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当年那件事另有隐情,裴长淮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他不惊讶,也不意外,心头唯有思念。
他只想见一见谢从隽,哪怕跟他说一句话也好。
等回过神时,裴长淮已经走回到赵昀的住处。
赵昀正在庭院当中练枪,毕竟未来这些天他还要随驾狩猎,肩上的伤势不能有所影响。
这厢见裴长淮竟主动来找他,有些意外,不禁笑道:“小侯爷是想我了么?”
裴长淮听他戏言,也不搭理,直接问道:“是不是你派卫风临去刺杀谢知章?”
赵昀一蹙眉,“不是。”
“那就是他擅作主张。”裴长淮一侧身,看向后方黑暗中的影子,“还不出来么?”
卫风临僵立良久,才慢吞吞地从黑影中走出来,他垂着头,面沉似水,走到赵昀面前。
赵昀眉头皱得更深,问:“谁让你来的?”
卫风临低头解释道:“大哥今天回府时,我发现柳玉虎一直在跟着他,便一路追他追到这里来……谢知章现在已经知晓我和大哥的身份了,我本想杀掉他,不连累你。”
卫风临手里擒着一把匕首模样的兵器,用油布包裹着,看不出内里,仿佛是不轻易出鞘的。
赵昀听后,勃然大怒,当即一拳狠狠砸在他的脸颊上。
卫风临嘴里瞬间冒血,人倒跌在地,他被打得有些懵了,迟迟没站起来。
赵昀拽住卫风临的领口,提拳还想再打,咬了咬牙,到底没再下得去手。他一下将卫风临拉起来,忍怒道:“回头再跟你算账,滚!”
卫风临知道赵昀是在担心自己,心头既愧疚又自责,遂不敢多留,向裴长淮抱拳一拜,随后转身离开。
庭院当中只余下裴长淮和赵昀二人。
裴长淮看到赵昀的手还在轻微发着抖,不知是因为心有余悸还是因为伤口疼痛。
裴长淮低声说:“你放心好了,谢知章的人没有看到他,他们以为是本侯。”
赵昀回过头来,目光落在裴长淮身上,就这样看了他片刻。
裴长淮被他瞧得很不自在,“你看什么?”
赵昀一掀袍,单膝跪在裴长淮面前,行的是武陵军对统帅才行的大礼。裴长淮不知他又打什么算盘,下意识往后退却一步,赵昀却捉住他的手,不准他再退。
赵昀深深地望着他,道:“多谢小侯爷,救了他一命。”
他突然郑重其事的,反倒让裴长淮有些招架不住,“你也不必……”
赵昀冲他笑了一下,“属下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裴长淮:“……”
第74章 猎天骄(六)
赵昀看他时,眼眸亮如星辰,明明是在拨雨撩云,又隐隐含有不作假的认真,仿佛只要裴长淮愿意点头,他堂堂北营大都统真要过门去做他的“侯夫人”。
裴长淮脸上有些烧,要恼也恼不起来,一下抽回手,负到背后去,掌心当中似有痒意。
“你真的很讨厌。”裴长淮道。
赵昀手上落空,心里也莫名空落落的,他站起身来,佯装叹道:“你说得对,京都很多人都讨厌我,小侯爷就是最讨厌我的那一个。”
他是会装的,装起落寞与可怜来,有三分真七分假,唬裴长淮却是足够了。
裴长淮骨子里端正,善于推己及人,听他一言,到底心有不忍,转而提点他:“小心谢知章对你身边的人下手。林家的事到底……”
话音刚落,院外隐隐传来人语,有四五个官员结伴同行,交谈着从院门外走过。
赵昀朝外头的侍卫打了一个手势,对方抱拳点头,随即离开。
赵昀道:“此处耳目众多,近来我在宝鹿林巡逻时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小侯爷可有兴致与我同去夜游一番?”
裴长淮见他神色认真,有些话也确实要防着隔墙有耳,随即点了点头。
侍卫在宝鹿苑外备好马匹,两人策马行山路,却也如履平地,并肩穿行在山野当中,有明月照衣,清风入袖。
这次裴长淮给卫风临解围,救下他的命,赵昀心中感激不尽。
他身上背负的诸多秘密与往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不敢让别人知道,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但唯独可以说给裴长淮。
裴长淮是君子,就算要杀人也会正面出剑,与他说这些,赵昀不怕哪一日会遭他暗算。
故而只要裴长淮愿意问,他就愿意说。
走马川一战过后,朝廷问责下来,撤换了一部分驻防边军。这些人刚刚历经一场苦战,转头就丢了军粮的铁饭碗,自然心生不满,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起兵造反。
这队边军一路南下,途中征收流民、强盗入伍,势力渐渐壮大,四处抢掠,集成流寇之患。
当年赵昀要去淮州府查访他兄长赵暄的冤情,正碰着一小队流寇在打劫林卫福和林卫风运送药材的商队。
赵昀在流寇的刀下救了林卫福的命,还助林卫风退敌,保住他们商队的药材。林家兄弟为了答谢赵昀,便邀他去昌阳家中好生款待。
彼时的赵昀还未得志,生活困窘,得林家接济才有了一处安身之所,加上三人志趣相投,素日便以兄弟相称,不过林家兄弟还视赵昀为恩公,除却情义,对他又多了一份敬重。
赵昀在林家住了一年半载,自然也得林雪絮的照顾。林雪絮为自家兄长做新鞋做衣裳,也会为赵昀做,做得还更用心,因此总被两个哥哥笑话她偏心。
赵昀那时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唯独在林家的那些时日像有了一个家。
后来林雪絮要出嫁,新郎官是昌阳的一个书生,名叫安文英。
林雪絮与安文英少年相识,安文英母亲病重时,还是林雪絮施舍了药材予他,久而久之,两人彼此心生情愫。
其实安文英早就想娶林雪絮过门,只是他家中贫困,第一次科举还未及第,功成名就之前,他没脸面去林家提亲,于是两人的婚事也一直拖着。
直到后来赵昀住进林家,安文英瞧赵昀生得风流倜傥,人也重情重义,连他见了都敬佩,心底害怕林雪絮会移情。
他又是沮丧又是落寞,狠狠灌了一壶酒壮胆,当夜就找赵昀“示威”去了,这厢刚揪起赵昀的领子故作凶相地说了一句“林雪絮是我的,我很快就要娶她”,那厢就给林雪絮撞了正着。
安文英惭愧得要跑,给她拦下。林雪絮让他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安文英直摇头。林雪絮拿着绣剪一下扎进桌上,气势汹汹的,还把赵昀吓了一跳。
林雪絮威逼他一定要说,安文英这才鼓起勇气道:“我要娶你!”
林雪絮终于忍不住笑出来,笑容灿若朝霞,说:“胆小鬼,等你这句话等得好辛苦。”
这本是很好的一桩婚事,连林卫福、林卫风两个做兄长的都满意,为了让妹妹能风光出嫁,他们还特意跑了最后一趟药材生意。
一切本是很好的,在草长莺飞的好时节,林雪絮还去青云道观求了一支签,上上签,连神明都保佑她和她的情郎喜结连理,白头偕老。
如果没有谢知章,本就该这么好。
林家兄弟和赵昀运着一干彩礼喜盒回到家中,却再也没听到林雪絮的笑语迎接,他们只看到一具快要发臭的尸首,还有坊间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
安文英当时赴京参加春闱,中途得知噩耗以后,伤心欲绝,连续几日不进水米,与他同行的考生一直劝他振作起来,他却跟痴傻了一样,口里一直念念叨叨地说要去找絮娘,最后在一个寒夜中投湖自尽了。
林卫福和林卫风抬着尸首去淮州府告状,查来查去,也没查出凶手,最后还是赵昀找到一个当日去青云道观上香的人,逼问出了谢知章的名字。
可他们一个小小的商户,又如何能撼动得了肃王府的公子?
报官?除了皇上,还有哪个官敢与肃王府作对?
林卫风思来想去,打算入京刺杀,不成功便成仁,至少让林雪絮泉下有知,他这个做哥哥的,没有让她白白冤死。
林卫福本是处事冷静的人,但面对林卫风这样玉石俱焚的选择,也没有阻拦。
唯独赵昀将他们拦了下来,他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虚说仁义,只承诺了一句话:“你们杀不了的人,我来杀。”
为着这句话,他们才强行按下心中滔天的仇恨,更名换姓,陪他从昌阳一路杀到京师。
山野间有流水声。
赵昀信马由缰,目光望着前方,轻声讥道:“两条人命,他却连这两个人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小侯爷,你说这样的‘贵人’该不该死?”
他说起往事时轻描淡写,却在裴长淮心中掀起惊涛。
裴长淮没想到赵昀也冲着肃王府来,他知道赵昀并非不自量力,如今他已经借着太师府的东风坐稳北营大都统一位,来日方长,对付肃王府需得有十足的耐心。
从前他们在暗,肃王府在明,韬光养晦,却也好说,可如今谢知章已知晓到卫福临和卫风临的来历,往后必定处处提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先发制人,将赵昀拉下马,以绝后患。
裴长淮不禁问道:“你可有什么计策?”
赵昀笑道:“没什么计策。”
裴长淮见他分明是不肯说,故也不追问,只道:“谢知章和谢知钧他们不是好惹的,尤其是谢知章,此人心计极深,你多加小心。”
“看来小侯爷是愿意站在我这一边。”赵昀侧了侧首,笑眼瞧他。
裴长淮喉咙一梗,抿唇不言。
不过片刻,二人行至一开阔处,头上没有了浓翠的树叶遮挡,月光大肆倾泻下来,前方路上铺满碎银一样的光,近前才知是方碧湖,风吹过湖面,水光粼粼。
裴长淮年年都来宝鹿林陪圣上狩猎,还不知这林中竟有这样一方天地。
赵昀跃下马来,也没去拴马,任由它自己去吃草。他径直走到湖边,迎着清风伸了个懒腰。
此地无人,只有天和地,少了规矩的拘束,才是真正的逍遥自在。
裴长淮也随他下马,心头却还念想着肃王府的事,他问道:“当日你不想让本侯知道你跟肃王府的过节,就是为了卫风临和卫福临他们么?”
赵昀眼睛一眯,“当日是哪一日?”
“在芙蓉楼那……”裴长淮一说出口,脑子里就嗡地一声,耳根下立刻烧红。
赵昀没忍住,一时笑出了声:“小侯爷记得好清楚。”
第75章 猎天骄(七)
给他三番五次这样调弄,再好脾气的人也要恼了,裴长淮当即一掌打向赵昀,赵昀侧身一避,擒住他的手腕。
“好凶啊。”赵昀故作无辜道,“我又没说什么,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裴长淮心知自己说不过他,再进一招,赵昀又拆一式。两人你追我赶,在山林中缠斗不休,如论身手,裴长淮轻灵,赵昀沉稳,一时也难分上下。
须臾间,裴长淮化掌为拳,击在赵昀右肩,他自问未用上多大力气,赵昀却当即倒抽一口冷气,似乎痛苦难当。
裴长淮一下意识到他肩膀刚刚受过的伤,立刻收了招式。赵昀眼睛忽地弯了一弯,趁机反攻,揽住他的腰往树上一按,转而将裴长淮困在怀中。
裴长淮讶然道:“你……”
“伤在左边。”赵昀慢慢凑近他的唇,“三郎,你怎这样好骗?”
说罢,他轻浅地吻了一下裴长淮,没有继续深尝,仿佛先要试探试探他的心意。
裴长淮蹙起眉,脸上烧得更厉害,堪堪能撑住些许镇定,轻恼道:“本侯在跟你谈正事,赵揽明,你到底有没有正经的时候?”
“枕戈饮血是正事,风花雪月也是正事。”
赵昀抱住裴长淮的腰,又吻上他的耳垂,裴长淮轻轻一缩,后腰一下泛软。赵昀在他耳上与颈间落下一痕断断续续的轻吻,裴长淮仰起头,轻闭着眼睛,默默承受着赵昀对他所做的一切。
流连缠绵间,赵昀低声说:“裴昱,我背着冤仇债恨,你负着侯府重任,我们或许没什么两样。”
裴长淮的手紧紧地捉住了赵昀的衣裳,喘息间,他道:“我跟你不一样。”
“是有些不一样。我不像你,我不是端坐在武陵军高位上连走路都不能出差错的木偶,不是一把为了复仇就只会杀人的刀,我有七情六欲,清楚自己渴求什么,即便背负着仇债,也不妨碍我要得到那些东西,千方百计都要得到……”
赵昀拿起裴长淮的手,轻轻咬在他的指节上,仿佛正如他自己所言那般,他不遗余力的,终于衔住了他追狩已久的猎物。
裴长淮心颤了颤,指尖都发起麻来。
赵昀松开齿关,亲了一下他的手腕,又捧住裴长淮的脸与他深吻。
唇舌纠缠间,热的血在赵昀身体里沸腾咆哮,他想要的就在眼前,在他怀中,于是什么过往都可以抛下,只要裴长淮。
赵昀那些话似乎能蛊惑人心一样,裴长淮在他的亲吻中逐渐意乱神迷。不久,他腰间玉带一松,到底还给了他两分清醒。
“不行,你……”他按住赵昀解他衣裳的手,既羞耻又恼怒,声音艰涩道,“在这种地方你还……简直、简直不成体统……”
赵昀笑起来,一把按住裴长淮的后腰,将他抱得更深,“在这山野林间,只有你我,哪来什么体统?你不是说我不正经么?这种地方最不正经了,我最喜欢。”
他眨了两下眼睛,脸上有种少年郎才有的风采意气,看得裴长淮痴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