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没有抛出正确的问题,朕说过,不论成败。”
“好,那么,我们就来说说这个残忍的谁都不愿意面对的结果吧,如果失败呢?”
“朕只想成功,不想失败,也没有失败。”
萱城道,“你还是在逃避我的问题?你在怕什么?”
苻坚顿了一下道,“你知道的。”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萱城被他如此郑重的回应惊了一下,可是一下子他就平静过来了,他曾经说过的,要萱城一起去跟他完成那些可能会死人的愿望,即便他知道有征无回,逆天而行。
“你想要通过这一场战争去处置外族人,从而得到天下汉人的支持,这一步的确铤而走险,但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给你一个完美的设想,假设你举国之力伐晋成功了,你攻下了建康,那么,南方的540万汉人会归顺你吗?还有,北方的这一千三百多万的汉人会真心归顺你吗?”
“皇弟似乎记性不好,你此刻应该假设的是失败问题,而不是成功问题。”
萱城笑了一下,“是吗?你还是不愿意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一直都在逃避,都在怕,我告诉你原因,此次战争为什么没有成败,因为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只有一个结局,你注定不能君临天下,历史没有将这个重任交给你,五族不可能共和,天下不可能大同,似乎跟你有仇的氐族不可能成为统治阶级,你只是在做一个梦,一个完美的梦,而已。”
苻坚沉吟不语,他不像与其他人辩驳那般能言善辩了。
萱城继续说道,“我替你回答我方才抛出的问题吧,假设你伐晋成功了,你攻下了建康,结局比现在还糟糕,这540万汉人不会归顺你,原本生活在北方的一千三百万汉人也不会归顺你,他们会拿起刀枪铁钩推翻你,你将原本只在北方大地上演绎的战火蔓延到平静的长江以南,中国大地将重新回到全面混战的局面。”
苻坚盯着他的眼睛,一片冷静的注视,脸色表情并没有什么深沉的变化,萱城也是冷静的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知道这是谁说的吗?当然,你会说是你的弟弟此刻说的胡言乱语,没错,我也想这只是我的胡言乱语就好了。可真正的历史就是这般残酷,说这话的人不是我,是一位叫做田余庆的伟大历史学家,他说,即令苻坚通过一次战役的胜利消灭了江左政权,也不过是把北方的民族动乱扩大到南方,从而使南北统一根本无法维持。可笑吗?残忍吗?不,这是现实,历史就是要跟你开一场天大的玩笑。”
萱城读过田余庆的《东晋门阀政治》一书,可以说,书中将苻坚与这场战争分析的没有一处的纰漏,与萱城最崇拜的历史学家陈寅恪的《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相比,史学价值不相上下。
田余庆说苻坚之兴,在于他缓和了民族矛盾,苻坚之败,败于他远未消弭民族矛盾。
其实,苻坚之败正是由于他的成功而败。
可是,哪又怎么说得清呢?他宽和对待各族百姓,却为此埋下了他失败的祸根。
萱城不是历史学家,他不想研究已经过去发生的历史事件。
他从来都不是历史的改变者。
他前世研究的那个话题,不过是个笑话,一个被真正的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辩论过的笑话。
人,怎么能成为决定性要素呢?一场战争,起决定性要素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注定成为不了主角的人。
沉默。
沉默。
良久,苻坚道,“你说完了吗?”
萱城道,“如果你给我时间,我可以没完没了,但我知道,对于你来说都毫无意义,跟太子他们一样,我们都决定不了你。”
苻坚笑道,“那你还说?”
这一场辩驳终究是白说了,从苻坚那笑容中萱城就得到了这个结论,也许他连自己说的是什么都没有在意。
“我只是在完成你弟弟要做的事。”
“你就是朕的弟弟。”
“我不是。”
“你是。”
萱城反驳道,“有意思吗?”
苻坚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这一刻,萱城觉得有一些压抑的气氛。
“那你有意思吗?”苻坚的语气变了。
他的脸色平静,可他的语气充满了火气,“你这么冷静的与朕做一场辩驳?就是要告诉朕这一仗不该打,即便要打,也要任命慕容垂为主将,朕以为你支持朕的,毫无保留的支持朕,可到头来,你做的都是伤朕心的事,你要朕如何去任命一个外族之人为此次举国征伐的主将,你真的以为朕不想杀了他们这些外族人吗?朕告诉你,就你了,没有改变的可能,此次战争必须举国出动,你,我唯一的弟弟,将担任此次战争的主将,越不了淮河,渡不过长江,攻不下建康,只要你不死,朕不死,这一场与晋朝之间的战争就永远不会停止。”
话音落地,他拂袖离去。
萱城一时瘫软,全身上下仿佛无骨一般,他觉得很虚弱,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的亲哥哥,要将他亲手推向死亡的边缘。
作者闲话: 注:苻坚在公元357年登基,但是并没有称帝,而是自称大秦天王,但是他的皇后太子皇太后都是同皇帝家族待遇一样,只有他自己不称皇帝,皇帝—王—公侯伯子男五等爵,所以大秦境内所有的王爵才降低了一等,由王降公,但是苻坚以前的都是称皇帝的,包括前燕慕容韡都是称帝的,慕容冲后来也是称帝的。解释一下文中为什么苻坚每次说的要称帝要君临天下。
139引火索
五月中旬,一场令苻坚没有想到的变故突然而至。
这一场变故甚至打碎了苻坚筹谋已久的举国征伐战争。
晋朝荆州刺史、车骑大将军桓冲倾10万荆州兵北上伐秦,进攻襄阳,同时遣刘波、桓石虔等进攻沔北诸城,命辅国将军杨亮进攻蜀地,攻下五城后再继续进攻涪城,鹰扬将军郭铨攻武当,别将又继而攻下万岁和筑阳两城。
这一场由桓冲主动发起的对秦在长江上游地区的一系列讨伐战争将苻坚的思绪完全打乱。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萱城口中的桓谢两家联合伐秦成真了。
他原本计划的是举国伐晋,直下建康,可桓冲这么在长江上游一开打,苻坚不得不重新部署新的战略计划了,可以说,桓冲这么一来将会牵制住苻坚计划中的举国之兵了,最起码,他不能不管襄阳,不能不管益州蜀地,他还是要救襄阳,要救蜀地。
苻坚生气了,他气的直骂桓冲,“幼子卑鄙。”
“他是五石散吃多了吗?心理有疾病了吗?这个疯子,他的哥哥都打不过我,他要来找死吗?”
可他骂的毫无道理啊,人家是晋朝将领,是曾经与谢安一统辅政的朝廷太保,只是曾经与谢氏政斗,如今却联合起来共同对外了。
萱城道,“你骂他也没用,你应该感谢他,如果不是他这么一闹,你主动伐晋,那你的恶名将再也无法洗清了,你倾百万大军南下侵略汉人国家,后世的汉人会用唾沫将你淹没,如今桓冲伐秦了,你即便要南下伐晋,也多了一个自卫的美名,这是平等的国与国之间的战争。”
苻坚细细琢磨着他这话中的意味,末了,竟然挑眉道,“这是你的想法吧?或者是,你有意让桓冲攻打我秦?”
萱城苦笑,“你以为我是神仙吗?我能飞越长江去将你的想法告诉敌人吗?我能出卖你吗?”
苻坚道,“如果桓冲不这么一闹,朕的布局就是完美的,你为我着想,不想我被后世之人唾骂,可你坏了我的局,我们不得不去应付桓冲这个疯子,他成了牵制我们长江上游兵力的最大障碍,裴元略的水军将无法顺流而下,没有水军,我们如何渡江,朕不在乎后世怎么议论,朕做了那么多的错事,还怕别人去议论吗?”
经他这么一说,萱城恍然大悟,原来苻坚真的远略超人,如果桓冲不在长江上游与秦开战,那裴元略的水军可以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完美配合苻坚的伐晋计划。
萱城道,“你信我,我绝没有背叛你,我那时说出那句话,只是因为我知道桓家和谢家联合了,他们汉人,玩弄权术,精于谋略,不断政斗,可一旦有了外敌入侵,汉人的凝聚力将超出任何民族。”
苻坚听完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却说,“将将领们都召集起来吧,朕要召开军事会议,专门针对桓冲这个疯子的会议。”
于是,在桓冲倾10万荆州兵北上伐秦,攻下大秦数座城池之后,苻坚终于反击了。
他将大秦境内的大小将领召集起来,专门讨论了对桓冲此次伐秦的反击措施。
面对这殿内站着黑压压的一众将领,苻坚却不知道他说什么了。
他越想越气,气的火冒三丈,勐然一下推翻了几案上整齐摆放着的所有奏折,哗啦啦的翻了一地,南岸侍候在身侧赶紧上来低头去捡,苻坚却拾起一叠奏折砸了下去,南岸痛叫一声,萱城看的不忍,心揪了一下,苻坚,他怎么是一个神经质?难道他的那些温柔时刻都是伪装吗?
他对着南岸说,“你先出去吧,不用管这些,我来吧。”
南岸委屈的点了点头,他将捡起来的奏折递给萱城,萱城又去将地上那些散乱的奏折拾起来摆放在几案上,对着苻坚弱声道了一句,“看准了再砸,你以为南岸是桓冲吗?”他是无心的,只是想发表一下对苻坚神经兮兮举动的不满。
不料苻坚竟然听见了,还回应了起来,“对,朕以为他是桓冲,朕想砸死他。”
萱城被他这么一本正经的行径逗笑了,竟然在这么多将领面前抿嘴笑了,“桓冲是神吗,能飞到长安来。”
也许是气氛被稍微缓解了几分,没有方才那般紧绷了,苻坚这才将手中的一份奏折轻轻的放下,环顾起殿内站立的众多将领,道,“诸位都知道了吧?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很不友好的大事,晋朝的荆州刺史桓冲以10万荆州兵北上攻打我秦地襄阳,刘波、桓石虔攻沔北,杨亮攻蜀,拔五城,进攻涪城,郭铨攻武当,又连续攻下我秦万岁和筑阳两城,诸位觉得光彩吗?一定不光彩,对吧,朕也觉得丢脸,从来没有被人家这么追着打过。”
苻坚叹息了一声,又说道,“原来朕只是召开了一次太极殿会议,想看看诸位对朕伐晋之事的看法,诸位可能是太有同情心了吧,竟然一边倒的反对朕去打晋朝,如今可好,你不打人家,人家就要来打你了,还是被追着打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既然如此,那就打吧。”
慕容垂率先站出来道,“陛下,臣愿意身先士卒,领兵讨伐桓冲。”
姚苌亦是站出来拱手道,“臣也愿意为国领兵出征。”
苻坚看了他们二人一眼道,“冠军将军、龙骧将军英勇过人,朕很欣慰。”
“那么,诸位呢?”他反问殿内的其他将领。
其他人却垂头沉默不言。
苻坚等了半天也没人回应他,气的又掷起那些奏折就要砸过去,萱城挡住了他,“皇兄冷静。”
他抚摸着他的手,慢慢的将他手上的那些随时都能砸伤别人的奏折抢走了,并且藏的远远的,再也不能让苻坚触及到的地方。
萱城忽然发现自己的这个举动有些可笑,为什么他一向温柔如春风的哥哥是个精神分裂之人呢?
“好,你们不说,朕替你们回答,诸位,此次战争,不论你们想不想打,都没有选择了,我们必须要打,而且要举国出动去打,我们要打到建康去。”
“建康?”这时候,殿内的众将领才异口同声的发出了第一声疑问。
邓羌有些疑惑的目光投来,“陛下不是要救襄阳吗?”
“救,当然得救。”苻坚道。
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苻坚的视线落在了慕容垂的身上,随后,他朗朗道,“冠军将军,你去襄阳,如何?”
萱城震惊的盯向苻坚,只见他脸色冷静,似乎不像是随口之言,更不想是询问,更像是命令,一道早已在苻坚心中酝酿好的命令。
慕容垂亦是有几分的茫然,他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有些不解的目光迎上去,萱城看他的时候,他也刚好投上来了视线,一下子,四目聚在一起,萱城的眼中多了几分的痛惜,如果慕容垂去襄阳打桓冲,那一切就成了真实的历史。
那原本还有一分的念想和侥幸,他以为苻坚也许会反复思量之后,会考虑自己的提议,可是如今看来,再也没有那种可能了。
桓冲的10万荆州兵看似来势汹汹,可桓冲此人并不足为惧,他常年服用五石散,身体敏感,时常患病,心理也极不正常,畏敌如虎,当年苻丕以将近20万的兵力围攻襄阳时,桓冲的驻地刚好在上明建起,他手握大军却见死不救,一方面是他桓氏与谢家的政斗,另一方面实则是桓冲畏敌不敢救襄阳之围。
真正成为苻坚的大敌,对苻坚造成致命打击的人从来都不是桓家,也不是司马家,而是谢家,是谢安,是谢玄。
是谢玄的北府兵。
那个中国历史上机动性最强的特种作战军队。
而只有慕容垂才可以与谢家的北府兵一敌,这并非是萱城的妄自菲薄,而是在国与国的作战中,他知道慕容垂的军事实力。
可是如今苻坚竟然下令让慕容垂去对付桓冲,他终于明白了那日苻坚的话中深意了,他说的会派慕容垂出征,可他既非主力又非前锋的真正深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