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知钧真正怒到极点时,反而让人看不出怒气,饶是柳玉虎比他年长那么些岁,也不禁对谢知钧这样的人心生畏惧。
他面容平静,只冷冷地看着谢知章,那眼神里充满轻蔑、厌恶,仿佛是云在看泥。
“不要吹这首曲子,也别再学他……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令人很恶心?”
柳玉虎自是听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可谢知章却一下变了脸色,从被羞辱后的通红逐渐到心灰意冷的苍白。
谢知钧走后,谢知章独坐良久,自斟自酌,喝得酩酊大醉。
因为青云道观是幽拘之地,皇上下旨,不得留宿缘客,遂到傍晚时分,柳玉虎安排好轿子,送谢知章下山。
也是那个林雪絮倒霉,好好的跑来青云道观进什么香?
柳玉虎还依稀记得林雪絮的模样,确实是个美人,长得娇小可爱,有一双很秀气的杏眼。那时她腰间系着块华美的玉佩,手腕上戴着淮州特有的银丝铃铛,走起路来就会清灵灵地响,衣裳上还绣着大朵大朵的海棠花,怎么看怎么招眼。
谢知章一见到林雪絮,就命人将她拦下来。
林雪絮臂间还挎着一口竹篮,竹篮里装有药材,小姑娘还以为他们是要买些药草,不料谢知章只是想看看她的玉佩。
林雪絮见谢知章斯文有礼,还是给他瞧了一眼,后又谨慎地将玉佩收起来,说:“玉佩不要卖的。”
谢知章一笑:“玉好,人也好。”
只是他这笑容看着冷冰冰的,腔调也阴阳怪气,林雪絮心里一慌,当即就要告辞。谢知章却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地将她扯进轿子当中。
那姑娘在嘶声尖叫,绣鞋踢到轿子,咣咣地响,柳玉虎听着心中大跳,一干随从与轿夫也是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动,谁也没说话。
林雪絮哭着呼救,后来一记响亮的耳光打下来,她便逐渐没了声音,只断断续续地哭。
柳玉虎挥挥手,让周围的人散下去,把守着四周,别让他人靠近,自己也跟着避到一旁林子里去。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谢知章一身酒气也散了,尽兴以后,他将人丢出来,扔给柳玉虎,吩咐他去善后。
柳玉虎怀里抱着破烂一样的林雪絮,眼里全是错愕,他还以为谢知章会纳个妾的,至少给这女子一个名分。
还让他善后,他又能如何善后?无非是用钱打发。
他当时不知道这女子姓甚名谁,好在林雪絮也不认识他们,柳玉虎直接将她扔到河边附近,往她烂掉的胸襟处塞了几张银票,足足五千两,柳玉虎甚至都有些钦佩自己的善心和大方了,五千两足够她这样的贱民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
况且她又是个女子,受人奸污肯定不敢声张,没两天大公子也要回京了,到时候就算她想告状,也找不到人,无冤可告。
但令柳玉虎没想到的是,林雪絮竟在之后没多久自尽身亡,她的亲人还带着她的尸首去淮州府找张宗林告状,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柳玉虎唯恐节外生枝,偷偷跑去公堂听审,心想着先看看堂审的情况,倘若事情败露,他就去后府买通张宗林,暂且压下这桩案子,等请示谢知章后再做决定。
抬着林雪絮的尸首去告状的人就是她的两个哥哥,他们显然也是第一次上公堂,张宗林问死因,问地点、时辰、目击证人等等,林氏兄弟都答不准确或者干脆答不上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张牙舞爪,催着张宗林派人去查。
张宗林问不出线索,一时也没头绪,只能押后再审。林雪絮的哥哥心生不满,人一下失了控,在公堂上大吵大闹起来,对张宗林喝道:“为什么退堂,为什么?你这是渎职!我是不会走的!找不出凶手,我就杀了你!狗官,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藐视公堂,辱骂朝廷命官,张宗林少不了要赏他一顿板子。
柳玉虎看这架势,想是林雪絮死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什么线索,连她家中亲人都不知当日奸污她的人是谁。
那岂不太好了么?!
柳玉虎当即长松一口气,很快便离开了淮州府。
自那之后,林家人销声匿迹,没再闹出乱子来,这么多年过去,柳玉虎都快忘记这件事了,倘若不是那天卫风临来烧赌坊,同样说了一句“我就杀了你”,柳玉虎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跟卫风临见过面。
柳玉虎还怕自己记错,亲去淮州求证,正巧又碰上卫福临回乡。
柳玉虎一路跟着他到昌阳,卫福临去了一处墓地上香,待他走后,柳玉虎去看那墓碑上的名字,上头刻着“林雪絮”三字,他有些熟悉,四处一打听,方才记起这桩陈年往事。
柳玉虎还顺带着打听清楚了卫福临和卫风临二人的来历,他们原本都姓林,林卫福与林卫风。
二人父母早故,林卫福是大哥,独自拉扯着弟妹长大,起初过得艰难困苦,后来林卫福开了个小药铺,日子才一天天好起来。
林卫风小时候跟江湖人学过两年刀法,武艺不错,一开始是在镖局做趟子手,成年后就跟大哥卫福临一起打理药铺。
幺妹林雪絮年纪则小一些,生得可爱乖巧,人也聪慧,小时候日子苦一些,她常拿女工刺绣去市集卖,后来跟药铺里的账房先生学算账,不用拨算盘珠子,只听数目就能在心里算得一清二楚。
有时候林氏兄弟驱车去北方购进药材,最北可抵走马川一带,是以数月不归,家中药铺就全凭林雪絮打理。
林雪絮是个善良心肠,因为自己从前捱过苦日子,就见不得小孩子挨饿受冻,常常接济昌阳街头的小乞儿,她的两个哥哥也随她,经年乐善好施,矜贫救厄。
故而柳玉虎去昌阳街头打听时,还有不少人记着林家三兄妹,只是在林雪絮死后,林家兄弟就关了药铺,再也没回来过,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街坊邻居不知道,柳玉虎却心知肚明,这二人摇身一变,化名卫福临和卫风临,成了北营大都统赵昀的心腹。
柳玉虎带着这样惊天的消息回来,可谢知章听到林雪絮的名字,一直没想起来她是谁,又经柳玉虎提醒,才隐约记得自己当年貌似是在青云道观行过这么一桩荒唐事。
但他当时喝醉了酒,哪里能记得清楚?
记不清楚也没什么,谢知章从来没将这样的人放在眼中。
卫福临、卫风临在他眼中与蝼蚁无异,实在没什么可惧怕的,谢大公子抬一抬手指就能置他们于死地,只是谢知章不得不忌惮他们身后的赵昀。
当日赵昀烧掉金玉赌坊以后,很快就去找了太师,声称自己并不知赌坊背后的东家是肃王府,惹下此等大祸,请太师帮忙他求情。
有太师在其中说项,一句“不知者不罪”,让谢知章活活吃了一口哑巴亏,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这两日正恨赵昀恨得牙根痒痒。
如今得知有这桩恩怨横在里头,当日赵昀火烧金玉赌坊的举动就更耐人寻味了,保不定赵昀去赌坊就是来找茬儿的,借个由头烧了,好替林家兄弟出一口恶气。
谢知章一下将手中的饵食全都洒进池塘,塘中的鲤鱼争相群聚,尾巴打着湖面,扑腾出哗啦啦的水声。
他眼睛眯了一眯,冷道:“赵昀留不得了。”
柳玉虎谨慎地问道:“公子打算除掉赵昀?您、您可有什么计策?”
“一时半会儿还拿赵昀没什么办法,不过弄死个卫风临、卫福临,敲打敲打他,却也不是难事,你过来……”谢知章正说着,忽地听见夜色深处有一丝异动,瞬间警觉起来,“谁!谁在那里!”
这一声犹如命令,立在四周的侍卫一下抽出刀,往异动的方向追去!
侍卫见到一片青茂的竹林后果然有人影晃动,他们一时谨慎起来,一步步逼近,还不等他们去抓,那人拂开遮挡的竹叶,从容地走了出来。
众人一见,原来是裴长淮。
第73章 猎天骄(五)
“小侯爷?”侍卫面面相觑,一时拿他不得,只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裴长淮道:“本侯为何不能在这里?你们似乎不是北营的人,怎么敢带刀进宝鹿苑?”
这一句竟把他们问住了,皇上将宝鹿林春猎的防务事宜交给北营,除了御林军以及北营的士兵,任何人都不准随意带兵器进入宝鹿苑。
不过此次是肃王来主持春猎,他要带一队王府的侍卫进宝鹿苑,纵然佩戴刀剑,也没人敢置喙什么。
但裴长淮却不忌惮他们是什么人,以正则侯之尊,自然是有资格质问这些的。
裴长淮面色冷清,有种轻蔑的神气,云淡风轻地抛出几句话,就能令他们哑口无言,颜面扫地。
其中一个侍卫想到裴长淮如今连武陵军的兵权都丢了,实在不知他还有什么底气这样目下无尘,便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们是肃王府的。”
裴长淮冷地一笑:“怎么,肃王府的人就能违抗圣旨,不守规矩?”
“正则侯这话可就要吓到他们了,一群听话办事的奴才而已,怎么敢违抗圣旨?”
谢知章手握折扇,身姿风雅,自远处走来,笑容也温和,只看表相,端的是朗月清风一般的人物。
他谦然一拜,道:“正则侯莫怪,这几个侍卫是我带进来的,我先前在宴上丢了块玉佩,虽谈不上贵重,但却是父王赠给我的生辰礼物,我着急去找,可赵昀又不在宝鹿苑,正则侯也是知道我的,无官无职,说话没什么分量,自然差不动他手下的人,这不才叫了王府的人进来帮忙找找,眼下才找到了……”他将玉佩拿给裴长淮看,再道:“我这便让他们离开,倘若有什么过错,明日我亲去向皇上请罪。”
裴长淮将他上下打量,貌似很宽容地说:“既然如此,就不算什么大过,只是肃王府的人一旦犯了规矩,就将肃王端出来做挡箭牌,小心损了王爷的清名。”
“多谢正则侯提点,回去以后我定当好好管教他们。”谢知章斜了一眼那些侍卫,“还不快退下?”
“是。”
一队侍卫相继离去,裴长淮也要走,谢知章却唤住了他,“小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长淮审视他片刻,随即上前一步,谢知章将左右屏退后,才说道:“小侯爷,我比你年长一些,从前看着你和闻沧一起长大,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最了解他,闻沧一向视你为挚友,这么多年从未变过,就连在青云道观那些年,他也时常提起你。你父兄故去,侯府里冷清,如今他也回京了,你闲来无事时可以常到王府坐一坐……”
“大公子若是说这些,那就不奉陪了。”裴长淮冷道,“他当年做过什么事,他自己心中清楚。”
“你说的可是他推谢从隽落水一事?”谢知章摇头笑道,“闻沧当时年少,脾气是任性了一些,可你想过不曾,他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小侯爷,有时候看人不能用眼睛,而是要用心,谢从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看得清么?”
话里话外都是对谢从隽的损毁,裴长淮眼睛与声音一同冷了下来,反问道:“何出此言?”
“闻沧在宫中读书时,就与谢从隽相处不睦,有宫人跟他说,谢从隽幼时曾失足落水,好在被太监郑观所救,才得以活下来,但从此就患上了畏水的毛病。闻沧听说以后,那时就想教训教训他而已,仅此而已。”谢知章道,“可没想到皇上竟将他贬出京去,幽拘十年……小侯爷,人是没有多少个十年的,闻沧大好的年纪,既有身份,也有才能,倘若他留在京中,今日或许也同你和你兄长一样能够建功立业,大有作为……”
“大公子看自家兄弟珍贵无可厚非,但请少拿他与我的兄长相比,我兄长再讨厌一个人,也不会以教训之名,行谋害之实。”
“谋害?”谢知章忍不住讥笑一声,“他是何等身份,谁能轻易谋害得了他……”他忽地顿了顿,没继续说,转而再问道:“闻沧离京那日,谢从隽也曾来给他送行,这事你知道么?”
裴长淮显然意外,摇了摇头。
谢知章也是后来从谢知钧口中听说的,他离京时,皇上不准王府的人相送,唯有那位落水后“受惊过度”的小郡王骑着白马而来,笑得既顽劣又可恨。
他对谢知钧说道:“我同你说过多少次,我什么都不怕,你想对付我,要多花些心思才行,你不信,怎么别人一跟你说我怕水,你就信啦?万一那人就是我安排的呢?”
谢知钧到底年少,没有那么多的算计,着了谢从隽的道,除了认栽也别无他法,在青云道观修行十年,都难消心头之恨。
谢知章将此事告诉裴长淮,只盼他能明白,谢知钧本性没有那么坏,谢从隽也全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好。
沉默了一阵子,裴长淮却忽而笑了一声,他道:“大公子同本侯说这些做什么?从隽自幼长在宫中,本侯从来都不会以为他是因着天真无邪才能那么平安。”
谢知章眼角抽了一抽。
裴长淮抬起雪亮的眸子,再道:“不过大公子有句话说得很好,看人不该只用眼睛,从前本侯以为你也是淑人君子,到底与世子不同,是以才愿意同你多说两句,如今看来也是无益。”
谢知章脸上轻淡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渐渐地握紧手指。
裴长淮气定神闲道:“告辞。”
离开这方小竹林,裴长淮的眼神就沉了下来,一直走,一直走,脑海当中尽是谢从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