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前蹄离地,仰天长啸,马背上的玄衣男子轻勒缰绳,姿态潇洒纵适。
更深露重,他鬓发和身前沾着零星的水珠,风尘仆仆。
只有他一人回来,他怕是千赶万赶才赶到。
马前脚都没着地,那人已经抬头,看向了最高处的瞭望台。
“楚楚!”
江怀楚从他从远方出现时,便已经看到他了,闻声朝他看去,那人抬起脸,眉目漆黑深邃,斜眉入鬓,朝他笑,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炫耀,像个等待褒奖的孩子。
他应是赶回来的太急,左边脸上还沾染着黑灰,他都没意识到。
他的眼里都是他,笑意无比感染人。
那样浓墨重彩,鲜明热烈。
江怀楚静看着他,心头悸动。
他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会觉得心头滚烫、世界乍然绚烂的人,可以点亮一切苍白,注入无限生机和希望。
强大,却真实,不是遥远、冰冷、戒备、利用任何一种味道。
萧昀是热烈而毫无保留的。
江怀楚从未有一刻如此确定这一点。
一个在世事淤泥中摸爬滚打过的皇帝,却还保留着一颗能够完完整整交给旁人的稚子之心。
他让人对有他的未来充满信心。
那必然是一条充满了欢笑和感动的路。
江怀楚心头躲藏起的勇气,忽然被点燃了,眨眼燎原。
他想要他未来里有萧昀,这就是他渴望的生活。
在没见过它的样子前,他懵懵懂懂,在见过它的样子后,他再也无法割舍。
“楚楚!”底下萧昀迫不及待地又喊了一声。
身侧的江怀逸看着江怀楚唇边扬起的一点笑,心头一颤。
那个笑分明淡得很,不知为何却有惊心动魄的力量。
任何除了江怀楚的人站在这儿,都是多余,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一点间隙。
那一瞬,江怀逸眼神无比复杂。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他一手养大的弟弟,再也不属于他了。
……
后几日,夜明关内的茶楼酒楼里,茶余饭后,百姓乐此不疲地谈论邺国闽都粮仓被大宁皇帝烧了的事。
“你们知道吗?大宁皇帝只带了几千骑兵,就偷偷把人粮仓烧了!”
“就几千吗?”
“对啊!!还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那天我出去采买,回城的时候刚好看见萧昀的军队往回赶,就几千!”
“这也太夸张了吧?”
“邺国也想不到萧昀就几万骑兵,不怕咱们趁火打劫暗下杀手,居然敢分兵出去烧他们家粮仓啊,所以压根没提防,结果……”
茶楼里一阵大笑,百姓心头顿生自豪:“我南鄀向来不乘人之危,只是大宁皇帝居然信得过咱们,足以见他也是心胸宽广、光明磊落之辈,若是小人,断然是做不出此举的。”
“是啊是啊。”
“换了我是绝对不敢这么赌的,他怎么就这么放心?他就不怕他不在大营,我南鄀开城出兵,将他留在营寨的军士全部杀光?或者干脆出兵半路截杀他,让他有去无回?”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很快就将这份过于厚重的信任,归于大宁战神料事如神的神仙本事。
……
萧昀这几日忙得很,今日又领兵出去了。
江怀楚在营帐里,从信鸽腿上的信筒里抽出字条,轻拉开一看,淡淡一笑。
——“京中萧昀名声陡然逆转,百姓对其赞不绝口,属下怀疑,萧昀的人在城中伪装百姓,大肆宣扬,加以引导。”
“王爷所疑之事,已经查清,属实,吩咐之事属下亦已经办妥,只等王爷令下。”
江怀楚从一边端来烛台,将如矢寄来的字条在烛火上烧掉,披上外袍,有些心不在焉。
那日萧昀赶回来,冲上瞭望台找他,正好撞见皇兄。
结果皇兄讽刺了他几句,就冷着脸……就走了。
就这么……走了。
仿佛不是来抓他回去,而是来巡视敌军大营恐吓敌军的。
军士朝臣都傻眼了,萧昀也惊呆了。
江怀楚揉了揉眉心,心下惴惴,他怕皇兄是对他失望透顶,彻底放弃他了。
他不想因为萧昀,就失去皇兄。
事有轻重缓急,等萧昀的事忙完,他得回去见皇兄。
……
八寨坡,萧昀的骑兵在前面逃窜,身后邺国大军穷追不舍。
自从萧昀大摇大摆烧了闽都粮仓让邺国贻笑天下后,邺国国君就立誓要杀了萧昀。
身后追赶的邺国小将踟蹰片刻,担忧道:“主帅,穷寇莫追,萧昀没那么容易兵败,多半有诈!”
主帅勒马,回头怒斥道:“放肆!他只有七万骑兵,能翻得起什么浪?我等数倍于他,眼下若是撤军,让他就这么轻易逃了,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
小将战战兢兢道:“可萧昀带兵灵活多变,毫无章法可言,最善出奇制胜,主帅还需提防!”
“你是觉得我邺国二十多万大军,加上南鄀,里应外合,围杀不了一个丧家之犬?!”
“属下不敢!”
小将畏惧低头。
此人是国君宠臣的亲兄弟,最讨厌听别人说“不”,铲除异己的手段极为残忍,军中人人自危,为求自保,无人敢忤逆。
这是八寨坡,地形复杂,树多草多坡多,遮蔽效果奇佳,显然不是什么好地儿,极易有埋伏。
张明阳看了眼身后面面有异色却并未出声的一众将领,眉梢一扬:“本帅当然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只是端王实在是个妙人,诚意可加,本将军先前已收到他的消息,他大军即刻便到,就在八寨坡后,前有狼后有虎,两面夹击,八寨坡就是有埋伏,萧昀逃得过我手,能逃得过心狠手辣的端王?追定然是要追的,不是为了我等追赶上,而是提防他换别路逃了,将他赶到和端王约定好的位置上,好让端王下手罢了。”
众将领闻言如释重负。
原来如此。
天下谁都想杀萧昀。
端王向来明大局,拎得清,又一心保护南鄀,萧昀若是落入他手,他断然不会留情,肯定杀之而后快。
毕竟萧昀已经动了攻打南鄀的心思,萧昀不死,南鄀灭国之日,指日可待。
局势之下,端王就是再憎恨他邺国,也势必会同他们联手对萧昀下手。
端王没有任何立场放过萧昀。
邺国铁蹄踏过,带起一阵飞扬尘土,没多久,萧昀已经被追上,隔着几百尺的距离,两军对峙,萧昀身侧只有几百骑兵,身后却是乌泱泱的大军。
他一身盔甲,骑在战马上,看着身后追杀之人,嘴角悄然挑起,笑意不明。
张明阳哈哈大笑道:“大宁萧帝,怎么不跑了?”
萧昀悠哉悠哉说:“不想跑就不跑了呗,关你屁事啊。”
张明阳一噎,压下火气,笑道:“你也别心灰意冷,你要是缴械投降,向我邺国投诚,定然是我邺国一员虎将啊!”
身侧的骑兵霎时怒容满面,萧昀却笑道:“我烧了闽都粮仓,你们国君能待我这么好啊?”
张明阳道:“旁人自是没这个待遇,您可是大名鼎鼎的大宁萧帝,咱们国君自是会好好‘关照’您的。”
他口中的关照,自然是酷刑齐上,萧昀也不恼,反倒懒洋洋说:“你为什么那么笃定能杀了我啊?”
张明阳笑说:“我是没那本事,只是想要你命的,可不只是我。”
身后天空“噗”一声响,信号弹炸开,张明阳脸上的笑霎时浓了,眼里写满志在必得。
他和端王约好,以信号弹为号,信号弹一出,表示端王的人已在后方堵好了萧昀所有出路。
大宁皇帝听见信号弹的动静,脸色骤变:“走!”
他调转马头,往前奔袭,张明阳见他也有今天,心头畅快,驱使大军,纵马追袭,打前阵的大军才往前追出一段,两边的坡上,忽然冲下无数骑兵,和骑兵一道下来的,是流星一般的火焰箭支。
邺国大军大惊失色,立即结阵提盾抵挡,却慢一拍发现,火焰箭支根本不是往人身上射去的,而是往他们脚下的土地上射去的。
电光石火间,张明阳心头划过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他一把抓过身侧的人抵挡。
下一秒,“砰”一声巨响,他们脚下的土地,在插入数根火箭后,爆炸了开来,瞬间无数断肢飞起,士卒身上着火,惨叫声不断。
八寨坡多树,正是秋日午后,天干物燥,很容易就起大火,萧昀更是算好了风势,秋风往邺国大军密集处吹,眨眼间,道路中央就燃起了熊熊大火,邺国大军慌乱逃窜。
张明阳没事,身前被他拉来抵挡的人,却直接炸死了,他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扔下那具尸体,他被波及,灰头土脸的,骑着马逃到了半坡上,看着一片混乱的坡下,脸色青红,暴怒难当:“萧昀,这是你自找的!!”
身后军士又补了上来围住他保护他,萧昀到底人少,寡不敌众,邺国光是用人垫,都能垫平了这坡下的沟,这么一遭,对邺国来说,伤亡是惨重,却也不算伤筋动骨,到不了落荒而逃的地步。
前头萧昀勒住缰绳,回身看着身后一片狼藉的景象,还有闲情同身侧的谢遮说:“看了他们,朕越发觉得朕是个好皇帝啊。”
“……”谢遮道,“陛下圣明。”
这话的确没说错,一国最顶上的人是歪的,哪怕只歪出去一点点,第二、第三一层层往下,每一层歪一点点,歪到最后,在旁人看来,就是畸形,就是无药可救,邺国正是如此。
南鄀正,大宁也正,各有各的正法,却殊途同归,上下一心,齐心协力。
“陛下,咱们快走吧。”谢遮道。
他们是摆了邺国一道,但毕竟只有七万骑兵,骑兵机动性好,战略上来说,没必要和邺国正面硬刚,像这样靠计谋耗损邺国,无限拉近兵力,最后反扑一网打尽才是最好的。
眼下邺国在紧急整军,大宁的将士在其间冲锋厮杀,边打边撤。
他们若赶在邺国整军完毕前撤离,几乎可以说是分毫不损。
萧昀点头,发号施令后,随口道:“这信号弹谁做的?”
谢遮一愣:“怎么了?”
萧昀道:“下回做好看点,朕媳妇儿的信号弹,怎么也得跟个烟花一样,你‘噗’一声,放炮似的,太土了,丢的是朕媳妇儿的脸。”
“……”谢遮嘴角不住抽搐,看着一脸一本正经的萧昀,确定他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陛下教训的是。”
张明阳口中的“端王”,其实一直都是萧昀本尊。
为了骗张明阳中计,萧昀一直在让人模仿端王的字迹和张明阳互通文书,他二人已经惺惺相惜到了快互称兄弟手足的地步了。
假借江怀楚的名头,这事儿不太地道,又是他大宁和邺国的事,江怀楚怀着孩子,萧昀不想把南鄀扯进去,也怕江怀楚知道了平添忧虑,所以一直没告诉他。
江怀楚一直被蒙在鼓里。
张明阳彻底被激怒了,也不管后军了,俨然是今日不杀萧昀誓不罢休的姿态,他领了全队精锐,追杀萧昀而去,萧昀皱眉,这便有些麻烦了,却也不是走不了。
他并不恋战,勒令骑兵飞速后撤,张明阳在身后嗤笑道:“我劝你束手就擒!”
张明阳眼神毒蛇一般阴鸷,冷笑道:“你若是落入我手,咱们国君指不定饶你一条贱命,再往前,落入端王之手,以端王心狠手辣的程度,你怕不是得被他千刀万剐!”
前头萧昀闻言,笑得肚子都疼了。
张明阳怒道:“你这时候尽管笑,我倒要看看你待会儿还笑不笑的出来!”
身前的天空,一朵烟花毫无征兆地绽开,烟花是淡紫色的,一缕一缕坠下,优雅又绚丽,美不胜收。
谢遮脸色大变:“有人拦截后路!”
张奎、董禄等人都慌了,勉强稳住心神,握紧了武器,随时准备厮杀突围。
负责的孟衡急道:“怎会如此?负责查探的探子分明将前路探明了,无人——”
萧昀却僵在马背上,身后的厮杀声、身侧的焦急询问声都听不见了,世界里一时只剩下身前越来越大的“欻欻”地行军声。
身后张明阳大笑:“端王已到,萧昀,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萧昀看着道路尽头出现的严整肃然的军队。
军队中,刻着“江”字的蓝色旌旗在空中飞舞飘扬,飒然秀逸。
霍骁和南鄀一众将领骑在马背上打头阵,护着中央的一顶富丽低调的轿子。
轿帘上绣着一片雪白的、纤尘不染的羽毛。
第107章
张明阳看到那根南鄀皇室象征的羽毛,就知晓轿子里是何人了,一时笑意更浓。
端王亲自前来接应,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只是他不明白,端王为何乘轿子,而非骑马。
霍骁下马,俯身恭敬掀帘,江怀楚低头施施然出来,缓带素衣,漆黑的眼眸如水沉静,淡然自若,周遭士卒霎时低下了头,丝毫不敢抬头直视。
他立在阵前,大气秀逸,不动声色间,便压住了身后的千军万马,让人只瞧上一眼,就知晓自己和他之间的云泥之别。
张奎、董禄等大老粗看着这令人心头生畏的排场,都怔住了,忽然意识到他们皇帝喜欢的是何人。
他不只是绕指柔,他也有铁骨铮铮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