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们开饭。”
谢琰坐在了苻融的对面,下人们为三人各自斟了酒,便退了下去。
谢安当起了主人,便介绍起了这三菜一汤,“阳平公,请恕我招待不周。红枣鲫鱼豆腐汤,这是琰儿的拿手好菜,红枣的香甜和豆腐的鲜嫩让鲫鱼发挥出前所未有的魅力。清炒西芹百合,好菜,色泽鲜绿,味清淡寡油,可清心明目,美容养颜,阳平公不妨一试。花雕蛋白蒸蟹,花雕酒的香味与蟹黄完美搭配,这道菜考验庖厨的功力喔,没错,就是我家琰儿的做菜功力,看这色泽倒是称得上大厨啊。这最后一道菜嘛,冰腌苦瓜,同样口味清淡,至于作用嘛,还是美容养颜,来,我们开动吧。”
苻融听出来了,谢家人做菜的第一目的是美容养颜。
004 吃饭、熏香、泡个澡
苻融率先品尝的是那份红枣鲫鱼豆腐汤,入口清淡,豆腐的水嫩细腻与红枣的甜味完美结合。不禁露出会心一笑,心里想道,果然谢家人是会做饭的,而且很懂食物的搭配。
谢安尝了一口鱼汤,对谢琰说,“琰儿,下次做鱼汤之前可以先放红枣,等到红枣在滚烫的沸水中全部融化之后,再放鲫鱼,这样下去的鱼汤会更入味,如果最后放红枣的话,那就仅仅只是一味配色。”
苻融说,“我觉得很好,如果红枣融进鱼汤之后,那整个汤味太过甜腻,反倒没了鲫鱼的本味。”
谢安再尝一口,思索了半响道,“你说的也对,这道红枣鲫鱼豆腐汤,重点还是在豆腐和鲫鱼的搭配上。”
谢琰放下手里的筷子,道,“父亲,下次你可以做一份鱼汤让我们尝尝嘛。”
“你小子,不做饭伺候你老子,还敢让你老子给你做饭。”谢安调笑。
谢安夹起一片翠绿的西芹,对苻融说,“西芹,质地脆嫩,与酥软的百合搭配,一硬一软,互相中和,关键是,西芹美容,最能保养容貌,阳平公,你可得多食用啊。”
“你说什么?”苻融不悦。
谢琰连忙解释,“父亲是在夸赞阳平公姿容清奇俊美呢。”
一顿饭下来,谢安主导了大半个场面,将每个菜都好好解释了一番,尤其是一说到美容养颜的时候特别加重语气。在瞥见他那嘴角神秘兮兮的笑容,苻融忽而明白了些什么,当年谢安和王献之在桓温的帐中偷窥郗超睡在帐内,调笑桓温说郗超真乃入幕之宾,跟他一同前去的王献之还不懂什么意思,谢安就捂嘴偷笑个不停,过后桓温每次见到谢安都要解释一番自己与郗超是正经的上下关系,谢安一听又掩嘴偷笑,上下关系,是啊,你上人家在下嘛,这样下去桓温再也不敢召见谢安了,郗超每次见到谢安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谢安再调侃与他。
饭毕,谢家人的第一件事是漱口洗手焚香,谢家是世家大族,小事小节处处有章法,虽然谢安性情豁达,喜欢游山玩水,虽然谢石看起来玩世不恭,虽然谢琰看起来恭顺谦和,可苻融知道,这些都只是他们的一面。
香炉中的雾气渺渺升起,淡雅清幽的香气顿时弥漫在别墅内外,众人无声而小憩。
到了夜幕时分,谢安真的要带着苻融去泡温泉,苻融没有拒绝,于是就跟着谢安一同走进了那处山中溶洞。
洞中温度比外面的温度略低,走了没多久眼前真的呈现出了一池温泉,池面上冒着微微雾气,一股暖意迎面而来,谢安示意,“请吧。”
苻融迟疑,要在外人面前宽衣解带吗?
谢安转过了身去,“泡温泉的褥衣我已经帮你带了,你先换上吧。”
苻融心下当即一杵,怪不得方才见他整整齐齐的叠了一沓衣服自己抱着,连半个下人都不带,想必因为自己这个外人的到来不方便吧,一想到自己在这里只能是个外人,苻融心头不禁一寒,这算不算寄人篱下呢?他的兄长到底在哪里?
“好了没?”正在沉思之际,谢安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可转过来了哦,别被我看光了,有人要生气了。”
苻融道,“等等,不许回头。”
谢安无奈挥挥手,“好吧,我也不是对美男都感兴趣,我只是对美男和美男的那一回事感兴趣。”
啥?………???
………
苻融换上了泡温泉的褥衣,径自的下了水,心里想道,让你一个人在那去意淫吧。
过了好半响,谢安倏尔回头,一见到身边的人早就泡在了温泉里,眼中顿时闪过精芒,迅速换上褥衣垮进水里,悄悄的挪向那个靠在岸边,闭目养神的人,苻融感觉有人向自己身边逼近,待到距离进了,警惕性的出手将人挡住。
“你别误会啊。”谢安呵呵笑道。
苻融见他一脸不正经的笑容,柳眉一拧,迅疾出掌噼去,谢安眼疾一手横在对方手腕处,“阳平公,我对你没恶意,也不会调戏你的,泡温泉就泡温泉嘛,不能在水中打架,赶紧收了喔。”
苻融依旧警惕的目光,手却缓缓的收了回来。
谢安将头仰靠在池壁上,舒服的吸了一口气,“我说的吧,这水温多暖和,多泡泡,美容养颜。”
“你们谢家做事的第一目的就是美容养颜吗?”
“对啊,人生在世,如果不美容,不保养,那还有什么意义。”
“除此之外,就是游山玩水。”苻融接着他的语气调侃。
谢安重重的点头,“你说对了,等到他来了,我们一起出海游玩去。”
“他?”
谢安瞥了他一眼,“你最想见的人。”
“兄长。”苻融低声喃喃。
可是为什么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呢?只记得他的兄长呢?谢石说发生了很多事,可他们都不愿意说,苻融看着眼前对着自己一脸和善的人,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何事?”
“今年是哪一年?”
谢安顿了顿,道,“晋太元九年。”
“你知道,我不是要知道晋朝年历。”
“秦建元十八年。”
005 谢玄做鱼
苻融终于心平静下来了,没办法,他不得不平静的面对这一场变故,南柯一梦啊,世间已过十四年。
建元四年,苻融被任命为秦伐燕副将,跟随王勐大军至洛阳,那一夜,他睡了一觉,再也没有醒来了。
当他再次苏醒的时候,世间已过十四年,人生须臾半载,不过眨眼之间,然而,这十四年他却只是在黑暗中睡了一觉。
温泉水的湿热温暖将他包裹,雾气萦绕在眼前,他的脑海中空无一物,什么都失去了,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一个陌生的敌人,他却什么事都做不了,他回不去家,见不到他想见的人。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谢安这般轻轻的说。
“不。”苻融摇头。
“我只想见他。”
有细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顺着光洁的肌肤滑下,落入泉水中,玉似的手臂浮出了水面,在洞中微微泄进来的月光下泛着皎洁,他闭着眼,淡淡的语气,就像他这个人,自内而成散发出一股冷淡的气息。
“你会见到他的。”
水雾弥漫在谢安的黑发间,他长长的发丝光滑的铺在水面上,脸上微微荡漾着神秘的笑意。
——————
苻融在东山住了一年多,谢安骗了他,他说,到来年春桃花开的时候,他想见的人就会来到这里,可是已经过去了一年,桃花开了又落了,他想见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苻融渐渐的不报任何希望了,他对北方的那个曾经强大的国家也丝毫不关心了。
到了公元385年春天的时候,谢玄回来了,是朝廷命他撤回的。
但是刘牢之率领的北府兵却没有回来,他在邺城帮助苻丕攻打慕容垂。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日子,这一日东山上来了客,确切说,不算客人,是自己人,谢玄来了。他的钓鱼技术比谢安好多了,就在那条小溪边上的池塘里,一大早的功夫就钓了数十条鲫鱼,苻融站在桃花林下望望远去,只见一身青衣的人手里拎着还在活蹦乱跳的红鲤鱼缓缓走来,他走到苻融的身边,将手里的鱼晃了晃,苻融茫然的看着他。
“赔你的。”
“什么?”
“我打败了你,还有你的兄长,叔父救了你,我要钓鱼请客。”
短短的几句话已经重要事件概括完毕,可苻融却一点都不想听,只是接过他手里的鱼,“好,我收下了。”
二人一同来到厨房,谢琰正在准备做菜,谢玄提声说,“今日的主菜我全包了。”
谢琰立即放下菜刀,大跳着拍手大赞,“好啊,好啊,兄长做鱼,乃建康一绝,太好了,终于不用我做饭了。”
谢安这时候正从外面进来,看到谢琰一副叽叽喳喳的模样,立刻黑脸,“不做饭就不做饭,你跳什么,手舞足蹈,没规矩,过来,罚站。”
谢琰垂头丧气的移步过去,谢安道,“面壁,一个时辰。”
谢琰也不狡辩,本来就是喜形于色,他做饭做了这么多年了,今日难得谢玄做一次饭,不料没忍住高兴过头了,正好被自己的父亲撞见,面壁思过一个时辰,不算重罚,面壁完正好吃饭,谢琰心里这般侥幸的想。
谢玄做鱼讲究多了,开膛破肚之后将鱼用清水泡上一刻,再用花椒和盐腌制半个时辰,之后才慢条斯理的下锅,不像谢琰做的那般清淡,谢玄做的鱼口味偏重,下锅之后用小火先煎至两面微微变色,再添加白醋少许,糖少许,加水盖过鱼身,用大火煮开,撒上青椒段,大火变小火,调味收汁,酸甜辣味皆有,等到将鱼盛放在盘中之后,谢玄专门折下鲜嫩的桃花花瓣装饰盘边,光从色觉上品评就已经是上乘了。
谢安嗅着香味进来,果然看见谢玄已经做好了鱼,每盘中只盛放一条鱼,被粉红粉红的花瓣点缀着,谢安不由的笑道,“幼度做鱼还是这么讲究。”
苻融好奇的问道,“他每次都这样吗?”
谢安点头,“鱼做的味道不重要,关键在于摆盘,如此以来,人们甚至忽视了鱼本身的味道而把重点放在了摆饰上,幼度做鱼一绝的名声就这么传了出去,其实啊,我跟你讲,他做的鱼真的不好吃。”
是吗?苻融有些怀疑的眼神。
006 国之殇,心之殇
等到品尝的时候,苻融终于明白了谢安那句话的深意,谢玄本意不在做鱼,而在钓鱼的乐趣和做鱼的这份闲适心情上面,钓鱼让他愈发沉静,甚至在短短的一早上时间都能钓上数十条鱼,心静,无人能及,做鱼更让他放松,折花摆盘让他变得更加在意细枝末叶,如此人才,当为谢家芝兰玉树。
谢琰却不以为然,一边尝着自己兄长做的鱼,一边嘀咕,“太辣,太甜,太酸,我根本就没尝到这鱼是什么味。”
谢安听见了,道,“你若是想知道鱼的本味,我告诉你一个好办法,不用开膛破肚这么麻烦的又煎又熬,等到下次幼度钓鱼回来了,你直接啃上一个不就行了。”
谢琰撇嘴,“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么?”
“再多话,面壁两个时辰。”
谢琰立马捂嘴,不言。
一顿饭下来,苻融唯一记得的就是那点缀在鱼盘上面的桃花花瓣,至于鱼的味道,就像谢琰说的那样,除了味觉上令人五味陈杂,内心更让人五味陈杂。
谢玄告诉苻融道,“你不用担忧这战事,刘牢之在河北帮着苻丕打慕容垂,他会胜利的。”
“我没有担忧这些事。”
谢安道,“你的兄长,他很快就来了。”
谢玄亦是说道,“是呀,慕容冲在阿房称帝,步步紧逼,快了,很快你的国家就要完了。”
“慕容冲?那个鲜卑皇子?”
谢安惊讶道,“我以为你不知道他。”
苻融摇头,眼神缥缈起来,像是在回忆什么往事似的,“兄长跟我一同游历到过邺城,那时候他还是一个8岁的皇子,如今都做了皇帝了。”
谢安带着他登上了东山北面的一座高台,高台足足有五丈之高,站在上面往下去,整个东山变的渺小起来,唯有将视线放远,才能一览江山辽阔,谢安手指前方,“每日黄昏,我都会在这里观望。”
“望什么?”
“国之殇。”
“面北而立,我能看见中原大地上的烽火狼烟,我时常想,如果天下没有汉人和五胡之分,那将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场景,为什么非要分出个汉胡,难道我们不是炎黄子孙吗?”
苻融道,“你是个圣人,跟兄长一样。”
“所以我们是最好的敌人,也是最好的朋友。”
谢安笑的时候总是温柔至极,像一朵盛开的莲花,照耀芸芸众生,像个神仙,“等到他来的时候,我这愿望就算实现了。”
苻融听的迷煳,也不央求他的解释,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他唯一求的就是他的兄长。
谢玄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如果你还不放心,我可以出兵援助长安,当然不是要替你们秦国挽回局势,只是将他给你送来。”
“不必。”苻融冷静道。
他不是不想要谢玄的援助,他只是相信他的兄长,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即便今日的秦国已经四分五裂,他依旧信得过凭他兄长一人之力,可以挽回危局。
苻融幽深的眸子注视着远方,隐隐约约视线中真的一片哀声惨叫,战马嘶吼,幡旗四立,尸横遍野,北方大地陷入了一片战火燎天,他的兄长孤独的高坐于长安城中,就如同此时此刻他孑然一身独立这高台一般,心底油然漫上一阵悲酸,十四年间已是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