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则传来随从卫风临的声音:“爷,您醒了吗?”
赵昀一蹙眉,他知卫风临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如非要事,绝不开口,便掀开帷帐,问道:“何事?”
卫风临道:“太师请您过府一叙。”
赵昀手指在膝上敲了敲,沉吟片刻,回道:“好。”
赵昀只得先撂下怀里的长淮,经人服侍着,去香室沐浴更衣。
*
芙蓉楼里的小厮在一侧侍奉,谨慎小心地给赵昀穿上一件黑蟒箭袖。
他腰束银带,头发高束于白翎冠中,齐眉勒着一条殷红擂金抹额,些许碎发散下,更添了三分俊俏。
赵昀相貌本就生得丰神俊朗,又极年轻,眉眼间尽是风流,如今一穿上这箭袖武袍,格外显得意气风发,乍一看,定要以为这是哪个世家出身的凤雏麟子。
可他那双眼瞳却是漆黑深沉,细细看进去,里头尽冒着寒气,仿佛谁敢惹了他的不快,眨一眨眼,就得见着血才能罢休。
服侍的小厮讨好道:“爷头一回来芙蓉楼,小的们若有伺候不周之处,还请多担待。”
“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怪不得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愿意来这里寻欢作乐。”
小厮道:“爷刚到京城不久,这里的物事顶热闹好玩,只待您玩得开了,才知天宫不在天上,天宫就在人间。”
赵昀听他能说会道,疏懒一笑:“我是个俗人,怕在天宫里留不住。”
小厮“啊呦”赔笑道:“将军当是天神下凡,怎会留不住呢?您是老太师的学生,太师独具慧眼,定不会看错了人。这回将军前去西部平叛流寇,屡建奇功,便可见一斑。如今在京城中,万万找不到第二个比您更炙手可热的人物。”
一通溜须拍马,连当朝太师也一并吹嘘进去。
“你倒是长了一张乖嘴蜜舌。”
赵昀这话听着似对他的奉承很受用,却也多有讥诮。
瞧着这小厮,赵昀又想起房中那只没长乖嘴的货来。
待穿戴整齐,赵昀吩咐道:“回房中伺候去,跟你们管事的说,那人我要了。”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白玉麒麟佩,丢给这小厮,当作凭证,续道:“银两,尽到我府上取。”
也不问多少,便是无论多少,他都要得。
小厮忙不迭地接下,笑得眼都眯成一条缝,“不知是哪个倌儿能得将军青眼,简直是三生修来的好福分。”
语毕,小厮见赵昀一摆手,立即噤声退出阁子。
卫风临大步迈进来,双手奉上一柄长剑。赵昀瞧了一眼,理着衣领说道:“去太师府上,还佩什么剑?”
卫风临低头往后退了两步,“是。”
待出了芙蓉楼,街上积雪已清扫过,露出青石铺成的街面,随从牵马而立,在门口等候多时。
赵昀锦衣玉带,跃马扬鞭,驰往太师府的方向。
这厢芙蓉楼里的小厮去到赵昀宿下的暖阁中,预备瞧瞧是哪个倌儿如此好运,攀上赵昀这等高枝,一推门进去瞧,见暖阁中空空如也,一个人的踪迹也无。
他又忙去请示芙蓉楼的管事,管事查问过一番。
有两个粉面小倌儿站出来,回答道,他们昨晚听扬州商会总管的吩咐,前去侍奉赵昀,刚扶他上二楼,赵昀说要听会子曲再歇下,把他们统统遣走了,再之后便不知道了。
点过芙蓉楼中的人,依次问了一遍,也没寻着。
管事琢磨着,兴许是哪个皮紧的货昨夜给赵昀折腾怕了,亦或者为着其他缘由,不愿到他府上去,便迟迟不出来承认。
找不出人,办砸了事,芙蓉楼的管事只好亲去将军府赔罪,约莫到入夜时分,才等到赵昀回府。
赵昀下马,府上老仆人拎着灯笼在前方,提醒他:“将军小心台阶。”
管事在中庭候着,见到赵昀,热脸迎上去,先是寒暄过一通,又支支吾吾地将事情原委说了,问道:“将军可记得他叫什么名字,或者什么样貌?不是小人夸口,芙蓉楼里每一个人我都记得,是那厮忒不懂规矩,回头调教乖顺了,再给您送到府上,必教将军满意。”
“我的人,用不着你教。”
赵昀甩着手里的马鞭,想他昨夜是给长淮吃了不少苦头,说不定这会子又拧巴上了,跟他拿乔作势。
赵昀道:“叫长淮。去将人找来,绑也绑得,别弄伤了他就是。”
那管事的一听,疑了疑,半晌不语,回想半天才试探性地问道:“您没记错?”
赵昀:“怎么?”
管事见赵昀脸色不悦,将头伏得更低,“将军赎罪。这无论是哪个长字,还是哪个淮字,都万万不可能是芙蓉楼的人。”
赵昀问道:“何解?”
“芙蓉楼专做京城达官显宦的生意,因此,娼妓小倌一流的贱名从不能犯着贵人的名讳。这世家大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小人不敢说全认得,却也十有八九。‘长淮’正犯名讳,绝无可能是芙蓉楼里的人。”
赵昀听明白了,再问道:“犯了谁的名讳?”
管事的面容严肃起来,似乎仅仅是提到那人的名字都要抱有万分恭敬。
他道:“正则侯,裴昱。”
——
下章小侯爷正式出场。
第4章 群英宴(一)
裴昱,裴长淮。
既来京城做官,赵昀对京中身份显赫的人物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特别是正则侯裴昱,声名如雷贯耳。
不过名声大的不是裴昱,而是整个裴家。
六年前走马川一战,老侯爷裴承景的嫡子裴文、次子裴行血洒疆场,有去无回。
战火从走马川往南下蔓延,直要烧进中原腹地。
痛失二子的老侯爷决定亲自挂帅,率兵征讨。虽然最终战事平定,但裴承景不慎中了一记弩箭,当胸贯穿的伤口,医救无方,老侯爷与他的两个儿子一样,为大梁国战死在走马川上。
父亲兄长战死以后,侯府中就剩下一个排行第三的裴昱,承袭正则侯的爵位,统领北营武陵军,人称“小侯爷”。
裴家满门忠烈,小侯爷裴昱又深得圣眷,就连这芙蓉楼的管事,在人前提及裴昱的名字时,都抱有十二分恭敬。
不过,赵昀只知道正则侯名叫裴昱,不知他表字叫长淮;赵昀又是刚刚迁升入京,正则侯一直对外称病,深居简出,两人便不曾见过一面。
思及此,赵昀眉心蹙起,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马鞭。
见他半天不应,芙蓉楼的管事再低了低头,等他示下:“将军?”
马鞭尾落在赵昀左掌中,被他牢牢握住。他似是想定了什么,随口道:“我记错了,或是叫什么三什么四的。罢了,又不是要事,值得我费心思?你随意挑个模样好的送来。”
芙蓉楼的管事见赵昀没发罪,忙躬身谢恩,“谢将军开恩,小人定将事情办妥。”
赵昀:“回去罢。”
下人将管事送出府。
赵昀入书房,在歇息前,他通常会练上半个时辰的字。
卫风临在旁替他研墨,迟疑半天,卫风临才开口问道:“太师今日请爷过去,可有大事?”
赵昀临摹一幅书帖,没有抬眼,漫不经心地答:“谈不上什么大事,让我处理了陈文正。”
今日赵昀去太师府,太师什么都没说,只扔给他一道折子,让他看了以后,自己斟酌。
奏折是当朝监察御史陈文正写得,洋洋洒洒三百余字,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无非就是说他赵昀出身低微,战功平平,统兵手段颇具绿林之风,净是歪门邪道,此等庸人有忝高位。
总而言之,便是看不惯他赵昀风光得意,才有了这道弹劾的奏章。
卫风临问:“爷打算怎么办?”
赵昀手中毛笔一横,轻描淡写道:“不怎么办,杀了就是。”
卫风临握住腰间的刀柄,“属下这就去办。”
“你给我站住。”赵昀道,“蠢材,以为这还是在战场上,陈文正什么人,你说杀就杀?”
卫风临面无表情,道:“属下只会杀人。”
赵昀瞧着他,露出一丝忍俊不禁的神色,道:“放心,我自有办法。”
赵昀面是风流面,眼是多情眼,这般一笑,更是俊极。
卫风临抿抿唇,再次垂首,低低道:“爷总有办法。”
赵昀低头继续练字,没过多久,他就把笔撂下了。练字最讲究心静,心不静,练不成好字。
至于他的心为何不静……
“我记得,这个陈文正以前是不是做过正则侯的书法先生?”赵昀仰在坐椅上,兀自一笑,手扯了扯发紧的领口,道,“有意思。”
正当此时,管家在外请示,给赵昀送来一张请帖。
请帖是太师府递来的,邀请赵昀去群英大宴。
往年在京城入冬后,下过第一场雪,都会举办这么一场宴会,遍邀京城望族,品美酒佳肴,庆瑞雪兆丰。
今年主办群英大宴的人是太师府的小公子徐世昌。
不过说是群英大宴,往年来来回回都是那么些个熟面孔,能有什么新鲜?
今年最新鲜的还要属赵昀这个人,他出身贫贱,因得老太师赏识,举荐为将,率兵平定流寇,立下头等奇功,如今官拜大将军,正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
此等新贵,犹如神兵天降一般落在这朝堂上,不少人都想与之一交。
管家代为转述道:“徐公子请老奴叮嘱将军,务必赏脸一去。”
请帖后还附有一张参宴人员的名册,赵昀阅过一遍,旋即合上,手指在名册上敲了两下。
卫风临跟在赵昀身边时间不长不短,却也知道,每当赵昀做出这个动作时,定是在心里已有了什么坏主意。
赵昀唇弯了弯,道:“好,我一定会到。”
无他,只为名册上“正则侯裴昱”一行字。
*
群英宴设在临江边的飞霞阁中,如今天寒地坼,临江水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寒冰,这日又飘起了雪,银雪覆江,放眼望过去,天地一白。
赵昀进宴时已晚,飞霞阁中早就热闹起来。
徐世昌一听仆人通传赵昀来了,三步并两步,亲自去门口相迎。
赵昀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下人,掸去黑裘衣上的雪片,刚一抬头,徐世昌满脸笑容地迎上来。
“昀大将军,等你好久,可算盼你来啦。”
赵昀如今是太师的最得意门生,徐世昌又是太师最宠爱的小儿子,两人一见即亲近,徐世昌拉住赵昀的手,亲自带他入宴。
这一宴席没有那么多规矩,见着身份尊贵的,或拱手作揖,或点头致意,也就算见了礼。
不过对赵昀,他们都格外殷勤些,嘴里不住地贺他步步高升、祝他前途无量云云,一路下来,已见过名册上的不少人。
前院设下投壶,正有两位公子在比试,众人围观,乐工在一旁奏乐助兴。
一箭入壶,满堂喝彩。
徐世昌有意让赵昀在宴会上出出风头,给他们太师府赢个脸面,挥手就要撵开那两位正比试的公子。
其中一个公子不满道:“好你个徐锦麟,连我都敢撵,你越来越不将哥哥放在眼里了。”
徐世昌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不重,跟打闹似的,笑道:“笑话,我何时将你放在眼里过?这是我设的宴,再来下我面子,当心我把你揍成猪头!”
那公子被踹了也不生气,越发笑得开了,“小太岁,你尽猖狂罢。一会子等长淮来了,难道你也慢待他?”
徐世昌掀起眼皮,轻慢地看着那人,道:“长淮才算我的好哥哥,我必不会慢待了他,他也是最疼我的。至于你,你又是什么东西?滚去,滚去,讨厌人。”
徐世昌推开他,从下人手中拿来一枚箭矢,回头递给赵昀,笑道:“昀大将军,要不要玩玩儿?”
赵昀道:“我不太会。”
徐世昌可不信他这一套谦辞,早就在爹爹那里听说,赵昀箭法百步穿杨,非寻常人能及。
他道:“无妨,玩玩而已。有我在,这里无人敢嘲笑你。”
赵昀见拒绝不下,接过箭,对着青壶一投,箭镞擦过壶口的边儿,没中,再投一箭,也是不中。
有些人大为可惜地叹了一声,徐世昌瞪了瞪眼,没想他投不中。想来是赵昀出身不高,自小没玩过这种娱戏,一上手果然生疏。
他忙道:“就差一点。行啦,也没什么好玩的。昀大将军,随我进飞霞阁,我从江南特地买来一班弹琵琶的小娇娘,你是淮水人,她们弹奏的曲子,定然合你的意。”
有他给赵昀台阶下,众人也不会说什么,有人附和着也要听,想随他们一同前去。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当有多厉害,竟得太师和圣上如此抬举?原来是个登不上台面的。”
说话的人声音尖细,极其扎耳朵,因此人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众人面面相觑,有的得意偷笑,有的神情复杂。
徐世昌心里不爽,率先发起难来,瞪向说话那个锦衣公子,喝道:“刘安,你说什么呢?!”
刘安一笑,“随口说说嘛,生什么气?我又没有指名道姓。”
徐世昌喝道:“我去你娘的!”
徐世昌人称“小太岁”,仗着亲爹是当朝太师,一贯的嚣张跋扈,真真是个说发威就发威的主儿。
这厢见刘安敢出言讥讽赵昀,好不把他们太师府放在眼里,便一挽袖口,当即就要扑过去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