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暄眼里话里都带着冰渣子似的冷意,偏生一双手热得很,滚烫的像是要把萧琢的手臂烫出一个洞来。
“你以为孤在乎你这条命?”贺暄的手滑过萧琢不堪一握的腰间,欣赏着萧琢眼中攒聚的慌乱与无措,他轻而易举地将萧琢抵在身后的墙上,呼出的热气像是地狱里灼热的岩浆:“下次想死,别污了这晋国的地。”
第8章 青杏
贺暄一路大踏步上了轿子,李福海早候在太子府门口了,他年岁大了,伛偻着腰举着灯笼,寒风吹得蜡烛忽明忽暗的,将他的影子也拉的时长时短。
贺暄暗暗叹了口气,“你年纪一大把了也不知爱惜身体,不是让你以后别在门口等了吗?”
“殿下,老奴的身体自己知道,不碍事,殿下不让老奴等,老奴不放心啊。”
贺暄皱着眉让底下人拿了件厚衣服给李福海披上,又借故挑刺儿,骂道:“一帮人都是吃白食的吗?也不知道给拿件厚衣服?”
底下人也不知贺暄在南昏侯府又受了什么气,只大气不敢喘地在他面前跪成一排,不停地磕头。
“滚。”
贺暄不耐烦地低叱一声,一群下人赶紧长舒一口气,忙不迭地往门口跑,生怕跑慢了又触了这瘟神的眉头。
待进了书房,被暖融融的炭火一烤,方把他浑身的冷硬寒气都烤化了,烤软了,贺暄搓了搓手,啜了口刚泡好的茶,总算是歇了气,开始处理朝中的事务来。
“殿下,今日你去保了那紫菀姑娘出来的事,朝中都传遍了。”李福海见他处理完了,寻着空子插了句嘴。
贺暄捻起一块点心来吃了一点,心不在焉地道:“唔,那些大臣最是碎嘴。”
“殿下,对南梁那位很是上心呐。”
贺暄正抽了本前朝一位皇帝的本纪摊开在桌上,他顿了顿,掀起眼皮子瞟了李福海一眼,眼前闪过萧琢抬眼时眼角晕的绯红,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怎么?那小家伙生得白净漂亮,我不是正好那一口吗?”
贺暄跟自己人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好偶尔便不自称孤,倒是觉得亲切自在许多。
“老奴没糊涂呢,殿下别唬老奴。”
贺暄便收了笑,正色道:“唔,当时白将军从北部打了过去,几乎势如破竹地攻破了南梁都城,南梁南部却并未收入囊中。如今南部叛乱四起,那小皇帝说不定还有些用处。如今我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说着他促狭地眨眨眼睛,靠着椅背懒洋洋地调笑道:“况且,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那小皇帝皮相确是对孤的胃口,便是为了博美人一笑,这买卖也是划算得紧。”
青杏端了点心,在门口敲门道:“侯爷。”
“进来吧。”
紫菀换了身衣服,在一旁给萧琢磨墨,萧琢正看着一卷书,时不时提笔写几个字,倒是有几分红袖添香之雅趣。青杏推门的动作一愣,略有些不自在地踏了进来,道:“奴婢给侯爷准备了点点心,侯爷要用点吗?”
“放着吧,我一会儿用。”萧琢抬头瞥了一眼,便又继续看书。青杏抿了抿唇,将食盒搁在了一旁的桌上,迈着小步子退了出去。
“那姑娘口音听着倒是耳熟。”待青杏出门了,紫菀忍不住道。萧琢写字的手一顿,蘸了点墨,“她说以前老家是南梁的,只是后来迁到了晋国来。也是缘分。”
“是啊,瞧着倒是干净伶俐。”
萧琢听紫菀附和了一句,突然想起什么,搁了笔道:“之前太子来的时候她跪在碎瓷片上,衣衫都泅了些血,方才忘了问。前几日我想不开,她一直设法做了好些新鲜花样的吃食,如今她为了我惹了伤,我当去看看的。”
说着便让紫菀给他套了件外衣,揣了个暖手炉子,匆匆出门往青杏值夜的小间里去了。
“侯爷?”青杏冷不丁看见萧琢站在门口,又惊又喜地给他让了道,有些语无伦次:“侯爷怎么来了?这里地方小,委屈侯爷了……”
“无事。”萧琢将小炉子放了下来,“之前看你腿上受了伤,可上药了?”
青杏一愣,眼眶便红了红,咬着下唇喉头呜咽了半晌,方道:“上……上过了,多谢侯爷关心。”
萧琢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瓷瓶放在桌上,“这药止血生肌非常管用,你每日早晚涂一涂,姑娘家的,落了伤疤便不好了。”
“侯爷……”青杏攥着手指,连连点头道:“侯爷放心。”
萧琢还待说些什么,瞥见青杏脸红红的,含羞带怯地低垂着眼,偶尔快速地瞟一眼他,待看见他看她了,又飞快地移了开去,这才心里生出了些尴尬来。
虽说主仆之间,这男女大防还是要守的,他将嘴里几句寒暄的话咽了回去,站起身来道:“如此我便先走了,你好好养伤。”
“多谢侯爷关心。”青杏垂着头,此时她手指卷着衣角,脸上还有些许红云。萧琢咳了一声,之前母后怕那些宫女想要借他飞上枝头当凤凰,他身边伺候的都是千挑万选本分的丫鬟或是太监,母后盯得紧,以至于萧琢虽到了娶亲的年纪,于男女之事上倒还是个雏儿。
待登了基,又遇上大军压境,沉甸甸的家国重担压得他存不得一点私心,因此他惯是不会处理这些事,只能含混地糊弄过去,逃也似的出了房间。
“殿下,许大人已在楼上候着了。”福满盈的老板是个瘦高个,身材略有些干瘪,一袭深青色的棉袍褂子宽松地罩在身上,两颊凹陷,眉目犀利,显得格外瘦削,不像个商人的样子,倒更像是个落魄的书生。
贺暄冲他点点头,径自上了二楼的雅间。掀起厚重的门帘,许昱行正就着泡饼喝茶。见他进来,对他点头示意了一下,没有行大礼。贺暄让守在门口的小二开始上菜,也入了席。
“这可是老板特意为殿下准备的陈姜普洱,殿下快尝尝。”入了冬,贺暄腿上的寒疾也日渐严重。他颇惊讶地倒了一杯,放在鼻尖闻了闻,确是一股浓重的姜味,火辣辣地燎着。
“他倒是有心。”贺暄抿了一口,笑道。
许昱行夹了一筷子豆腐丝,说道:“过几日便要向南梁北部几个重镇派镇守使了,那位心里有数了吗?”
“唔。”贺暄吃了口酱瓜,有些咸,他又就着茶饮了几口,皱眉道:“怕是不妙。多半是给了老四。”
“这几年那位是越发偏心了。”许昱行一顿,叹了口气道:“自姑母去世,柳氏可谓如鱼得水。”
贺暄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小二在门口叩了叩门,大菜上来了。多半是贺暄爱吃的菜色,满满当当热气腾腾地上了一桌,什么醋溜鸡,菌菇汤,清蒸绘鱼,香气四溢。
“四……公子一向骄纵跋扈,若此番他掌控了南梁,怕是要惹得民不聊生。”
“那位对南梁也就做做表面功夫,哪真的爱民如子。”贺暄挑去了鱼里的刺,嗤笑道:“便是老四一把火将南梁烧了,他最多也就禁足几日便完事了。”
许昱行自是知道的,不过他圣贤书读的多,不免为无辜百姓想的深远些,此时摇了摇头,“哎,真的无法了么?回头朝会上我们给你多说两句好话?”
“再看吧。”贺暄不置可否,“希望不大。”
刚回了府,贺暄脱了外衣坐在书房里揉了揉太阳穴,李福海推了门进来。
“殿下。”
“唔。”贺暄抬头瞥了一眼,复又闭目养神,仰头靠着椅背,问道:“这几日侯府上如何?”
“这几日倒是没什么动静。”李福海顿了顿,又道:“四皇子前两日去了一趟。”
贺暄蹙眉,“老四确是按捺不住性子。”
“明日大朝会,得起早呢。”李福海叹了口气,“早些歇息吧。”
“唔。”贺暄回想了一下那陈姜普洱的味道,抬了抬下巴,“让宋缨准备点姜茶。”
宋缨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绸衫,更衬得眉如远山,眼波如黛。他见贺暄进门,便将泡的姜茶给他递了过去,“奴在茶里还加了些枸杞,知殿下不喜甜,特意又放了点苦丁。”
贺暄点点头,“有心了。”他伸过手接了过来,抿了一口,苦中回甘,还有些枸杞的清甜和生姜的辣味,当真是五味俱全。
他抬头想说些什么,宋缨正垂眼摆弄着杯盏,从贺暄的角度看过去,烛光摇曳中宋缨的侧脸竟让他想起那日萧琢在地上举着瓷瓶的样子,他恍惚地一愣,一时移不开眼。
“殿下?”
贺暄一震,只见了那小皇帝几面,当真是魂牵梦萦了?
贺暄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方装作若无其事的喝完了茶,解开衣带道:“睡吧。”
宋缨过去吹灭了蜡烛,给贺暄掖紧了被子,躺了下去,不久便呼吸均匀起来。贺暄在旁边却是辗转反侧,闭上眼全是萧琢那日通红的眼眶,他皱着眉下床,披了件外衣出门。
今日月圆,透过云丝露出朦朦胧胧的光晕。北地的秋风沁寒,贺暄在风中站了一会,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不知此时那小皇帝在做些什么?会同他一样,夜半起来兜头吹着这冷风吗?
那小皇帝娇贵得紧,怕是受不了这北地的寒风吧。
贺暄嗤笑,转头回了房。
第9章 立冬
次日,宋缨向来起得早,他见贺暄还睡着,轻手轻脚地出门让下人进来伺候洗漱,将朝服整理好了放在一边,才喊贺暄起来。
贺暄昨天睡得晚,今早脑子浆糊成一团,迷迷糊糊地让人给他穿上衣服,系上了腰带,迎面被清晨的冷雾撞了个正着,这才清醒过来。他抹了把脸,弯腰钻进了轿子。
朝会上贺旸照例站在他后面,贺暄瞥了他一眼,今日贺旸红光满面,见他看他,还得意地昂了昂头,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看来今日镇守使必是他的囊中之物了。贺暄皱了皱眉,移开了视线。
贺蘅先是拉扯了些六部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又吩咐了些立冬祭天的事宜,之后便开始讲起了镇守使的人选。
“父皇,儿臣以为,柳光远乃是不二人选。”柳光远原是征西大将军,前几年从边境调了回来,领了个兵部行走兼豫州指挥使,俱是挂名虚衔,此番看来是坐不住了。
“皇上,柳将军年岁已高,臣以为南梁新克,当以隋朗前去,更为妥当。”
隋朗乃松风党,如今朝中除四皇子党与太子党外,还有一批清流人士,不愿卷入党争,多以松风学院名士为首,故自诩为松风党人,行事有度,刚正不阿。
贺蘅高坐于上首,轻咳了一声,道:“隋卿朕留他在京中有重用,柳卿这几年韬光养晦,也是时候亮亮剑了。”
许昱行皱了皱眉,没再坚持下去,拱手站回了队伍里。贺暄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看见他缩在袖子里的手暗暗攥紧了。他心下叹了口气,垂下了眼。
“侯爷,今晚可是要留人伺候?”青杏端着脸盆,垂首盯着脚尖立在门前。
萧琢净面之后正照着镜子抹了些油膏,北方的冬日干冷,萧琢脸上干得起了皮,被外面的烈风一刮就开始发疼,这几日他搜罗了些紫菀给他准备的香膏,看看明日出门会不会好些。
听见青杏的话,萧琢心不在焉地摇摇头,“不必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侯爷……”青杏犹犹豫豫地在门口没有走,“如今天儿冷,奴婢可以给您暖暖……”
这话说的便有些露骨了,算起来萧琢来晋国也有些时日了,一直没想过招人侍寝。萧琢皱了皱眉,心下有些羞恼,“我说了不必了,你快回去吧。”
“是。”青杏这才跺了跺脚,终究是掩了门出去了。
萧琢心里暂且还没有那些男欢女爱的心思,他蜷着身子缩在床上,想了会儿这事,终究没理出什么头绪来,便也不想了,将被子拉上来把头一蒙,躲进梦里去了。
过几日便是立冬,朝中历来是立冬日祭天的。
贺暄作为正儿八经的太子,一早便被李福海从被窝里薅了起来,他还闭着眼睛,尚沉浸在好梦里,被一把拽进冷冰冰的俗世,便很是不满地发起脾气来,一会儿嫌弃婢女打的洗脸水太冷了,一会儿又嫌弃吃食太甜,矫情了半天,待终于打点好了到了宫里,才不甘愿地收敛了脾气。
他今日穿着一身祭天的黑色长袍,更显得眉目冷硬,皱眉看人的时候仿佛有冰渣子挂在眉睫上似的,惹得连平日里骄纵恣意的贺旸也乖乖地跟在后头,省的触了他的霉头。
贺蘅今日也是一身玄衣,带着全副仪仗,领着文武百官前去祭祀冬神。一旁便是柳后的仪仗,她戴着沉重的凤冠,由公公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得极为小心。
进了祭坛,先是由钦天监宣读祭词,贺蘅与柳后燃香绕着祭坛走三圈后,行礼上了香,接着便是太子燃香,带领文武百官上前念祭词。
那祭词俱是些什么“玄冥陵阴,蛰虫盖减,籍敛之时,掩收嘉毅”之类的佶屈聱牙之词,贺暄强忍着不耐烦念完了,好不容易熬完了祭祀的仪式,跟着便是贺蘅赏赐文武百官冬衣。
贺暄照例是受了一件裘衣,他让李福海回去收好了,手笼着袖子踱着步回了府。
“唔,萧琢那边可是受了赏?”贺暄刚准备脱了外衣,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李福海候在一旁摇头,“怕是没有。”
“你准备几件御寒的棉衣,孤去看看他。”
按南梁的风俗,立冬之日是要煎香草沐浴的,谓之扫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