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我也是白骨上的其中一员
顾白极点头,“极有可能。”
陈似鸢闻言问道:“需要派人去府门外守着将人抓来吗?”
顾白极摇头,“不必。”
楚无道:“现在也看不出对方有什么恶意,且看他还会再做什么。”
第二日,竹筒果然又扔过来了,里面还是一样的羊皮,羊皮上还是歪歪扭扭的郁州二字,只是下面画的内容却有所不同。
这次画上的小人依旧没有肚子,画者技艺虽然拙劣,但显然很努力的将人全身画得完整,只有肚子的地方,依旧只是一根脊梁,几根肋骨。
躺着的人越来越多,画面也更加的触目惊心,之间画面中央:有人架着柴火,柴火上躺着没有肚皮的尸体,一群人围坐一圈,手里或拿着断手,或抱着残腿,正形容狰狞的啃噬着。
“这里……”陈七指着其中一个画面,不敢置信的道,“这两个人一手提着刀,一手各拎着一个孩子,是在交换吗?”
楚无点头,轻声叹息,“易子而食。”
“阿有。”顾白极问道,“你觉得这副画怎么样?”
楚无道:“寥寥几笔,已画尽苍生艰难,若非亲眼所见,这样简单的画工,很难给人这样的感觉。”他说着停顿片刻,接着道,“将军,现在朝堂上,君不为社稷,臣不为民,若画中场景为真,这人会来找你,怕是,已无门可求了。”
“我想的也差不多。”顾白极道,“你别太担心,我这便让人去郁州查个真伪,若无虚假,旁人不管,我定然也会亲自走一趟。”
顾白极很快吩咐下去,又叮嘱元十七,再有动静立即送来,又让守卫注意,对方若显面,立即将人拦住。
第三日,竹筒果然又来了,让人意料之外的是,来人手脚颇为利索,将军府门口常年有人把手,但对方从一开始起就没有显面的打算,只远远将东西扔在了府门外,为防雨水冲掉羊皮上的字迹,还特地找来竹筒装作。
两个守卫的身手虽然算不得极好,但到底也有几分麻利,又在战场上拼杀过几年,两人齐上竟然也拦他不住。
不过顾白极亦并不强求,否则真要捉人,那还会等到这一日。
对方送来的,依旧还是一样的竹筒,一样的羊皮卷,画上粗糙的小人依旧没有肚皮,但其中几乎没有站着的,躺着的显然已经死了,爬着的却齐齐转向了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有一栋房子,房子与画面上其他地方的破败荒芜全然不同,屋檐高飞,金碧辉煌。
“这是什么意思啊?”七乐奇怪道,“人都死完了,全往地府去了?”
没人反驳他的话,现在看来,确实只有这一种解释,陈七跟着道,“我看也像。”
楚无眉头深锁,顾白极问道:“阿有,怎么了?”
“总觉得,有点奇怪。”
顾白极道:“怎么说?”
楚无想了想,分析道:“画此画的人看见饿殍千里,百姓易子而食的凄惨,会将地府想象成一个神仙般的地方不奇怪,这算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希望这些活得艰难的人,死后能有一个好归宿,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顾青跟着点头,显然也做此想,顾白极也恍然。
见七乐陈七等人还是一脸茫然,顾青指着房子外面几个有肚皮的小人道:“这些人拿着武器,表情凶恶,显然没有让这些人靠近的打算,若画的真是地府,对方刻意将地府美化成这样却不让人死后的人靠近,目的是什么?”
几人恍然大悟,七乐奇怪道:“不懂,那他辛辛苦苦画这些是做什么?”
明明第一二幅画都还好理解,怎么第三幅就跟猜谜似的呢。
“现在没什么其他信息。”顾白极道,“等郁州的消息回来再说。”
第三个竹筒之后,那个人便再没出现过。没人知道他是对将军府的不理不睬失望了还是去找其他人了。
过了几天,去郁州的人回来了,说是消息属实,郁州确实大旱已久。天灾严重,百姓颗粒无收,一路上处处乞讨者,饿死者不知凡己。
但让人奇怪的是,他们看见的都是郁州城外或是郁州其他县的情况,郁州城则是城门紧闭,不见人出来,也没人进去。
他们在城门外等了两日,依旧如此,一大批难民聚在门外,得不到回应之后,一个个在烈日下绝望死去。
楚无听完,无声的叹了几声,之后更是沉默了半日。
半夜顾白极醒来,身边已经空了。他拿起一件斗篷,推门走了出去。
楚无就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将军,吵醒你了?”
顾白极将斗篷披在他的肩上,“身边没有你,自然而然醒来了。”
顾白极在楚无身后坐下,将人搂在怀里,“阿有,睡不着?”
“嗯。”楚无点头,“一闭上眼,那几副画就会浮现在脑海里,那一幕幕场景好像活过来了一般,灾民无力的呼喊几乎还在耳边回荡着。”
顾白极轻轻给他按着太阳穴,“阿有,你这是入了心魔了。怪我大意,晚膳你便没吃多少,就该注意到的。”
楚无放松自己将头靠在他肩上,沉默片刻,方才道:“将军,以前我觉得,生活多艰,为了活下去,已是精疲力竭。现在才发现,是我眼界小了,碌碌半生,只看得见自己悲喜。”
“这不怪你。”顾白极轻叹,“也是他们生不逢时,没遇上一个好的君王。遇上天灾本就不幸,朝廷不管,便已彻底没了生路。”
“我知道,遇上天灾确实在人力之外。”楚无道,“但其实,朝堂如此,便是土地肥沃,雨水饱足,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的吧?贪官污吏横行,冤案难诉,苛捐杂税数不胜数,再多的收成,又哪够得上剥削呢?”楚无轻叹,“所以这一次,只是天灾让郁州提前爆发罢了。”
顾白极怕地上凉,干脆将人抱在腿上,楚无将头搭在他肩上,缓缓道:“将军,我小时候也被饿过,知道那种腹中空空,朝不保夕惶恐不安的滋味。不过我后来被母妃收养之后,便再没经历过这种感觉了。但我却一直只看得见自己处境艰难,却没注意到,我一直以来,享的是锦衣玉食,穿的是绸缎绫罗。”
“都是一样的。”顾白极道,“你的生命威胁,来自身边亲人的虎视眈眈,而威胁他们生命的,是无穷无尽的饥饿,所以阿有,你没做错什么。”
楚无摇头,“终归是不一样的,将军,天下人奉楚家为尊,他们给了楚这个姓无上的尊崇,无上的享受,所以作为君王,本就该担负起天下人的生机。可是没有人做到,楚姓皇族在权力中迷失了自己,所有人都踩在金山玉砌的皇权上,去追逐更高更舒适的权力和享受,没有人注意到,这权力的下方,是累累尸骨,是饿殍千里,是哀哀呻吟。”
“阿有……”
“将军。”楚无轻声道,“不管将来这个国家会姓什么,但是现在,我也姓楚,也是……踩在这累累白骨上的其中一员。”
第七十五章 画上之景动魄惊心
“他们踩在白骨上,是蔑视。”
顾白极认真的注视着楚无,眼里有心疼,有和楚无眼里相同的悲悯,还有几分细微的欣慰,“你和他们不一样的。”
顾白极道,“阿有,你的心是悲悯的,天下苍生在他们眼里是蝼蚁,在你心里,是责任。”
晚风微凉,顾白极将人搂紧了些,安抚的吻轻轻落在楚无脖子上,“阿有放心,你上心的事,我自会去处理,定然会给灾民一个交代,现在答应我,先别折腾自己了行吗?”
楚无摇摇头,知道他想做什么,“将军,皇帝他……三言两语怕是说不动,我了解他,闭目塞听惯了,非得有人将真相血淋淋的摆在面前,才会看上两眼,会有那么一时三刻的时间想起来,自己还是一个国家的君主。”
正因为了解,所以当初皇帝才会因为楚无的条件心动,放了顾白极这个坚守在大昭边疆第一线的将军一马。
楚无道:“所以将军你先别急着将消息送上去,且等我两日。”
第二日起,楚无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一直两天两夜,除了中途顾白极没忍住硬闯进去将人带出来休息两个时辰,其他时候几乎是不眠不休。
两日后清晨,是皇帝新定下的一周一次上朝日,楚无抱着一卷画卷出来递给顾白极,“将军,我知你肯定做了其他安排,不过在那之前,你可以先将这画卷给皇帝看,他若入心了,那自然好,若是看不进心里去,那再用你最初的法子。”
顾白极点头,看也未看就将画卷接过来放在一边,而后将人抱在怀里,在他鬓边轻吻了一下,“剩下的交给我,你现在去休息。”
楚无点头。
顾白极不放心的叮嘱,“我回来之前,不许起床。”
楚无点头,浅笑道:“将军多虑了,我现在困得紧,怕是你回来也吵不醒我。”
“如此更好。”顾白极又叮嘱了几句,一直看着人在床上躺下,方才转身离去。
本以为会是一次需要花费不少精力才能让皇帝睁眼看看天下民生的早朝,可让顾白极没想到的是,在他开口之前,竟然有人主动提起郁州旱灾一事。
礼部尚书,曾被林桓笑称大昭最后一位清官的孙岩,出列道:
“启禀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皇帝微有不耐,抬了抬手,“说!”
在众臣各含深意的目光中,孙岩目光坦然,一五一十说了关于郁州大旱、百姓颗粒无收又遇苛捐杂税,最后处处饥荒、饿殍千里等一系列惨状。
其中细节之处,与将军府收到的那三张简笔画上竟然分毫不差。
顾白极不动声色的观察朝堂上的众人,虽都是些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但因为孙尚书说得突然,除了他之外,旁人眼里或多或少露出些不知情的茫然来,还有几个,则有一种秘密被突然揭露的隐怒。
顾白极心下了然,收到那画像的,除了他和孙岩,再没旁人了。
看来和林桓所说差不了多少,这位尚书的清名,百姓中也有传闻,所以那人才会在他之外,又选了孙尚书。
孙岩说完,隐怒的那几人中一人当先出列,反驳道:“陛下,孙尚书这是不知从哪儿道听途说一些消息,跑陛下跟前危言耸听来了。”
有一个人开口,又有两三个人跟上,皆是说太平盛世,哪里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孙爱卿。”皇帝脸色也不太好看,有些混浊的眼眸微微眯起,“天佑我大昭,盛世安乐,你这是谏言不成,吓唬朕来了?”
在几天前,孙岩曾委婉劝谏过皇帝,勿耽于享乐,尽量增加些上朝次数。
孙尚书眉头紧皱,但官场沉浮多年,到底也有几分沉着,只说道,“陛下,臣断然不敢妄言,郁州饥荒,臣已着人查探清楚。”
这也是他在听说之后,一直等到今日上朝才开口的原因。
孙岩为人清廉,朝野皆知,他如此说,朝中已有部分人相信了,这个朝廷毕竟没有真的烂得彻底,饥荒致使百姓成群饿死一事,到底还是太过骇人听闻了一些,一时间,朝堂上响起一阵轻微的议论声。
“孙尚书。”楚钧出列,质问道,“非是旁人不信你,实在是你空口无凭,便是有饥荒,也该有当地官员层层上报,怎的之前从未听说起?”
“殿下这是何意?”孙尚书说完,忽然悲从心来。
一个泱泱大国,天灾无情,饥荒横肆,国君闭目不见,储君刁难隐瞒,如此下去,国将不国。
孙岩老泪纵横,磕头道,“陛下,臣若有半点欺瞒,愿以死谢罪。”
“孙尚书。”户部尚书目光晦涩的看着他,“你当真不知欺君之罪该当如何不成?”
“你……”孙岩正想开口,顾白极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臣可作证,孙尚书所言,千真万确。”
顾白极自回朝以来,很少在朝堂上开口,此时忽然出头,几乎是满朝静谧,就连孙岩自己都愣了一瞬。
“顾白极?”皇帝面上更是不喜,“你这又凑的什么热闹?”
“陛下。”顾白极道,“臣不是凑热闹,此前臣外出时,机缘巧合下,遇见一个从郁州前来的乞丐,他口中的郁州,与孙尚书描述的并无二致。”
皇帝这才皱了皱眉,“果是真的?”
顾白极点头,“千真万确,臣因此前南疆前车之鉴,唯恐百姓被逼到绝路发生暴乱,便遣人前往郁州查证,孙尚书所言,确是事实。”
皇帝大概是打仗打怕了,闻言确实重视了些许,问道:“你一开始怎么不报?”
顾白极道:“消息不曾证实,臣不敢妄言。”
此言算是将之前那些人的话反驳回去了。
顾白极说着,将画卷拿出,说道:“郁州饥荒已到极致,去往郁州的使者特地将饥民画下,请陛下过目。”
皇帝道:“呈上来。”
内管上前一步,将画卷接过展现在皇帝面前。皇帝看了片刻,面色彻底沉下去,一掌拍在龙椅扶手上,对内官历声道:
“拿下去,给众位爱卿仔细看看。”
内管颔首,将展开的画卷一一呈现在众人面前。
画卷不过一臂之长,画上之景却是十足的动魄惊心,令人骇然。
不说旁人,顾白极亦是第一次见这幅画的真容,也惊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