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墨就藏在两个箱子之间的缝隙之中,他听见沈怀璧轻轻的脚步声由近及远,逐渐消失不见。
他没对沈将军说过,其实他怕黑,也怕一个人。
这儿虽然不是全黑,也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光,不足以让他看清周围的环境。沈怀璧那极轻细的呼吸声也离自己远去,像是在告诉他:你只有一个人了。
你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黑暗这时在他面前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爪牙,齐墨闭上眼,感觉到自己的脊骨在微微颤抖着。
他多想拽住沈怀璧的衣摆,让他带自己一起去,至少,别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闭上眼,卷翘的睫羽微颤。
“去那里看看!那两个人在那里吗?”
是那群追赶他们的人,终于追到这里来了。
齐墨止住颤抖,几乎屏着呼吸,等待着他们走近。
“你们两个,去搜那间房!得尽快把那两个坏事的找出来,闻先生今日来,不能绕了他!”
随着小头目的指派下来,几个侍卫四处分散,往不同的隔间走去。两个侍卫手脚没个轻重,一脚踢开那扇门,手中拿了点着的火折子,往里面查探。
隔间里镶嵌了很多夜明珠,此刻都在幽幽散发着光亮,他们估计是急着找出沈怀璧和齐墨二人,因此动作有些赶,为首的那个端着火光融融的火折子巡了一圈,没见着有活人的身影,当下便要退出来。
齐墨听见声响,心里那块石头还没放到底,另一人就道:“再看一遍,小心错过了。”
橘红火光与夜明珠的萤光处处点映,如烈血残阳一般。
“确实没有!快点去找坊主报告吧!”另一人等他等得太久,语气都带了些不加掩饰的不耐。
被催促的侍卫不满的嘟囔了句什么,重重的合上门,走了。
齐墨惊魂未定,一摸额头,上面早就沁出了细细密密一层冷汗。
“闻先生?”齐墨敛着眉,激荡的心绪缓缓平复,从那几个侍卫嘴里有限的信息中抠出了这么个名字,“闻先生倒没听过,不过京城那个闻尚书倒是有所耳闻。”
可是闻尚书远在京城,估计现在还在朝堂议事呢,哪有空子到这儿来呢?
齐墨暗骂自己可笑,黑暗中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心跳声。这里没有时间,日夜颠倒也是可能的事儿,他在这里等了多久,连自己都不知道。
他百无聊赖的久了,心中不由得想——这个时候,容叔和沈将军在干什么呢?
容叔他没亲眼看见,纵然自己在这里平白忧心也是虚的,倒是沈怀璧,自己一人闯出去了,说是“探探路”,结果探到现在也没见着人影。
可是他身上还带着伤,腰部一道,左臂一道,皆是不容忽视的大伤,却无一不是因他而起。
齐墨心中内疚,可如今自己坐在这儿也是无济于事,可是沈怀璧现如今凶吉难测,也不知他遇见了什么事儿……还不如出去闯一闯,万一碰见沈将军了,自己虽然不说帮到他多少,但逃命这方面,至少也不会说拖后腿。
他推开门,顺着来时的路沿着楼梯往上走。
这黑灯瞎火的环境,他也没有一点光源能够照明,因此那七拐八弯的楼梯总是时不时让他摔上一跤。
摔一跤还是好的,可楼道间还有许多嶙峋的石刺,好几次都在他的脖子处险伶伶刮过,留下一条血痕。
齐墨叹了口气,只好伸出手去给自己探路,只要手一次次被石刺擦破、刺穿,流下腥甜的血时,他就知道遇到拐弯处了。
这样几十次下去,他的双手都被石刺磨得鲜血淋漓,他受伤的只有手而已,而用身体护住他的沈怀璧,腰部都开了一个口子,更何谈身上大大小小的创口?
齐墨的手碰上了一块木板,他下意识掀开,一束微光便透过狭窄的暗门口,照亮了他的脸。
到了。
双手都有些麻木,为了不让它感染发炎,齐墨从衣裳下摆撕下两条长布条,将自己的双手全数包裹,他举着自己被白布裹紧的手,心中还好笑道:真像裹脚布。
不知是他和沈怀璧搅了局还是闻先生要来的缘故,外面一片兵荒马乱,齐墨换上之前他从青龙帮那几个倒霉蛋身上扒下来的衣裳,带上鬼面具,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出去,一时间居然没有别人发现他。
齐墨的肩膀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就见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吊着眉,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喂!你新来的?怎么杵在这儿不动,这么不懂规矩?闻先生要来了不知道啊,赶紧给我去准备一下!”
第15章 我会护食
早齐墨一步离开暗门的沈怀璧倒是没他那么狼狈。
满月坊里有钱的贵胄多得是,他在角落里随便找了个膀大腰圆的富商,一鞭子把人家弄晕,三两下拔下他的外袍披在身上,遮住满身血气。
他手中鬼面具还未重新戴上,一个声音便喊道:“闻先生!闻先生!苦等您好久了,您怎么在这儿呢?”
沈怀璧心里一咯噔,手中鬼面具悄然滑进宽大袖子,抬眼望向来人。
那人跌跌撞撞跑过来,身上穿一身与之前他们在青龙帮弟子身上看见的衣裳,面色却是欣喜的:“随小的走吧!小的带您去休息。”
沈怀璧心中疑惑,面上波澜不惊,矜持的点了点头。
他口中那个闻先生估计是满月坊坊主的贵客,不知什么原因竟没有来,沈怀璧又恰巧没戴上面具,这才让这小童误会了。
沈怀璧颇为心安理得的地领了身份牌,冒名顶替了今不知何处的“闻先生”,随着那个在前面带路的小童走了。
—
金凤垂角纱帐内,满月坊主正吊着胳膊,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抓着铜镜,看着自己脸上那道血肉翻飞的伤痕,他抽抽噎噎了好一会儿,这才抽着鼻子问:“华神医,我这脸还有救吗?”
站在他左侧的年轻男子眯着凤目,打量他良久,半晌冷漠道:“没救。”
满月坊主一手轻轻拢着脸,梨花带雨地哭诉:“华容!你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等会闻先生来了,我定要好好告上一状!”
华容无语,收了东西准备走,谁知门外突然有个面生小童跌跌撞撞跑进来,叫道:“闻先生来了!”
满月坊主拭泪的手一顿,翻脸比翻书还快,菊花般灿烂的笑容开在他血痕狰狞的脸上,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修一般,颇为吓人。
“李萱花,收收你那脾性。”华容抖了抖宽大袖子,也不理他们,拎起药箱走远了。
李坊主才不管他,满面堆笑道:“你去,叫九儿先陪着闻先生,我梳洗一下,稍后就到。”
—
楼内。
“快快快,加把劲儿把东西都给整理好了!坊主少不了咱们赏赐……哎!那个小崽子怎么回事?手撅折了动不了了?”
齐墨手里杵着把扫帚,正和面前一片灰扑扑的地面大眼瞪小眼,冷不防被点了名,只得转过脸,手中扫帚胡乱地涂抹着地面,勉强应了一声:“没呢。”
“就你偷懒!以为我没看着吗?等会若是被坊主看见了,可要仔细你的皮!”主管走近几步,发觉这个小童却是面生得很,嘴多问了一句:“你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齐墨从兜里摸出那块青玉牌,递给那主管:“小黑。”
主管接过牌子端详了会儿,半晌点点头,这确实是他们花满山庄的通行牌子,别的地方都复刻不出的。
齐墨敛着眉,仅露出的一双眼光华流转,一截雪白的颈子从交襟灰衫出露出来,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他打消疑虑,拍拍他肩膀:“我看你也别扫了,你去屋里站着,扫地做不成,端水奉茶这样的事儿总行吧?”
齐墨正愁没机会接触满月坊主,忙不迭的点了头,笤帚往外一放,转而端上了茶水。
他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堂堂皇朝十一皇子不好好吃喝玩乐,竟然沦落到给别人端茶送水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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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沈怀璧正穿着从那倒霉富商身上扒下来的黑底金纹大袖衫,脸上的鬼面具早就摘除,一张清隽素白的面庞露出,前面跟着的那个花满山庄小童正在点头哈腰的与他说话:
“闻先生,您这一路舟车劳顿,可是累了罢?咱们坊主说了,让小九去伺候您。”他是满月坊主亲手挑拣出来侍候闻先生的坊主,不知从哪里听闻这闻先生偏爱男色,特别是粉嫩小生,若是攀上这根高枝,下半辈子的生计也就不用发愁了……况且这闻先生剑眉星目,颇为风流倜傥,自己也不亏。
小九抿着唇,压下心中波澜,嘴角弯出一个甜蜜的笑:“小九先带闻先生去客房里稍作休息。”
沈怀璧扬眉,自己领了他口中那“闻先生”的名号,颇为心安理得地随他去了。
“先生,这边请。”小九心里还惦记着自己飞黄腾达的后半生,殷勤的引着他进了那栋专门收拾出来给闻先生休息的楼。
沈怀璧看着他柔婉得有些阴柔的脸,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抬眼便是这栋楼的牌匾:卿龙阁。
“就在这儿等你们坊主吗?”
小九挤出一个甜蜜的笑,带着一分讨好道:“是呀,坊主让九儿伺候您一会儿,他待会就到。”
与满月坊密室中藏着的千万两黄金相符,这栋卿龙阁也装潢的富贵异常。
雕栏画壁自不用细说,檐角斜飞,偌大一栋楼平地拔起,蛟龙蟠凤,游走在壁梁之间,在这无数萤光点缀照亮起来的一片天地中委实诡异。
沈怀璧不动声色的踏进里间,见里面没几个人,除了还没退去的扫洒童子和几个端茶送水的小童之外,就没有别的人了。
他眉尖微皱,测过半张冷峭俊脸,问小九道:“你们坊主什么时候来?”
小九趁着刚出去禀告主管的空子,被主管点拨了一番,要想荣华富贵,就得付出一些东西。
主管看他面皮薄,怕他不好行事,坏了闻先生性子,便半推半就地给他灌下一碗迷情药。
花满山庄的迷情药可不是盖的,一点点粉末便能让小九这种未经人事的雏儿软烂成一滩春泥。
此时他听见沈怀璧问话,眼神早就是迷离万分,他打着胆子一只手攀上沈怀璧半边肩膀,嗲着嗓子娇嗔道:“闻先生,你一来就念着坊主坊主的,也不问问小九如何被冷落了。这儿在地底下,闻先生不常来,怕是冷了吧,不如让小九给你暖暖……”
他这一动,沈怀璧立刻就明白了——
这混蛋闻先生喜好男色,他堂堂镇北将军,在这儿给他顶包来了!!
—
齐墨站在这里已有小半个时辰了。
与他同时进来的还有几个男孩子,皆是唇白齿红,笑意羞涩的。
他还没搞清楚状况,那个长得贼眉鼠眼把他抓过来当苦力的主管眯着眼对他们笑道:“坊主说了,让你们好生伺候闻先生,少不了你们好处,懂吗?”
齐墨半阖着眼,打着卷儿的睫羽轻颤,他有些疑惑了:
伺候?伺候闻先生?端茶倒水不算伺候吗?
那个主管摸了一小锭银子,挨个走近,塞进那些男孩子的腰封,意有所指的道:“把闻先生伺候高兴了,你们懂吗?”
齐墨可不准备让他碰到自己的腰,待那油头粉面的主管走近,笑嘻嘻的要来拉他的腰封,齐墨几乎是抢过了他手上平日根本瞧不上眼的那锭银子,胡乱塞进荷包。
“哟,你倒是挺急嘛。”
齐墨勾起唇角,应付道:“嗯嗯。”
被他极度敷衍了的主管多看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带上门走了。
余下齐墨和几个年轻貌美少年留待一室,齐墨和他们面面相觑良久,才摸出那锭银子,迷糊问道:“他给我银子做什么?”
那几个美少年想看白痴似的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有人出声了:“你都拿了银子,还不知道么?我们都是一样的,装什么?”
齐墨垂下眼,手中把玩那锭主管给他的银子,把腰间佩的那块小白玉牌掷给那个说话的少年:“真不知道,请告知一二。”
“……”接了他那块玉牌的少年脸色好歹缓和了些,依旧是没什么好气道:“你既然有这么些钱财,又何苦来这儿出卖皮相与我们分一杯羹?”
齐墨把玩银子的手猛地顿住,那锭银子“啪”一声落下,正正砸中了他的脚面。
“这,这算是,卖身钱吗?”齐墨没见识过这样阵仗,语无伦次道:“就这锭银子?”
那少年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嫌多了?主管说了把闻先生伺候好,还有别的银钱赏赐的……哎!你干嘛!?”
齐墨看了他片刻,把手中银子塞进他手里,摆了摆手:“给你吧,我不缺钱用。”
美少年还想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响动,一只纤长白净的手推开门,齐墨听见了一道甜腻的嗓音:
“闻先生,小九想你想得紧呢……”
沈怀璧那张时常入他梦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视线之间,齐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屏住呼吸,衣裳下摆被他揉捏翻搓,起了一条条褶子。
“干什么你?手痒啊?”站他旁边那少年已经认定了他是个好欺负的主,没好气轻声道:“待会儿还不一定轮得上你伺候先生呢,你看那小九,咱们满月坊里出了名儿的骚贱蹄子,现下扒着人家手不让走呢。”
齐墨出奇地没理他,他看着小九黏黏糊糊缠在沈怀璧身上,微微乜着眼,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