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信!”戴子濯眼睛爆出血丝,“你就一丝悔过之意都没有吗?”
白雨信浅色的眼瞳堪称淡漠,声音也毫无波澜:“既然没做错,又有什么需要悔过的地方?”
“说起来,真正违反规则的人是你们吧?我规规矩矩做生意,却忽然被官府抓去......你敢说这其中清清白白?”
戴子濯被问住了,好一会儿才反驳:“那是......自然。”
只可惜这反驳的时机不对,语气也不对,反而显得心虚。
任谁看都是白雨信更胜一筹,但偏偏主持公道的人是杨蒙,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毫无难度。
谁知就在这时,白雨信再次 开口。
“大人,我这里还有一份证据上呈,请您过目。”
还看什么证据,直接定罪就是了。
杨蒙心中极不耐烦,然而刑部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哪怕拿捏这等小商人,也得有说得过去的记录。
谁知就这么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此、此证......”杨蒙声音颤抖着,好几次才连成句子,“此证有理,无罪,你无罪......”
第76章 图穷匕见
戴子濯大惊失色,上前一步:“大人,您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杨蒙一反常态,厉声叱喝:“本官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服?!”
戴子濯先前仰仗的就是杨蒙的独断专行,此时那 份独断落在自己身上,他才知晓这种近乎窒息的感觉。
面色几番变化,他终究开了口:“小民......不敢。”
“既然不敢,就赶紧退下,还留在这儿碍谁的眼?”
杨蒙前后态度截然不同,戴子濯明知其中有蹊跷,可在杨蒙的威压之下,却不得不退。
走到白雨信面前,他停了下脚步,压低声音:“你等着吧。”
白雨信甚至连看 都没有看他一眼。
戴子濯走出大堂,午后隔着阴云落下的天光灰蒙蒙的,他长长地吐了口气,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这一次,也是他输了。
大堂内,杨蒙来来回回地踱步,捏着白雨信交上来的文书坐立难安。
“这上面写的东西可都是真的?”
白雨信平静道:“您不是已经有答案了?”
杨蒙手心汗水涔涔,不住打颤。
他手上拿的,正是一份杨宜修贿赂官员的花名册,杨蒙所知道的部分全都准确得惊人。
粗粗一看,所有名目加起来足有十万两纹银,要知道大兴一年下来的总税收也不过百余万两!若是给皇上知道了,说不准就是株连九族,这样杨蒙如何能够不怕?
这样一份花名册,白雨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是怎么得到的?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能得到杨宜修府上的东西,少说也得跟首辅沾亲带故,可看他态度与做派都丝毫不像,难道......是宫里那位的暗桩?
杨蒙不禁生出无限猜测来,片刻间身上湿了一大片。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白老爷快起来吧。”
混迹官场,脸皮厚是杨蒙最得意的修炼,此时又是另一副嘴脸。
白雨信坦然受之。
外面不安的叶星阑正在马车前踱步,见他出来,当即欢呼着扑了上去。
“没事了,没事了是不是?”
白雨信点点头,示意他上去。
叶星阑会意,捂着嘴上了马车,等离开了刑部门口,方才松开手,凑到白雨信耳边。
“那账本是真的吗?”
“你觉得呢?”
“假的吧,”叶星阑咽了口口水,“咱们哪有机会靠近杨宜修啊。”
白雨信扫他一眼,没想到他也没那么笨。
其实倒也不难,白雨信先从叶星阑口中得到了杨宜修历次宴会上送的东西,再对比晋商乔百川、浙商舒邑的额度,便能七七八八算个大概。
另外几分,则是靠统计出入杨家的货物,算出杨府的吃穿用度、婚娶喜丧,进行验证与弥补。
对白雨信而言,杨蒙来者不善已经非常明了了,横竖都是死路,不如赌一把。只是就连他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看杨蒙的样子好像自己脑补了些什么......
一旁的叶星阑兴奋得不可自已。
这有如话本的情节竟然真实出现在身边,太太太.....太刺激了!
白雨信指点他:“遇事当先审时度势,能战就战,不能战就取奇招,万万不可撒手逃跑。要知道,真正的敌人就是想将你一口吞下,越是躲,反而越受其害。”
叶星阑狂点头,眼里充满崇拜的光芒。
离开的白雨信还不知道,一道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在他头顶。
马车在巷口停下,白雨信让叶星阑先回去,自己走回家。
明明没有几步的距离,他却忽然生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
回头,身后空荡荡一片,没有一个人影。
白雨信收紧五指,继续往前走。
一片落叶悄然飘下,骤然间被一阵异样的风扰乱。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道寒芒朝他的咽喉袭去!
白雨信体弱,不曾习武,此时浑身都僵住了,脑海里警铃大作,身体却无法做出任何应对。
剑锋愈发近了!
锋锐的剑气近在咫尺,白雨信下意识闭上双眼。
“当!”
一声脆响,刀剑被格开。
白雨信茫然睁开眼,心脏后知后觉地狂跳起来,身子一软,不由扶住了墙。
“混账,谁派你来的!”顾明州怒吼,手中长剑在狂怒下不断刺出,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他简直不敢想象,要是他晚回来一步会发生什么,要是他没有买刀带在身上,又会发生什么。
方寸大乱,便露出破绽。
白雨信惊呼一声:“小心!”
顾明州就地一滚,手腕一翻,长剑深深嵌入刺客肩膀。
蒙面刺客自知讨不着好处,只得捂着伤口狼狈逃窜。
白雨信立即冲上去,抱着顾明州,慌慌张张地到处摸:“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下一刻,整个人都被揽入熟悉的怀抱里。
“对不起,对不起......”顾明州眼睛赤红,不断颤抖。
“不怪你,是我不好,是我的错......”白雨信难受极了,抱紧他,喃喃道。
“要不是我得罪了杨蒙,就不会......”两人不约而同开口,又猛地愣住。
顾明州:“???”
白雨信:“???”
两双歉疚的眼睛碰到一起,同时冒出疑惑。
片刻后。
顾明州大怒:“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什么都不说,若是出了事.......”
“这么大的事,你不是也没跟我说?”白雨信不客气地回敬。
两人面面相觑,都是又好气又好笑。
顾明州便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咱们得立下规定,大事不准瞒。”
“得再加一点奖惩措施。”白雨信说。
顾明州想了想:“再加一条,谁瞒了,就得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个条件。”
“好。”
“那现在先坦白,你有没有瞒着我的事?”顾明州坦荡荡地一拍胸脯,“我没有。”
白雨信仔细想了想:“我好像也没有。”
顾明州仍不放心,拿宣纸印泥出来,像模像样地写下一张契约纸,一式三份,两人各存一张,还有一张就放在家里保存。
白雨信哭笑不得,陪他闹了一遭。
方才的惊心动魄仿佛消散不见,然而到了晚上,白雨信躺在书房,却怎么也睡不着,终究爬起来。
清醒地 睁开眼,他走到 卧房外头。
不忍打搅顾明州,他坐在小院的石桌边,仰头看着浩淼星空,心口却沉沉地压着。
吱呀一声,卧房门开了。
见白雨信坐在外面,顾明州一愣:“你也没睡。”
白雨信点点头,两人坐在一处,谁也没有说话。但他们都知道,杨蒙图穷匕见,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第77章 原来是契兄弟
阴天的暮色灰蒙蒙的,杨蒙等 不及换下官袍,便匆匆跑了出去,直奔杨宜修府上而去。
“叔父,大事不好,您快看看家中的账本还在不在?”杨蒙跑得满头大汗,急切道。
杨宜修莫名其妙:“什么账本?”
“当然是、是......”杨蒙不好说得太直接 ,暗示道,“那本账本。”
杨宜修更是一头雾水:“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不在,大白天的,你做什么梦呢?”
杨蒙呆了,将来龙去脉托盘而出。
杨宜修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蠢货,你被诓了!”
“可上面的数字分明......”
“那些都是明面上送出的东西,但凡看见过的人都能推算,其他私下的账面却一概没有,”杨宜修恨铁不成钢,用力敲了敲桌面,“你就不会先把人扣着,问过我再说吗?”
杨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被人玩了这么一手,丢脸至极。
问题是世上有几个人能像 白雨信那样大胆,杨蒙中招,实在不亏。
杨宜修却不这么认为,将杨蒙骂了个狗血淋头,临了恨恨道:“安排你做个刑部侍郎,你难不成就满足于此了?张首辅固然是个好靠山,可他到底老了,日后还不是得靠你们年轻人独当一面?”
“这样沉不住气,我还能指望你什么!玉儿跟着你,我怎么放心得下?”
一腔好心却没换来半点感谢,杨蒙僵着脸听训,好一会儿终于转换过心态,说了些许好话,终于将杨宜修的脾气熨帖下来。
亲自送叔父回房,侍奉了小半个时辰,杨蒙方才离开,天色已经擦黑。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见妻子正跟杨家的嬷嬷推辞些什么,不禁一愣。
“你怎么在这儿?”杨蒙下意识地发问。
杨蒙是杨宜修五服以外的侄子,能沾到他的光,还多亏娶了杨宜修的女儿,杨玉。即便是刻意仰仗岳家,可亲眼看见杨玉从娘家那东西,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杨玉一声不吭,将细软塞进包裹里,背在身上。
一整天的强压的情绪都冒了出来,杨蒙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拔高声音:“我问你呢,聋了?!”
“光会凶我有什么用,在外面怎么不见你这么威风?”杨玉挣开他,跟他对吼。
“我不过问你一句,至于如此待我吗?难不成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知道!”杨蒙被她激怒,不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
将包裹用力塞进他怀里,杨玉怒道:“我有什么亏心事怕你知道,你要看便看!”
“左右不过女儿要出嫁,家里连半点金银首饰都拿不出,你整日说在外面如何如何辛苦,可最后呢?钱也见不着,升官也捞不着,我不回娘家求救,还能怎么办?让女儿就这么苦兮兮地嫁出去吗?!”
“还有儿子,不过是跟人打了架,就被关了大半个月出不来,你帮上什么忙了?
说道伤心处,杨玉眼泛泪花,哀切埋怨地盯着他:“女儿你不管,儿子你也不管,我只有回娘家 ,你当我愿意回来看人脸色不成!”
杨蒙听着她说,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沉闷往身上压。
可他不得不笔直地站着,因为他知道,若是一倒,整个家就都散了。
“你......”一整天没顾得上喝水,杨蒙喉咙干涩,咽了两口唾沫方才顺畅地说下去,“不要急,我会想办法的。”
杨玉眼里噙着泪,半信半疑:“当真?”
杨蒙艰涩地点头。
杨玉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他怀里,放声哭了出来。
回到府上,杨蒙还没来得及吃饭,窗外就有声音传来。
“大人,小人无能。”
受伤的刺客跪在院子里,淋了个湿透,地上一滩冲淡的血迹。
不知是不是一天之内遭受的失败太多,杨蒙竟出奇的平静,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充斥着身体。
他一时头晕,跌坐在圈椅里。
“没用的废物,杀个平民都能失败,还要你做什么?”杨蒙喃喃道。
白日里白雨信走后,杨蒙越想越不安,他已经得罪了白雨信,若对方果真是皇上的情报人员,那么那份名单终究会流出去,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谁知道派出精锐刺客也能失败,他最近到底是走了什么霉运?
“大人恕罪,若非顾明州突然出现,小人绝不会失败。”
“顾明州,顾明州......怎么又是他?他就非要跟我作对不可吗?”
杨蒙头紧闭双眼,颓败至极。
忽然间,一团浆糊的脑子里闪出一丝不对劲。
白雨信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为何会跟顾明州扯上关系?便是故意找他麻烦,也不至于帮到白雨信头上——除非他们本来就认识。
等等,顾明州是徽州静云镇人士,白雨信也是......
杨蒙倏然睁开眼,推开窗,看向刺客:“去查查,他们是什么关系。”
“是。”刺客暗自松了口气,迅速离开。
第二天情报送上,杨蒙定睛一看,手都在气得发抖。
好哇,他们两人竟然是契兄弟!难怪白雨信能拿到那份名单呢,说不准就是顾明州在背后捣鬼,两个人合起伙来了!
然而下一刻,一阵喜悦涌了上来。
这说不定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顾明州得到账本,细细翻阅,然而这毕竟是另一桩案子,要想在徽州桐木案里派上用场,还得多花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