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苻坚的身旁,看着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肩上,他一直那么温和的笑着。
而当他转头来看苻宏的时候,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尽是仇视和不屑。
“太子,你知道了些什么?为何对我有如此大的成见?”他默默的在心中疑问。
那日,苻坚在未央宫设宴给王勐他们接风洗尘,庆祝大秦取得洛阳之地。
萱城依例陪在宴会上,占着亲王的礼遇,他坐在王勐的前面,太子的后面,明显感觉到这前后两人身上不同的气质风度。
王勐不止行事儒雅谦谦,在宴会上连饮酒都雅致别样,他似乎不喝酒,酒盏象征性的碰到唇边停留了一刻就搁下,而苻宏却与他大相径庭,不停的仰头下酒盏中的酒,宫人上来倒酒的时候也不推拒,似乎有心事。
“太子。”萱城低声唤了一声。
苻宏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
“太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苻宏嗤笑了一声,“皇叔呀,我能有什么事,你想多了吧。”
“太子,丞相与燕人谈判拿下洛阳,似乎你并不高兴?”
“没有。”苻宏直接道。
萱城靠近了他一点,声音又小了一些,“你不赞成这次和谈?”
苻宏睨他,眼中有了一丝的异样,“和谈是父皇授权的,慕容韡派了慕容令来,我能反对什么,丞相也并不赞成和谈,可他还是完成了任务,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可你的眼神告诉我,你知道一些事情。”
“皇叔,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也知道一些事情。”话毕,又仰首饮下杯中浊酒,冷冷勾唇一笑。
“我只知道,你不高兴,你对我有成见。”
“你是我皇叔,我能对你有什么意见?”
两人依然是低声交谈,一边的王室子弟若无其事一般的静坐,殿上其他文臣武将都在互相敬酒庆功。
萱城沉默了半响,终于在他耳边低语,“在你心里并不认可我是你皇叔,是不是?”
苻宏震住了,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可竟然没了之前的那股仇恨眼神。
他静静的凝视了萱城片刻,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悄悄道,“那你说,你到底是不是我皇叔?”
酒宴过半巡的时候,荀太后也过来了,她说要看看为大秦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身边的宫女搀扶着她,苻坚亲自走下台阶去扶住她,“太后,您在后宫静养就可以了,这等小事您就不用出来了。”
“儿呀,他们是我大秦的功臣,你设宴款待,哀家怎么能藏在后宫中不来看看呢,这也是喜事,不是么?哀家也来给他们庆贺庆贺。”
太后身边款款落着一位妇人,凤冠霞披,妆容精致秀美,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她一手搀扶着荀太后,看到苻坚前来,赶紧微微欠身施礼,“陛下。”
苻坚笑了笑,“皇后也来了。”
皇后?
这是苻坚的皇后?萱城一愣,赶紧定睛打量起这位落落大方看似端庄贤惠的皇后来。
苻宏起身,几步走过去,弯腰施礼,“儿臣见过母后。”
“恩。”她欣慰点头,“宏儿,在座的诸位都是我大秦的功臣名将,你要一一为他们敬酒以表敬意。”
“是,母后。”
苻坚这时候脸上也泛上了几分宽慰的笑容来。
看来这位皇后与苻坚的感情非常深厚了,两人不约而同之间连笑容都极为一致。
荀太后走到王勐面前,王勐站起身来,拱手行礼,“太后贵安”,“皇后安”。
“丞相,洛阳一战,你劳苦功高,哀家在此谢过。”就要拜下去,王勐赶紧扶住她的衣袖,“太后,这是臣的本分,自从臣北上以来,陛下待臣如同兄弟,无分亲疏贵贱,臣本是被晋廷遗弃之人,承蒙陛下抬爱,洛阳一战,全靠陛下慧眼明断,这才和平取得洛阳,臣只是尽了臣的一点微薄之力而已。”
025 庆洛阳和谈
荀太后眉眼中尽是满足,点头道,“丞相真乃是我大秦的在世诸葛,大秦得你,何其有幸。”王勐便向太后奏报了在洛阳的战事以及和慕容令的谈判,太后听的甚是喜悦,不停的点头,不停的赞赏。
片刻之后,苻宏回到座位上来,萱城凑上去问,“皇后今日怎么到了这正殿来?”
苻宏颦眉,“什么?”眯眼审视着他,“你很奇怪母后会来?”
萱城回味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
他的意思是说第一次见到皇后到这未央宫来。
萱城恍然震惊,难道以前没见过?
他确实没见过,可这身体的主人不知见过多少次了。
他怎么这样不打自招了,完了,他压根就不知道苻坚的皇后,史书中很少有提及到苻坚的皇后,他看过晋书上只有一句话提到,对苻坚的后宫之事只有略微的提及,记载总共只有四人,可惜,他现在完全记不起她是谁了。
他心里莫名的紧张起来,不知为何他突然害怕与这位皇后见面,那怕只是礼仪性的。
“你真不是我皇叔?”忽然苻宏贴上来。
萱城看他,他的眼睛有什么东西在转动,飞快又迅速的转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宏儿乱说什么,我怎么不是你皇叔?”
话刚落地,一声“吾儿。”恰如其分的响起。
萱城赶紧起身,拱手拜见,“儿臣给母后问安。”
荀太后怔了一下,随即却抓住他的手揣在手心,紧紧的攥着,萱城感觉到了那手心的颤抖。
“儿呀,你终于这般待见哀家了。”
“太后,弟弟他一直这般待您,只是您没有看见罢了。”话中隐藏着无奈的叹息。
什么?萱城心里一震。
他心里的问号直接打到了苻坚那里。
苻坚不语,萱城低头看着那双手,皮肤苍老无光,满是皱纹,他又抬眼看着这位苍苍老态的妇人,一下子他的心又酸又疼,像是被什么堵着一样难受。
原来,原来。
荀太后一直都只是叫自己,却没有看过自己。
原来她早已看不见了。
只是自己从来没有发觉而已。
真的是自己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一个白发苍苍又双目失明的妇人,她渴望自己的儿子,她日夜思念,她的眼睛瞎了,她的皮肤老去了,她的身躯弓下去了,然而,她的心却无一日不在念着自己的儿子,她多么的渴望他来看看他,那怕只是一眼,一句话。
这么多年,她独居深宫,他却迟迟不肯进宫。
她在等,他在怨。
苻坚说得对,有什么是解不开的怨,是自己的娘亲。
“母亲,母亲。”萱城一连这样叫了几声,内心的情感就像洪水一般爆发,怎么阻都阻挡不了。
“儿子,儿子呀。”荀太后捂着他的手在心口,眼角有淡淡的清泪溢出,可脸上却是满足的。
“皇叔,你看看皇祖母,这些年你不进宫,你为何把那些事都推到皇祖母的头上来?”
“宏儿。”皇后呵斥住他,“不要乱说。”
可萱城眼角酸酸的,他不敢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话?难道历史上的那些错误真的不应该怪荀太后吗?她杀了那么的功臣,为了苻坚的江山,连自己的族人都可以杀掉,可是,为何此时萱城心中没有先前那般恨了呢?
苻坚用眼睛示意了他一下,萱城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楞了一下,只听苻坚轻声说,“弟弟,太后身体有些乏力,你送太后回宫去吧,朕在这里与景略谈谈洛阳后事。”
萱城明白了,原来他是要自己和荀太后独处。
他又楞了一下,这到底是个缓和母子关系的机会呢还是又一次的令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呢?
“快去吧,弟弟,你楞着干什么?”
“皇叔。”苻宏好心推了他一下,“送皇祖母回宫去吧。”
萱城这才搀扶着荀太后的手臂,“来,母后,儿臣送您回宫。”
026 与荀太后的独处
他这时看见了荀太后微微睁着的眼睛上滚出了几滴晶莹的东西来,他也突然心里一酸,叫了声,“母亲。”
他缓缓的搀扶着她的手臂走过众人的身旁,苻坚看着他,一直看着他,直到他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之外。
“景略呀,你觉得他还是朕的弟弟吗?”众臣散后,苻坚独留王勐一人,仍在未央宫的大殿上,群臣之间毫无拘束,二人并排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陛下为何这么问?”
苻坚叹了一下,“这次从洛阳回来,朕总觉得他变了,变的不像是以前朕的那个弟弟,可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王勐轻轻一笑,“陛下这是错觉吧,臣倒是觉得阳平公这下与太后打开了心扉,少了那层隔阂,陛下应该高兴才对。”
“本该是高兴的,可朕不知为何,却有些担忧。”
“陛下在担忧什么?”王勐关切的问。
苻坚摇摇头。
王勐笑了笑,继而缓缓道,“陛下你这就是杞人忧天了,洛阳的时候,你也看到了,阳平公本是反对与燕国和谈的,这一点和我们的计划是一致的,说明他的心里其实是想和燕国一战的。慕容韡派来了使臣,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反倒像是埋怨你为何要与燕国进行和谈,臣与慕容令谈判,也看出了燕国其实并没有与我们和谈的诚意,只是迫于无奈,太后可足浑氏参政,朝堂一片混乱,这洛阳一纸合约怕是延续不了多久。陛下是在担心阳平公不想与燕国大战还是?”王勐顿了一下。
苻坚道,“前些日子朕和他谈过,他似乎不希望与燕国发生战争,可朕想了想,此前在洛阳的时候,他又是反对和谈的,所以这一点上,朕实在是越来越看不清了,不知到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唉,陛下你管他心里怎么想的,至少现在阳平公他是支持你的策略的,他没和你起冲突,你就不用忧心那些不存在的烦心事了吧。”王勐劝道,“只要燕国撕毁了合约,我们便有了重新讨伐燕国的借口,到那时,我们攻取邺城便就名正言顺了,相信阳平公也不会反对的。”
苻坚又是长叹了一声,苦笑了一下,“希望到时候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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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寝宫距离未央宫有一段距离,萱城扶着荀太后,身后有一些宫人,距离与他们疏远了些,萱城有点尴尬,这是自己第一次与一个毫不相识的妇人这般亲近,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荀太后这时候却慢慢的说话了,只听她含煳不清的口齿间在轻轻诉说着,“儿呀,其实你并不知道,你文玉哥哥当时登位有多么艰难,阿法,阿洛他们都在虎视眈眈,阿法得人心,阿洛拥兵自重,哀家若不对阿法下手,那阿洛他们必然拥戴阿法登位,你知道吗?哀家的心里也痛,可再痛都得忍着,当年你和你文玉哥哥和阿法他们交情很深,哀家知道,可生在这王族之间,再深厚的兄弟感情都会淡的。”
萱城插了一句话,“那儿臣与兄长呢?以后也会那样吗?”
荀太后怔住了,手颤抖了一下,萱城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这样问。
做母亲的最怕看到兄弟相残,可他却在这位母亲面前提起这样子的愚蠢问题。
萱城连忙改口说,“母亲,儿臣错了,不该说这样的话,母亲放心,无论如何,儿臣都会站在文玉哥哥身后的。”
荀太后抚摸着他的手背,语气欣慰了些,“儿,你记得吗?那一年夜里,哀家在火光里清楚的看着你的脸,那时哀家的眼睛还能看得见,”她伸出手来,向上摸索着,似乎想要触摸自己的脸颊,萱城低了低头,把自己的脸贴到她的手心上。
“那一夜,苻平质问你,他说,皇叔,你真的弑君犯上,杀了父皇吗?你回答他,我杀的是是昏庸无道的人,不是什么帝王。苻平哭着喊,那也是你的兄长啊,那时,哀家一直在看你,血溅满了你的脸,地下躺着无数的尸体,可你毫无恐惧,你朗朗回答他,你说,我的兄长只有文玉哥哥一人。儿,你知道吗,那个时刻,哀家的眼泪真的流出来了,你手里拿着剑一人挡在你文玉哥哥的面前,那时哀家就知道了,这一生,你都不会和你的文玉哥哥有二心。”
027 改革军事制度
萱城听她诉说着,可是他的脑海中没有这些记忆,他只能把这些画面当成想象,当成是苻坚登位时血腥的一夜,火光血光染满了未央宫的大殿,那时的他,也许是内心最坚定的时候吧。
“母亲,走吧,我送你回去。”
荀太后欣然的点头。
萱城总算了了自己的一桩心事,以后与荀太后相处起来也少了许些尴尬,进宫来议事也就自然多了,苻宏说的对,苻坚在国内推行汉化政策,讲文明,树教化,自己应该以身作则,每日到宫中问安议事,参与朝堂大事的决策。
于是,回去之后,萱城命人把府中所有的文档典籍都整理了一番,都命人给他搬到书房去,他说要好好研习一下,毕竟古代的这些政事军事策略他都没有真正接触过。
他所住的那一处有一个非常文雅的名字,叫暖阁,书房在暖阁的不远处,叫静阁,萱城笑笑,一个暖,一个静,果然一个适合睡觉,一个适合看书,古人真是好讲究。
苻坚过了几日又来看他了,萱城真是头疼,他不停的抱怨,“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好看的。”
他转念一想,“难道是我长得好看,他来看我的?”他摇摇头,即刻否定自己这个不着边际的想法,想想心里头都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