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走了。
萧昀很小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人善变,唯变不变。
没有什么是长久的。
所以他对什么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把人生当一场游戏,把苦难当做升迁之门。
或许是不在乎,或许是按娘说的,他身在其中,又退了一步,保持着一份独有的清醒,这场游戏,他玩着玩着,不知不觉就赢了,看着那些深陷其中的人一败涂地,痛哭流涕。
所以他对到手的所有东西都不珍惜。
吃的,多好吃也不稀罕,不好吃也不挑,住处,那种地方他都住了那么多年,还自得其所逍遥快活,还有什么可挑的,身边人,虚情假意但能给他找乐子的,就当个买卖,毕竟他脾气这么差,哄他也不容易,他想要什么就赏,反正他也无所谓,都是身外之物,人看透了嫌烦了,也不存在抹不开面儿的情况,直接丢,换一批新鲜可人的。
他以前还老跟谢遮说,皇帝他是真没多稀罕,只是他最擅长这个、干这个最轻松而已。
谢遮嘴角微微抽搐,忍住没骂他。
其实是真话。
慢慢的,他被贴上了薄情寡义、心狠毒辣的标签。
他听到谢遮打趣,也就笑笑,真他妈闲着蛋疼,没事嘴碎他。
随心所欲的人,都看上去像个薄情寡义之人。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就行。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栽,只有别人栽在他身上对他死心塌地的份儿,结果遇到这么个小东西,栽了,还栽得不轻,脸都丢没了。
他不相信世上有避风港,自己才是自己的避风港。
片刻欢愉逗留,依旧前程似锦,路途还远,只是没了谢才卿。
他依然是那个万般皆不入眼的萧昀。
大宁萧帝,岂会为这点事闹得死去活来的难堪?
好聚好散,全了体面,也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
萧昀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回头。
他骑着马,也的确没有回头,一眼都没再往身后走过的路看。
直到一根细如发丝的毒针朝他背后激射过来。
萧昀冷笑,食指一推,右手手臂上绑着的袖箭便上了轴,他并未转身,箭尖随意一指,指向了马车里那人。
他的毒箭只会比谢才卿的毒针更快。
心头微钝痛,手上倒是丝毫不含糊,萧昀神色冰冷,食指轻扳,袖箭下一秒就要射出,身后却传来一声惨叫。
两根从马车里射出来的毒针,先他一步,一根打掉了他背后的那根毒针,一根扎在了马车边不远一个亲信的手腕上。
那人原本肤色正常的右手,眨眼肿胀发黑,他抱着自己的右手,在地上痛得打滚,右手里攥着的几根毒针也松了,掉落在地上。
是亲信不忿,暗下毒手,不是谢才卿。
谢才卿救自己?
萧昀愕然回头,看着马车。
马车上人淡淡说:“启程。”
萧昀拉着缰绳,回头望着马车渐行渐远,咂了下嘴,也没琢磨出心头是什么滋味,俊脸微阴,眨眼洒脱笑道:“走。”
……
回到皇宫,劈头盖脸骂完了指挥使,萧昀彻底舒服了。
谢遮跪在下手,神色黯然:“微臣死罪,陛下就是杀了微臣,微臣都心甘情愿。”
“行行行,别给老子装,”萧昀摆摆手,不耐烦道,“自己去领五十大板,回家躺着去,别在朕眼前晃,烦人。”
谢遮压下嘴角的笑容,恭恭敬敬道:“谢陛下恩典。”
打板子的都是长翎卫,自己人,五十大板儿戏似的,主要是做给群臣看,陛下重罚了。
谢遮走后,萧昀坐在案上,忽然有点没事干。
“尹贤!”
正端着茶的尹贤应声进来,谄媚道:“陛下有何吩咐?”
萧昀皱眉:“这时辰朕一般在做什么?”
“……在和谢才卿睡觉。”
“……”萧昀脸色沉了下来,“朕说之前!”
尹贤恨不得打自己的嘴,这会儿再过一会儿都要上朝了,尹贤努力回想一番,道:“陛下一般提前醒了,睡不着会起来喂会儿鸟儿。”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萧昀道:“走,去看看朕的鸟儿。”
“得嘞!”尹贤笑道。
到了从前宫人养鸟由他逗的长廊,萧昀叉腰皱眉:“怎么只剩这么几只鸟了?”
房檐上挂着的鸟笼,从原先的三四十个,变成了孤零零的三四个,里面的鸟也从五颜六色,变成了齐刷刷的雪白。
尹贤沉默不语。
“问你话呢!”萧昀不耐烦道。
皇帝吼人的时候,声音震慑力十足,尹贤浑身一震,不得已硬着头皮道:“陛……陛下贵人事忙,十来天前,您怕鸟儿吵谢才卿早上休息,全让奴才提着送到指挥使府上养着了,只留了几只最喜欢——”
尹贤察言观色,见陛下脸色黑沉了下来,识趣地闭嘴。
萧昀看着那几只孤零零的浑身雪白的鸟儿,额上经络跳了跳,沉默半晌,说:“这几只也送到指挥使府上去。”
“……是。”
萧昀甩袖,转头就回寝宫,长廊的另一头,一个小太监提着鸟笼往这边走,见到陛下,立即行礼:“陛下万安。”
尹贤朝他使眼色。
小太监不解。
“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萧昀脚步一顿,视线下移,落到了小太监手中长廊里唯一一只花花绿绿的鸟身上。
鸟儿好久没见萧昀了,总算见了,眼睛乌溜溜的,摇头晃脑:“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萧昀阴沉着脸:“它,也送指挥使府上去!”
尹贤抹了把额上的汗,连声点头。
鸟儿听不懂人话,好容易见了主人,十分卖力地摇头晃脑:“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陛下英明神武,功盖千秋!”
尹贤恨不得把手揣进鸟笼捂住鸟嘴。
……
状元郎人间蒸发了,南鄀皇帝回南鄀了,谢遮被打了五十大板,卧床在家,刘老先生的神色越发扭曲难懂,这三日皇帝上朝的时间点往前挪挪挪,快要挪到凌晨了,明明前一月他还恨不得正午才出现。
朝臣对此并不过问,毕竟在朝为官,装聋作哑是一门必须掌握的学问,好奇心和求知欲在这地儿,无疑是找死。
皇帝寝宫外,尹贤叹了口气。
陛下这三日的心情,和雪崩了似的,一天崩得比一天厉害,第一天还洒脱快活得很,如鱼得水,跟被拴久了的马儿,一松缰绳,立马到处撒欢,把前一月丢下的所有爱好挨个捡起来试了个遍,之后就越来越糟,次次兴高采烈地出去,不到一会儿就阴沉着脸回来了。
尹贤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遛马的时候,看到了那两只活蹦乱跳的黑白小马,约武将去练武场比武的时候,看着剑想起了自己曾经教过状元郎舞剑。
闻到任何香薰味,想起状元郎送的香囊,看见任何白色,想起状元郎的衣着,戴上任何腰饰,想起送给状元郎的玉。
用膳,想起状元郎坐在对面细嚼慢咽,坐在内室,想起自己曾经金屋藏娇,和户部商讨秋税,想起自己曾经把小金库的钥匙交给了状元郎。
尹贤直摇头。
他这三天就光顾着往指挥使家里挪东西了,把所有能让陛下想起状元郎的东西,跟那几只鸟儿一样,全部先挪到了指挥使家里。
指挥使家里这会儿都要堆满了。
昨日陛下参加某朝臣九十老母的丧事,依旧阴沉着脸回来。
尹贤纳闷,不都事先私下通知了,办丧不要穿白,改穿黑,怎么还这样,旁敲侧击一问,陛下说,看到黑的觉得奇怪,一想为什么奇怪,因为办丧应该穿白的,白的……
尹贤没辙了。
正感慨什么时候是个头,身后的门忽然开了,本该睡下的萧昀穿着亵衣,光着上身立在门口,眼下乌青越发重了,神色阴郁,山雨欲来,边上小宫女吓得身子微颤。
尹贤为难说:“陛下,这个时间点太早了,朝臣估计刚睡下,还是再过两个时辰再上朝吧。”
“谁说朕要上朝了!”
他声音宛若惊雷炸开,小太监像烫到头的王八猛缩脖子。
还是尹贤有格局胆魄,硬着头皮道:“那……陛下想不想玩儿点什么?”
萧昀沉默半晌,说:“朕去指挥使家里睡。”
尹贤心里一咯噔,还没来得及喊,皇帝已经拿起外袍,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尹贤叫苦不迭地忙跟上。
到了指挥使府,指挥使府灯火通明,在门口看里面都人影幢幢,似乎都没睡下,萧昀乐了,心道谢遮果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瞧着喜静养生,这么晚还不睡,里面这么热闹,指不定在办宴会,笙歌燕舞呢。
萧昀进去,谢遮衣着齐整地迎上来。
萧昀心道果然如此,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指挥使身体好啊。”
谢遮说:“陛下再想状元郎,微臣身体就要不好了。”
尹贤大惊。
萧昀脸色骤沉:“提他做什么?你什么意思?”
谢遮也是眼下乌青浓重:“陛下,微臣的府邸就那么大,之前谢才卿搬进您的外宅,您把外宅的二十多只鸟儿全送微臣这儿养着了,十来天前,宫里三十多只又送过来了,三天前,又是五六只,这三天,太仆寺送了两匹大马、两匹小马,多娇气看不上微臣府邸就不说了,还有您那几只雪白的狗儿猫儿小狐狸,全送过来了,陛下喜闹,微臣喜静,您那些畜牲实在是太吵了,一到晚上就叫,叫得整个府都睡不着。”
尹贤背过身,肩膀不住耸动。
“咴——”
说着就是一阵仰天马啸。
“……”萧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朕的恩典,你还嫌弃不成?”
谢遮神色憔悴:“微臣岂敢,只是微臣庙小,实在供不起这些爱宠,也怕怠慢了它们,陛下还是早些领回去吧,或者雨露均沾,也把恩宠分些给群臣,好让微臣吃得消些。”
萧昀脸色黑沉:“……明日再说。”
他往里屋走去,谢遮跟上,许是这些天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什么话都敢说,道:“陛下,听微臣一言,您想谢才卿,挪物什是没用的,因为他在你心里。”
“闭嘴,”萧昀怒从中来,嗤笑道,“朕会想他?他在朕心里?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这么肉麻恶心的话了?谁断奶不得有些时间啊,习惯了而已,谁知道他这么阴魂不散?”
“是是是。”谢遮有气无力地配合。
陛下精力旺盛,折腾得起,他身边的人因他和旧情人分个手,估计得脱层皮,谢遮和尹贤对视一眼,第一次如此惺惺相惜。
下人收拾好了,萧昀和谢遮睡在一张榻上。
他们年少时,在边关,经常枕在草地上,听着军队动起来时甲胄整齐划一的“欻欻”声,仰头看着满天星辰,畅聊平生志向。
那时候一个是废太子,一个是罪臣之子,明明有的是共鸣,却一句抱怨诉苦也没有,只实实在在说现在,不说过去,也不说未来。
后来一个成了帝王,一个成了重臣,都说帝王情薄,当今圣上尤其如此,可这么多年,他们间的朋友情分却依然在。
谢遮睡在外侧,屋子里这会儿再无旁人了,他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陛下有什么心事要跟微臣说吗?”
等了半晌,没得到回应,谢遮笑说:“陛下,微臣知道的,他又不想你,你还想着他,特没面儿,是不是?”
“陛下,人都放了,想开些,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很正常的。”
谢遮语气缓和了些,以一个好友的身份,温声说:“实在不行娶妻生子算了,成家了就彻底收心了,微臣说实话,你就是太闲了,时间多,才总想着,是得找点事干忙起来,你也不是黏黏糊糊的人。”
趁机劝他立后生子,也是皆大欢喜的事,毕竟真照陛下之前那热乎劲头,小太子估计这辈子是没着落了。
萧昀无后,朝野得炸锅。陛下再过些天都二十有五了。
半天没听见人应声,谢遮疑惑道:“陛下?”
回应他的是一阵小呼噜声。
“……”
谢遮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照这架势,过几天就没事了。
许是累狠了,萧昀睡得很沉,连充耳的猫狗叫都听不见。
“……”谢遮暗自一言难尽了会儿,也阖上眼,很快就意识模糊了起来。
半梦半醒间,一只沉沉的胳膊忽然搭上了他的腰。
谢遮向来浅眠,猛地睁眼,表情惊悚。
“才卿……”
身后人声音慵懒低哑,还带着狗一般的亲昵讨好,萧昀过于熟练地开始解他的衣服,谢遮吓得直接从床上跌下来,忍着痛爬起,看着床上呓语的皇帝。
男子都自惭形秽的俊美,却实在有点不成人样儿。
目光逐渐下移,落在尊贵无匹的地方。
谢遮:“……”
身前人不见了,萧昀开始顶他的床板,低笑说:“才卿,朕想你了,它也好想你。”
第78章
“……”
谢遮在床边站了许久,盯着天下女子仰慕的大宁萧帝。
谢才卿是怎么受得了的?
好歹认识萧昀这么多年,见过他的丑事多了去了,用萧昀的话说,出丑不可怕,怕出丑才可怕,萧昀天下无敌,大概脸皮厚在其中出了不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