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如今想来处处透着怪异,但若是真如十方所料,李熠一早就知道十方的身份,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李熠想见他一面,但是又不愿意戳破他的身份,所以才安排了这一出。
至于李熠为什么不与他相认,这一点十方却猜不出来了。
“兄长,咱们要去找他帮忙吗?”时九也从陈兴旺那话里听出了些许问题,不过她并不在意这里头的弯弯绕,她关心的是眼下的事情。
十方闻言迟疑了一下,朝时九问道:“你觉得他们来定福县是为了什么?”
“这我可就猜不出来了。”时九开口道:“兄长能猜到?”
十方想了想,开口道:“我猜不准,不过他们若是有事情要办,兴许路过定福县只是偶然。若是如此,这件事说不定会绊住他们……”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以李熠的身份,真要管这件事倒也不难,但这里毕竟是张县令的地盘,李熠要想在无人配合的情况下把事情查清楚,少不得要费些周折,耽误几日。
“那怎么办?”时九问道。
十方想了想,开口道:“不找他们帮忙,此事也有别的法子。若咱们料定事情并非如张县令所说,可以搜集一些证据,届时只要证据确凿,直接去定福县所属的州府找张县令的上官。”
十六条人命并非小事,张县令的上官必然不敢怠慢。
对方若知道此事已经惊动了东宫的人,说不定会更加上心。
毕竟定福县是对方的下辖之地,若是真出了这样的事情还没个说法,传到京城影响的也是他的政绩。只要张县令不是受了对方的指使才草草结案,那么这个锅最好的去处自然还是甩回张县令头上更划算。
陈兴旺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问道:“找什么证据?”
“找这些人并非死于意外的证据。”十方道:“张县令说他们是在此地避雨遭了意外,如今咱们已经可以推断,他们并非是为了躲雨,而是在此地暂住。这么多人躲在这么寒酸的茅屋里暂住,必然事出有因,我们只要找到这个因,就离真相不远了。”
时九想了想,开口道:“那咱们要怎么找?”
十方看向那个失语之人,开口道:“或许可以问问他。”
陈兴旺原本还存了些希望,一听十方说要找那个问问,顿时就泄了气:“他是个哑巴,能问出什么来啊?要是能问出来,咱们早就问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问不出来呢?”十方说罢走向那人,俯身捡起了他从土里扒拉出来的那个沾满了泥污的球,开口朝那人道:“先前一直没顾上问你,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十方比划了几下。
当然,十方一如既往地看不懂他在比划什么。
那人咿咿呀呀说了半晌,又比划了半晌,见十方一脸茫然,便摆了摆手,索性放弃了。他哑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年想来在与人沟通的时候,碰过无数钉子,早已习惯了。
实际上,十方已经是他遇到的人里,比较会与他沟通的人了。
那日若非十方的耐心,他此刻都未必能把那些尸体从土里扒出来。
“你之前是住在定福县城里吗?还是住在山上其他的地方?”十方问道。
十方意识到,和这个人沟通,不能问复杂的问题,最好是给对方一个选择作为回答。
就像现在,那人闻言想了想,果断地指了指定福县的方向,那意思不言而喻,他们从前是住在城里的。
十方想了想,又问道:“你们既然住在城里,那城里总该有认识你们的人吧?不管是旧识,还是邻居,只要与你们熟识,知道一些你们的事情的人就行。”
那人闻言忙点了点头。
十方当即松了口气,这人口不能言,问不出太细节的问题,但是他们可以找别人问。
离开那里之前,他们去那十六个人的坟上上了柱香。那日官兵们得了吩咐,当夜就将那十六人的尸体在附近找地方掩埋了。
一座新坟,埋了十六个人,连块碑都没得来置办。
十方今日原本是想过来为他们诵经超度的,但如今他既然断定此事另有隐情,定然要等事情水落石出了再说。否则别说是亡者不能安心,就是活着的人只怕也难以释怀。
“这里有祭奠过的痕迹。”十方看了一眼新坟前头没有烧干净的纸钱,朝那失语之人问道:“这是你烧的吗?”
那人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十方心道或许是哪个官兵或附近的猎户来过,便也没放在心上。
众人回了定福县城之后,十方便让那失语之人带着他们去找从前相熟之人。
十方原以为对方会带着他们到原来的住处,没想到他穿过大半个定福县,将十方他们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宅子里。那宅子远离闹市,周围连民房都很少,众人尚未靠近,远远便能闻到浓重的硫磺味道,其中还混杂着其他刺鼻的气味。
“这是什么地方?”时九拧了拧眉头问道。
那失语之人指了指那宅子,上前敲了敲门。
片刻后有人来开门,里头的人见到他之后愣了一下,开口道:“老田?你怎么又回来了”
老田见到开门之人,朝对方比划了几下,对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十方等人。
“你们是……老田的朋友?”那人探出个脑袋问道。
十方上前朝他打了个招呼,道:“我们是有些事情要打听,但老田口不能言,我们也看不懂他的手势,所以想找他相熟的人来问一问。”
那人闻言有些戒备地看了十方等人一眼,开口道:“你们等一下,我去问问东家。”
那人说罢关门进去了,片刻后又出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应该就是这宅子里管事的人。
十方朝他说明来意后,那人便将他们请进了院内。
众人这才发觉,此处是一个制作爆竹的作坊,难怪远远就能闻到硫磺的味道。
“老田是我这里的伙计,他做事一直挺本分的,虽然不会说话,但我从没亏待过他。”那管事的叹了口气道:“但是张大人定了规矩,要将城内所有的大周人都赶出去,我就算再可怜他,也不敢和张大人作对啊。”
十方闻言一惊,问道:“老田是大周人?”
“对啊,你不知道吗?”那管事的道:“不过他在我这里干了好些年了,在我看来和大宴人没什么区别。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哪里懂那些国家大事,人心都是肉长的,日子久了只要规规矩矩的,谁会去问你的来处啊?”
那管事的说着叹了口气,似乎对老田被赶走一事颇为不忍。
十方平复了片刻心神,问道:“定福县,大周人多吗?”
“几十口是有的吧?”那管事的道:“听说大周日子不好过,这些年行商的人路过咱们这里就留下不走的比比皆是,老田当年也是跟着商队路过留下来的。”
十方从前在京城,接触到的关于大周人的讯息基本都是负面的。他知道大周人喜欢搞细作那一套,从许多年前就爱搞,到了如今也还是如此。而且大周朝廷做事向来不讲规矩,才导致两国的关系一直很紧张。
正是因为这样,十方自幼时便对自己的身世充满了矛盾。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要和大周人沾上关系?若他只是个大宴人,那该多好!
今日他是第一次从京城以外的百姓嘴里,听到关于大周人的事情。
这里的百姓远离京城,并不知道那么多京城的事情,甚至对大周也没有太深的了解。他们知道的只是大周十数年前与大宴打过仗,这些年一直相安无事,两国的商队会来往,百姓也会来往。
所以在他们眼里,大周并不是敌国,而是邻国。
邻国的百姓来定福县生活,在他们看来是很寻常的事情。
“我对大周人的事情知道的也不多,来往的也就是老田他们几个。”那管事的道:“你要是感兴趣,回头去问老六吧,他与大周人来往的多,与老田也熟。”
十方一怔,问道:“老六也是大周人?”
“他不是,他媳妇儿是。”管事的道:“不过前些日子老六出了趟远门,他媳妇儿还有两个孩子都让官兵赶出了城,老六昨天回来之后就出城去找了,也不知找到了没有。”
十方闻言心底一沉,开口问道:“老六的两个孩子……多大?”
“一个七八岁,一个十来岁吧?”那管事笑了笑,感慨道:“没几年工夫都是半大孩子了,长得真快。”
十方闻言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那日从废墟里扒出来的那两个孩子的尸体,看着身量确实就是七八岁和十来岁的样子。若真这么巧,那老六岂不是……十方不忍再想下去,只觉心下一片凄然。
“他人呢?一直没回来?”十方问道。
管事的闻言朝伙计问了几句,开口道:“说昨晚似乎是回来了一趟,但是估计没找着人,看起来挺失落的。”
十方:……
他突然想到了那坟前的纸钱,心中生出了一丝不大好的预感。
城外那些尸体的事情,虽然被张县令压下来了,暂时没有传开,可当日所有的官兵和在场的几个百姓都知道事情的始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六万一从谁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经受不住打击,也不知会不会寻了短见。
“你知道老六住哪儿吗?咱们去他家里一趟。”十方朝老田道。
老田点了点头,又朝那管事的打了个手势,这才跟着十方离开。
十方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朝那管事的问道:“老六长什么样子?”
“个字高高的,留了胡子,额头上之前被炮仗炸伤过,有一块伤疤,还挺明显的。”那管事的道。
十方闻言点了点头,朝那管事的道了谢,这才离开。
老六的家离那作坊不太远,想来是这些年一直在作坊里做工,所以便将宅子置在了不远处,方便他来回。
众人到了门口见门没有上锁,老田上前拍了几下,便推门进去了。
这宅子不算太大,但收拾的很妥帖,看得出老六的妻子应该是个很会持家的人。
“没人。”时九进去看了一圈,朝十方道。
“院子里有大雨过后踩过的痕迹,应该是昨日他回来的时候踩的。”十方开口道:“离开的时候没锁门,是因为匆忙之间忘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陈兴旺不解地问道:“什么别的原因?”
十方拧了拧眉道:“不打算回来了……”
“不会吧?”陈兴旺道。
但他随即一想,也不是没有可能。
妻子和孩子骤然之间都糟了难,任谁一时之间恐怕都难以接受。
十方四处看了看,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开口问道:“你们有没有闻到硫磺的味道?”
“是不是方才在那个作坊里沾上了?”陈兴旺说着抬脚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底。
时九闻言四处看了看,开口道:“我也闻到了。”
老田到底是在那个作坊里待过,对这气味更为熟悉,他闻言四处闻了一圈,最后走到堂屋里翻出了一个倒扣着的簸箕。众人仔细一看,那簸箕上沾着硫磺的粉末,簸箕周围还有散落的其他粉末,看着像是硝石。
“你们从前在作坊里做工,会把这种东西带回家吗?”十方问道。
老田闻言忙摇了摇头,这种东西说白了还挺危险的,一般人不会带回家的。
十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和时九对视了一眼。
时九是刺客出身,对这种事情比较敏感,开口道:“这东西不仅能做爆竹,还能做土火药。”
“他做土火药做什么?”陈兴旺问道。
“还能做什么?”时九开口道:“试想一下,一个人出了趟远门,回来发现妻子和孩子都让赶出了城外,找过去的时候发现人都没了。这事儿换了谁恐怕都不能善罢甘休,定然要出出气才行。”
陈兴旺不解道:“他难道要做了火药炸山?”
“此事虽是塌方所致,但将他们赶出城外的人却是张县令。”十方开口道。
“他要炸死张县令?”陈兴旺惊道。
“不知道是不是,但总归有这个可能。”十方开口道。
事已至此,他们当即也不敢再多逗留,匆匆去了县衙。
此事张县令如何且不说,若老六当真去做了这件事,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届时万一再没控制住药量,伤及了无辜之人,那可就真难以收场了。
众人匆匆去了县衙,却被告知张县令不在衙门里。
十方闻言稍稍松了口气,然而守门那官兵一句话,却将他一颗心直接又吊了起来。
便闻他朝陈兴旺道:“东宫的几位贵客今日说是要走了,张大人都去送了,陈公子不去送送吗?”
陈兴旺一怔,看一下看了一眼十方。
十方面色一变,问道:“张大人去了客栈?”
“对啊,刚走没一会儿。”那官兵道。
十方闻言呼吸不由一窒,问清了客栈的方向,提步便朝客栈跑去。
尽管知道这一切都还只是推测,老六未必就会如他所料那般决绝。就算老六真有这个打算,也未必会选在这个时机……
可哪怕只是有一丁点可能,只要想到李熠可能会受到波及,十方也还是忍不住担心。
往客栈奔去的这一路上,十方脑海中已经想了无数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