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意抓住了洛擎远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而洛擎远却没感觉到痛。
陆知意手软得很,唯独一颗心又冷又硬,仿佛沁着毒。
洛擎远手指搭上陆知意的脉搏,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想不起这脉象代表着什么。
陆知意本就一身伤,过去为了激发内力又服过不少烈性的丹药,身体早就油尽灯枯。就算不饮下毒药,他也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活。
陆知意抽回手,扶着轮椅站起来,然后坐在了洛擎远的腿上,他双手环住洛擎远的脖子,如年幼时害怕就躲在洛擎远的披风之下:“洛哥哥,知意好冷啊,你抱抱我,好不好?”
鲜血自陆知意嘴角滑落,温热的血液浸湿了洛擎远的衣襟。
陆知意渐渐没了力气,手臂自洛擎远肩头滑落,眼看着整个人都要跌向地面,下一刻却被洛擎远牢牢揽住了腰:“陆知意。”
已经没有人再会回答他。
他听不到陆知意的心跳声了,洛擎远忽而笑出了声,笑声在空洞的地下回荡,听起来有些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洛擎远就那样一直抱着陆知意,黑暗里,他感受到手下的身体一点点变凉。若是有光亮,就会发现洛擎远双目无神,眼里布满血丝,似乎已经是伤心到了极致。
洛擎远拿过旁边还剩半杯的毒酒,一口饮尽。
陆知意在这世上没了在意的人,他又何尝不是,一旦没有了牵挂,活着还是死了根本没有差别。
陆知意分明就清楚这些机关由他设计,他如何不知道真假,那家伙,到死了也不忘记为难他。
洛擎远开口想要骂人,脸上刚有表情,一颗泪珠滴落在陆知意的眼尾。
陆知意早就清楚他一定会跟着喝下毒酒,还非要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好像这样就代表洛擎远是心甘情愿陪他一起去死。
洛擎远拿出怀里的夜明珠,他看向怀里已经全无生气的陆知意,笑着笑着眼泪就如珠子一般打在陆知意的脸上:“你这个小混蛋,不是厉害得很吗?”
洛擎远指尖微动,夜明珠打在机关之上,枢纽转动的声音很小,地宫彻底被封死。
在毒发作之前,洛擎远抱着陆知意,转动轮椅继续往前移动。
光亮渐渐出现,夜明珠嵌在暗道的顶上与四周,最前方是一个宽大的墓室,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棺椁,几乎半个房子那样大,里面的装饰和他们的卧房一模一样。
洛擎远知道,这里已经离王府很远,也猜出了上面是哪里,这是陆知意早就为他们选好的坟墓。
进入棺椁之后,洛擎远怀里仍旧抱着毫无生息的陆知意,他合上眼安静地等待死亡。
没多久,他的魂魄飘飘荡荡自墓室飞出,而洛擎远却没有发现陆知意魂魄的存在。
他被风吹到各处,看见王府被人锁上后付之一炬,阖府上下近三百人无一生还。而外面那些酸腐书生,嚷嚷着大仇得报,实际上脸上写满了可憎。
周姨娘的女儿洛瑜和夫君不远千里来为洛擎远敛骨,最后只带走的几箱被烧得残缺不堪的衣物与一个破碎的轮椅。
洛擎远的魂魄继续在大晏境内飘荡,他看见换了新皇,是宗室中某位年幼的小孩,看见外戚干政最后民怨四起,百姓卖儿鬻女只为能够饱腹。叛乱四起,年幼的新皇很快被叛军斩杀,大晏彻底亡国。
这时,他的灵魂却又回到了墓室里,怀里抱着陆知意,身上似乎仍带着毒发时的痛楚,再之后,他睁开眼就回到了景明七年,二十岁时。
洛擎远猛地回过神,脚下是已经冰凉的药汤,他驱动轮椅进了密室,将还记得的大部分事情写下,然后丢进了火盆之中,看着它们全都烧成灰烬。
第5章
东宫,门外的宫人垂首小心翼翼候着。
一早就进宫问安的陆知意到午后才得了空,他懒得留在那里欣赏一堆女人的勾心斗角,直接躲进了陆恪行的寝殿,还不肯出来。
按理来说这不合规矩,但是任宫人们如何祈求,他都不肯开门。直到陆恪行早朝结束,从御书房回来。
陆恪行刚一进门就看见陆知意正翘着腿在啃苹果:“哥,你回来啦。”
“我再不回来,你是不是就要把这里拆了?”陆恪行没好气道。
陆知意眼睛笑成了月牙,偏偏说的话又在惹人生气:“趁现在还没有嫂子,我要多祸害你一段时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陆恪行去年已经加冠,但是不仅未娶正妃,身边就连侧妃或者小侍都没有,因此陆知意仍能不用避嫌地在东宫横行霸道。
曾经,底下的官员有不少上折子说过让陆恪行尽早娶妻,为皇室开枝散叶,但是晏帝不仅不着急,还一直压着这件事。那些官员一个个被贬出京城,久而久之,没人再敢提及。
陆恪行两兄弟清楚晏帝为什么这样做,他不希望陆恪行留下子嗣。就像他也清楚陆知意对洛擎远的心思,不仅没反对,还放任他整日缠着洛擎远。
他们如今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维持着父慈子孝的假象。
“哥,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陆知意擦干净手指,又拿起了一旁的糕点塞进嘴里。
“北边有两个城遭了雪灾,因为赈灾的事情,户部尚书和左相吵了一上午。”陆恪行道。
陆知意撇撇嘴道:“那些老匹夫,一个个全都没有安好心,还自诩为百姓着想。”
“擎远昨晚和我说,有人要在春猎的时候陷害我。”陆恪行道。
陆知意的糕点吃了一半,剩下的全掉在了桌子上,他拿过旁边已经冷了的茶水猛灌了一大口:“他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陆恪行觉得自己迟早会被气死:“告诉你这个傻子有用吗?”
“我哪里傻,我现在可是暗卫司的代首领。”陆知意随即又蔫巴下来,“但是擎远哥又不知道,而且我还不能告诉他。”
“你也知道只是个代首领,当初你先斩后奏背着我接手了暗卫司,我还没有跟你算账呢。”陆恪行道。
“那我不是有苦衷吗?”陆知意抬眼看了陆恪行一下,小心翼翼道。
陆恪行道:“你就是仗着我拿你没有办法,迟早让擎远收拾你。”
“你们就是小题大做,还不相信我能保护好自己,我可舍不得死。”陆知意冷下脸时,还真的有几分暗卫司首领的气势。
陆恪行皱着眉:“知意,你真的不告诉擎远你的身份吗?”
陆知意哪还有刚才的气势,垂着头像个受气包小媳妇:“不行,擎远哥知道一定会特别特别生气,他伤还没有好,我哪里舍得让他操心。”
陆恪行面如寒冰:“所以让我操心就可以是吗?”
“谁让你是我亲哥呢?”陆知意傻呵呵笑。
“不好意思,现在已经不是了,荣王世子。”陆恪行幽幽道。
“我生气了,等会就去找母后告状,你等着吧!”陆知意跳起来,手上的糕点残渣撒了陆恪行一身。
“你是不是想挨揍?”陆恪行一字一顿,直想把今天在朝堂上受的气撒在陆知意身上。
就在陆恪行走近时,陆知意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指尖微动,写下了一个字。陆恪行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
陆知意边躲人边瞎嚷嚷,一会儿说陆恪行欺负他,一会儿又说要去找皇上和母后告状。
“你们两兄弟闹什么呢?”晏帝端的是一个好父亲的模样。
“儿臣见过父皇,您怎么过来也不通报一声?”陆恪行道。
“陆恪行他欺负我,不过是比我大几岁而已。”陆知意的这话已是大不敬,难道这意思不是说他再大几岁就能取代陆恪行的太子之位吗?
听到陆知意的话,晏帝不仅没有生气,眼里反而多了笑意。
“恪行,虽然知意现在名义上不再是皇子,但他到底是你弟弟,多让着他。”晏帝笑着说。
陆知意扬着下巴,一副仗势欺人的做派,他用手指着陆恪行,毫无尊重兄长的意思:“太子殿下,听见没有,我有皇上给我撑腰。”
陆恪行面上带着笑,实则那笑意未达眼底,气氛陷入诡异的尴尬之中。
晏帝看见这个情形,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忽然背过身咳嗽了几声。
陆知意急忙走过去,抬手轻轻为他拍打后背,话语之间都是亲近:“皇上,怎么忽然咳嗽了,是不是染了风寒,还是来的时候吹了冷风,我现在立刻就去叫太医。”
“你这孩子就是急性子,这么多问题我该先答哪一个?放心吧,朕没事,老毛病了。”晏帝说着话又咳嗽了几声,吓得陆知意又要去喊太医。
陆恪行垂首站在一旁,面上带着温润的笑意,实则瞥见陆知意时里面藏着不悦。
“别折腾了,朕现在就回去。”晏帝摆摆手,转过身时眼里是一闪而过的厌恶。
陆知意没有看见他的表情,陆恪行却看得清清楚楚,他咬牙稳住自己的身体,决不能让面前这个人看出来他的真正情绪,不能毁了陆知意这么久以来的努力。他们要达成晏帝的期望,他和陆知意面和心不和,他厌恶陆知意。
陆知意面上仍旧一派担忧:“皇上,您千万要保重身体,要不然陆恪行他们又欺负我怎么办?”
“世子放心,太医早已经在清正宫等着。”晏帝身边的老太监延福柔声道。
“那就好。”陆知意颐指气使道,“你们照顾好陛下,不然看我不将你们碎尸万段。”
“老奴明白。”延福给陆知意躬身行礼,然后扶着晏帝离开。
若是其他几位皇子在场,看见这幅情景怕是立刻就要被气死。虽然陆知意一直在宫里宫外横行霸道,他们一直都安慰自己他早就失去了皇位继承权,不足为惧。
但是谁说过继出去就不能回来呢,而且传言先皇后是晏帝的结发妻子,两人恩爱有加,当初太后下旨将陆知意过继出去,晏帝还发了很大一通火,这些年对待荣王更是没了好脸色。
如今太后不久于人世,就晏帝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没人能护住的荣王下场究竟如何又有谁能够知道。一切全在于晏帝的想法,只要他开口,灾星也能变回大晏的福星。
“一天的好心情都毁了。”等晏帝离开之后,陆知意小声嘀咕一句。
陆恪行狠狠拍了陆知意一下:“还没走远呢,慎言!”
陆知意满不在乎道:“放心吧,他现在可不会怎么着我,谁让他没料到暗卫司会心甘情愿服从于我呢。他可一直希望我跟你们反目成仇,再老老实实为他卖命,不服老又自以为是的人迟早会有应得的报应。”
陆恪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当初将你过继到荣王府是福是祸。”
“母后以前都说了,我是个小福宝,肯定是福。”陆知意笑嘻嘻道,好像刚才那个发脾气的人不是他一样。
陆恪行嗤了一声:“若是被母后知道你对洛擎远的心思,她怕是要先揍你一顿。”
陆知意吐了下舌头:“老规矩,哥哥要替弟弟挨揍。”
“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陆恪行手指拂过架子上的玉雕美人,清俊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温情。
陆知意却道:“说不定是我上辈子欠你们呢。”
陆恪行没听清:“你又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呢?”
“哥,我想母后了。”陆知意低声道。
陆恪行负手而立,眉目间已有了帝王的气势,平日里被他藏着严严实实:“我也想她啊。”
“哥,我会给她报仇,那些害她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陆知意厉声道。
陆恪行虚抱了陆知意一下,虽然没有开口,但都已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晏帝去了东宫,陆知意又怒气冲冲从东宫离开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某些人的耳朵里。
传言中气到要去杀人的陆知意正坐在洛擎远的院墙上,用从院墙上抠下的小石子砸他卧房的窗户。
陆知意常年就长在洛擎远这儿,所以院里的下人们都很熟悉他,也没有太多的敬畏之心。
如云看见陆知意的动作之后乐道:“世子,我看再过段时间,这面墙就能被您拆了。”
“拆了才好呢,这破院子我们才不稀罕住,回头就给擎远哥买一个四进四出的大宅子。”陆知意道,“我看荣王府后面的那处就不错,改天我就让皇上赐给我,再把地契送过来。”
如云心头忽然浮上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世子这个样子怎么那么像京中为美人一掷千金的风流贵公子。
如云咦了一声,心道自己可能是近几日忙疯了才会产生这样奇怪的想法。
“世子,您快些下来吧。”如墨道,“昨个夜里下了场雨,墙上现在还都是湿的。”
洛擎远早就听见了外面的声音,仍旧不急不缓用餐,余光里瞥见了一片天青色。
“擎远哥,我来的真是时候。”陆知意小心翼翼从院墙上爬下来,大摇大摆进了房间,半点不客气道,“如墨,给我上一份新的碗筷。”
“去旁边把衣服烤干。”洛擎远沉声道。
“哦。”陆知意解下披风,坐在了炭火旁,心里美滋滋的,心道果然还是洛擎远最关心自己。
“不是说傍晚才过来吗?”
陆知意摆摆手,长叹一声:“在宫里受了一肚子气,我可不乐意继续待在那里。”
“谁敢给你气受?”据洛擎远所知,陆知意在皇宫里就是横着走的主。
陆知意无辜道:“那可太多了,谁让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又无权无势的小世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