,强迫对方靠进自己怀里,“只是解毒而已,实在迈步过去心里的坎,你就把我当成你夫人,我也不会睁开眼,把你当成我的夫君。几个时辰,算不得什么。如果我今天对你见死不救,后半生必定会活在愧疚当中。”
沈停云的话让齐时雨想起自己逼迫小侍卫扮成越华的那段时间,那是他一生中做过最后悔的事情。
“没有人能替代濛濛,他只是他……”齐时雨说话的声音渐弱,这意味着他在逐渐失去对自己意识的管控能力。
所有的意志都被最原始的冲动吞噬,他猛地回身抱住了沈停云,避开那双唇,亲吻啃食着眼前的人。
沈停云浑身颤栗了起来,即便心里已经忘记,但身体却诚实地表达着恐惧的情绪。
他曾一夜夜的做过一个梦,在瑰丽堂皇的宫殿里,有人在床榻上几乎被折磨到死去。
这一次,在浑身颤栗当中,沈停云看清了床榻上的那张脸。
榻上的人,竟就是自己。
第36章 死去的人
三次蛊毒发作得很快,几乎没有什么间断。当齐时雨恢复意识时,沈停云已经一身青紫昏厥在了他怀里。
意识到失去记忆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后,齐时雨下意识干呕了起来,随后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颈。
怎么能做出来这种事?
小侍卫从前昏死在自己怀里的模样,一遍又一遍地在齐时雨的眼前回放。
他好像回到了从前在宣王府的时候,回到了自己第一次做错事的那个晚上,不能开口说话的小侍卫满身清淤,幼鸟一样惊恐地躲在自己怀里。
可自己是将他羽翼折断禁锢牢笼的罪魁祸首啊……他怎么还敢依偎在自己身边,朝着自己寻求保护?
齐时雨加大了手指上的力气,他是真心想要杀死自己。
他这样的人,怎么配让教主夫人以身相救?
怎么配让濛濛一往情深地爱着?
沈停云睁开眼,被齐时雨吓到,来不及穿好衣衫,就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将齐时雨拉开。
陡然接触到空气,齐时雨本能的大口地喘起气来,剧烈地咳嗽声几乎充斥了身后不远的树林。
“我舍身救你,你却寻死?!”沈停云气得快要发疯,如果自己醒得再稍晚一时半刻,那自己所做的都成了白费。沈停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心求死,似乎活下去是这世道上最罪恶的事情。
齐时雨的衣袖在争执中散开,沈停云看见了对方手腕间重叠错乱的狰狞伤痕,那显然是一次次割腕后留下的痕迹。他皱起眉,问道:“你不是第一次寻死?”
齐时雨漠然点头,良久后开口:“对不起,以后不会了。”这话说得轻飘飘的,沈停云却不信。
“到底有什么挺不过去的呢?”沈停云问。
他清楚自己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对方的苦楚,但还是觉得,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一死了之就能逃避的,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无论背负着什么,都应该好好活下去。
“如果你夫人看得到的话,也一定不会想要你去死。”沈停云的语气到底还是软了下来,在他眼里,齐君郎毋庸置疑是个可怜人,他并不忍心朝着一个可怜人发火。
确认齐时雨暂时不会有继续轻生的念头后,沈停云才走到溪边把自己身上清洗干净。
他的衣袍上沾满了污秽,领口布料被撕碎些许,但这是他唯一能蔽体的衣物,沈停云只能在溪水边略作清洗,勉强把衣服套了上去。
“我想,可能是我觉得自己受到的惩罚还不够。”齐时雨穿上自己的衣服,坐在沈停云身边说道,“我可以跟你讲讲我的故事,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沈停云下意识地不太想听,他本能地觉得,齐时雨说出口的话,不会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东西。可他们如今他们被困在林子里,暂时也没再有力气继续找路,他似乎别无选择。
齐时雨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跟沈停云讲自己曾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
沈停云说:“看得出来。”
齐时雨挑眉,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只有大户人家的公子,才会像你这个样子。”齐君郎不仅仅是容貌,举手投足的气质也显露着不俗,那是只有身居高位的人,在万众的敬仰中才能磨出的气度。
齐时雨笑笑,他若真是个寻常富户家的公子,兴许能过得很好。
齐时雨把年幼被绑架的事情讲给了沈停云:“他当时跟我说,他叫方濛,我对他说,濛濛时雨,霭霭停云,我们两个真是有缘。”
“有缘?”
“我本名叫时雨,他叫濛濛,可不是有缘?”
青梅竹马的情谊,可当真令人艳羡。
沈停云道:“那这么说,我应该找找身边有没有霭霭。”
齐时雨同样没有听懂沈停云随口的玩笑话。
“因为我叫停云呀。”沈停云笑笑,露出一排牙。
齐时雨呆在原地,这世上,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吗……
故事还没能继续下去,一队人马从树林中蹿出,为首的是个女人。
“云儿,还好你没事!”
桑梓目不斜视,径直奔向沈停云,将人抱在了怀里。
见到桑梓,沈停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伸出手回抱住对方,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他担心桑梓担心得要命,生怕她被郑阁主所害。
“没事了。我被郑阁主骗去了谷外,昨日回来,才察觉事情不对劲。如今郑阁主已经被抓,不会再有事情了。”桑梓温声安慰沈停云,“一切都安然无恙,我这就带你回家。”
“明归呢?”沈停云问。不知为何,他心慌得要命,非要现在就问出季明归的下落。
桑梓沉默了。
“明归是不是出事了?”不祥的预感几乎堆满了沈停云的心头,他不敢再往下问,却又不得不问。
“宿心说,教主被郑阁主关在地窖,一把火烧了。”桑梓话到这里,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地窖已经找到,里面……确实,有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季明归是个很好的人,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沈停云靠在桑梓怀里,嚎啕大哭。
季明归等了他那么久,等他想起从前,重新爱上他。可他还没有走到季明归身边,亲口说自己喜欢他,想跟他好好过一辈子,对方却已经再也听不到了。
在沈停云哭泣的声音中,齐时雨也终于想起了季明归这个名字到底是在谁的口中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