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入诏狱。
衡志业的囚房便在地下第一层,有半扇窗户,可以晒得到阳光。不止如此,他囚房内各类物品一应俱全,一看便是得到了很好的待遇。
如今所有物品都被砸烂,被褥被撕碎,书籍被撕成粉末。
衡志业倒在其中,让人刺中心口,流血而亡。
他双目睁大,面目狰狞,死不瞑目的样子。
在靠近石墙的地方,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
乃是他死前以血书写,如今血浆凝固,显得分外阴森。
“曹秉笔嘱托过,我们没动衡志业。”赖立群说,“怕外面学子发难。又派人十二时辰监视着,若不是今日揭帖太多,我一时着急,便抽调了人手出去,怎么会中了奸人之计。让人杀了衡志业。是属下失职!”
“杀他之人呢?”曹半安问。
“那个贼人被我们围追堵截,在东便门附近自焚而亡。”
“太刻意了。”傅元青打量完了蛛丝马迹,起身道,“此时已经寅时过了,附近百姓都已起身准备做功,他在那边自焚,自然引人注目。口口相传,事情便被传开了,谁也拦不住。”
“是……属下也知道。”赖立群忧心忡忡道。
“今日的《辩奸疏》揭帖统共多少份,统计了吗?”扮做陈景的少帝突然开口。
赖立群奇怪的瞧他一眼,却还是下意识答道:“已追缴的有两万八千份,这只是能追查到的,民间散落的更多,估计可能散播了近五万份。”
“短时间内如此多的揭帖出现,又不是在经厂雕版,一定有集中印刷的地方,在何处?”少帝又问。
“方厂公已经安排东厂孔掌刑去查抄了。”赖立群说,“在州峰书院。”
州峰书院。
严吉帆之前讲学之处。
浦夫子去世时,青云蔽日的歌谣最早传出来的地方。
东乡党学子聚集地之一。
这四个字一出,在场几个人脸色都变了。
“之前《庙堂忧危疏》只局限在朝廷官员中,扩散并不算大。不消一日,第二张揭帖就来了,内容极近煽动。便有人想这是谁人所做。”傅元青开口道。
“大家会以为是衡志业?”赖立群问。
傅元青看着地上衡志业的尸体:“衡志业死了,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所杀。他以血书冤,杀他之人死在了东便门。这些事情包不住,很快便要扩散开。至于《辩奸疏》是不是他写的,是不是他安排人送出去的,这个真相真的重要吗?”
“衡志业削官回东乡后,创立东乡书院,变成了士林的精神领袖之一。大量士林学子和官员拥戴他,被冠上了现世圣人的称谓。他在这个时间点死,便与《辩奸疏》脱不开干系。如今,连雕版之处放在州峰学院都算好了,东厂查抄州峰学院是众目睽睽的事。他的死只会被认为是我傅元青为了找人做替罪羊冤屈而死。一定会激怒大量聚集在周围书院的学子们……赖大人,因浦夫子之丧,还有恩选暂留京城的学子有多少。”
“……大约一万。”赖立群脸色发白,“属下的疏忽,是属下的疏忽。若衡志业还活着……”
“背后主使等了这个机会很久了。”傅元青说,“这不怪你,也不怪半安。这样的连环之计,没人能避开。只能一步步走,明知道前路是险境,也得走。”
“学子的事,还好办,咱们四卫营三万二千户,也算镇的住。”曹半安道。
傅元青摇头:“学生们一旦被激怒,便不怕流血。可他们都是大端朝未来栋梁之才,四卫营也好,锦衣卫也好,怎么忍心抬手挥刀于手无寸铁的学生?况且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便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他抬眼看向沉默的少帝。
少帝的面容隐匿在天将军面具之后。
“一旦朝中有心之人利用学潮,在朝廷内外呼应,逼迫陛下彻查奸佞……就算是皇帝陛下,也不得不审慎抉择。”
少帝声音有些哑:“抉择什么?”
“究竟是保一人?”傅元青仿佛有些释然的笑了笑,“亦或者保天下士子之忠心?”
少帝的眼眶红了:“这还用说?只有一个答案。”
“说的没错,其实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答案。”傅元青轻轻叹息一声:“我在碣石看到那浪花温和,可一浪又一浪,抵达岸边的时候,就算前浪不愿意,也最终无奈被推搡着拍碎在了礁石上。有些抉择可以选择,就算是天子有些抉择也无法抉择。”
所以百里时所言不假。
有时候推开一个人,并不是因为不在意或者不爱惜。
灾荒中最后一块饼、病重时一碗汤、施舍的一碗粥,摇尾乞怜换来的是最在乎人的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刻……便是世间碾入尘埃之人,也有要守护的宝贵性命。
傅元青早就瞧见了可能的归途。
天子想起了那个早晨,从浦家归来,行至端门时,傅元青坐在车舆上,双手掖袖,平静温和说出的那句话。
——我珍爱少帝,可以身饲之。
那时候,他被珍爱二字冲昏了头脑,喜悦中无法自已。
如今再去想……才知道这样的话,承载了千钧重负的诺言,蕴藏了百川入海的情义。
是他浅薄了。
没人知道,在天将军面具下,天子脸颊有泪滑落。
第61章 妙松书院、命运、雨
六月初三。
芒种。
妙松书院。
一大清早天气便极为炎热,没有一丝风,妙松书院所在的山谷中水汽蒸腾,更显得热浪翻滚。
此时时间尚早,早课开始,从书院的三四间土屋课堂中传出学生齐声朗诵《劝学》的声音。只是与别的学堂不同,这里诵读的学子,都是女子。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 ”
年龄或大或小,高矮胖瘦不一。
有娇生惯养的。
有粗壮务农的。
只是人人认真读书,并无芥蒂。
后山的麦田里,麦穗已经长得饱满,芒尖上开始有了金黄色,再过些日子,风一吹过,麦浪翻滚,便有女子们一起务农打下穗子,磨成面粉,一般存着做口粮,一般换些银钱贴补书院。
顾淑望用襻膊将袖子绑起,露出被太阳晒成麦色的胳膊。若让古板的老先生看到了必定要说她这样不守妇道、不知羞耻。
她把这片田地的杂草都拔了,赤脚上地,又从杂草里细细挑出一小簇尚可下咽的野菜,在水渠旁洗净泥土。
前院有个妇人急促跑过来,是书院的许先生,她急促喘息道:“顾山长,出事了!”
顾淑望站起来,甩干野菜上的水滴:“怎么了?”
“山门外来了一大群人,说咱们书院是妖精洞,读书的女子都是妖精,要一把火烧了书院!”
“这不是第一次了。”顾淑望道,“便让他们胡闹吧,过了再收拾残局。”
“这次不一样,人数好几百,好多京城里书院的学子,我瞧着不少还有功名在身的。来势汹汹,柴火都堆在房子下了,他们吵着要您出面。”
顾淑望听她的话,表情逐渐凝重了起来。
“前几日衡志业身亡后,这些接纳了众多东乡学子的书院便不安分了。”顾淑望道,“没想到从我们这里下手。”
她穿好布鞋,放下袖子:“你放心,我们得了礼部亲发的牌匾,是正经女学。不怕他们。”
她一边安慰许先生,一边往前院走。然而距离前院还有四五百步,便瞧见榕树后的书院升起了烟雾。
顾淑望心底一急,加紧几步进了书院。
刚才还一片宁静祥和的书院,如今已面目全非。
那些曾经看似知书达理的士林学子们,这会儿都红了眼。等不及她的人们冲入教室里,拽着女学生们拖出来,把课室的教具、板凳、书籍、文房四宝都扔在了院子里,扔进那个熊熊燃烧的火堆中。
女学生们有些瑟瑟发抖,有些哭着去救就被更多的人拽出来按在地上。
妙松书院女学鼎盛时不过七八十学生,而包围他们的则有数百男人。实力悬殊的女学生便有挣扎中衣襟破碎的。
有不知廉耻的男人笑道:“瞧这个皮肤这么好,我见犹怜的,穿着这么朴素的衣服,可惜了。娘子不如跟了我,回家做我第五房小妾?”
“这女书院是做什么的啊?”有人搭腔,“是教勾引男人的奇淫技巧的地方吗?果然是个妖精洞。”
“女人读什么书啊?”
“不在家里相夫教子,竟然抛头露面的读书。也不怕玷污了圣贤!”
“便不用同这些狐狸精客气!撕烂了她们的衣服,拖出去游街!”
大约是同族血亲的缘故,顾淑望为人大度随和,与傅元青有些神似。可如今听到这样的话,她已经气极,推开众人,挤入那熊熊大火旁,一把推开那个不知廉耻的男人。
她将自己肩头的比肩脱下,盖在了女学生的肩膀上。
“尔等接是孔子门生,怎么说这样粗鄙言语?”她质问,“怎能做出焚书驱散学生的事?!”
“学生?”有人哈哈笑道,“一群粗鄙妇人,妄想做孔子门生?你们也配?”
“妇人也是人。”顾淑望道,“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自然也可以读书识字,念诵经典。至于到底要不要做圣贤门生……天生乾坤、阴阳有道。圣贤懂得这个道理那便学之,圣贤不懂那便自立门庭。”
“大逆不道!”士林们被激怒了,“猖狂无知的女人!你是谁?!”
顾淑望缓缓站起来,挡在了女学生的面前。
“妙松书院山长,顾淑望。”她道。
她站在山门下,头顶便是妙松书院的牌匾。
不知为何,明明只是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可肩膀却好像无比巍峨扛着道义公理,让人不敢与她对视,甚至想要后退。
“她不过就是个乐籍妓子,在应天府时我还见有达官贵人点过她夜宿秦淮河!你们怕什么呀!”有个猥琐的声音喊了一声。
“就是,女人而已!”
“绑了她!”
“绑了她,烧了妙松书院的牌匾!送这个妓女去游街!”
那些后退的男人们才想起来,面对的不过是个纤弱的女人,他们人多势众,一拥而上就能将她降服。
书院女学生们自然不肯,虽奋力反抗终究寡不敌众。
连同顾淑望并二十多个先生学生都被捆了起来,接着有人拿竹竿挑下书院牌匾。
妙松书院的牌匾掉在地上,碎成一团。
顾淑望在争斗中额头流血,狼狈不堪,她被捆在山门下,眼睁睁的看着那牌匾被扔进了篝火中。
篝火瞬间燃起了热烈的火苗。
“妖女,好好看看你的书院!”
顾淑望并不狼狈,也不害怕,她甚至笑了一声:“可悲。”
“你说什么?”
“可悲。”她道,“可悲你们愈是猖狂便愈暴露了你们的丑陋狰狞。可悲你们因为女子识字便已惊惧胆怯,只得言辞羞辱。可悲你们面对手无寸铁之人,以数倍之人暴力压制,还沾沾自喜。可悲浪费朝廷米粮,喂出了你们这样一群披着人皮的禽兽——”
她话音未落,已经有人甩了她一巴掌。
她脸颊顿时红肿,从嘴里渗出血水。
那人还想再打第二下,巴掌扬起还未落下,已经被人一把抓住。
他回头去看,怒道:“什么人敢拦我!”
杨凌雪一脚把他踹出老远:“贼竖!老子兵马大都督杨凌雪!配不配踹你!”
他说话间,身披束甲的五军营士兵已经赶到,将这群人团团制服。
杨凌雪道:“给妙松书院的先生们学生们松绑,都给我恭敬着点儿!别冒犯了她们!”
他半跪在顾淑望身边,双手抓着粗麻绳一扯,那浸油的麻绳便已断裂。
“顾姐姐,我来迟了。”他将披风解下,披在她的肩头,扶着她站了起来,顾家与杨家本也是旧友,两人自然认识。
“顺天府的书院昨天晚上就乱了起来,东厂、西厂、还有锦衣卫、连我们五军营的人都被调出来到处控制局面。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就着急忙慌的赶过来,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他瞥她侧脸。
顾淑望温和的面容轮廓上有一个鼓包,突兀的阻断了这片如玉的侧脸,让杨凌雪心里愧疚。
“都督,那些人怎么处置啊?”
“拉去刑部吧。”
“刑部关满了。”
“那、那诏狱?”杨凌雪皱眉,“不管了你看着办。对了,之前张口辱骂顾先生的,都给我拉过来。”
很快的,人群中拉拉杂杂扯出了二十几个人,都跪在了顾淑望面前,哭的屁滚尿流求顾淑望原谅。
“割了舌头吧。”杨凌雪说。
顾淑望抓住他的手腕,摇头:“国有国法,送大理寺,到时候自然有决断。”
杨凌雪还要跟她争辩,顾淑望已经出神看着眼前已经燃起大火的书院。杨凌雪也没了心情折磨人,挥手让侍卫们把这群混蛋都拖了下去。
书院在大火中燃烧。
很快这场火势就蔓延到了后山,连带着未曾成熟的麦子一起成了灰烬。
顷刻之间,数年来的苦心经营,烟消云散。
“顾姐姐,没事儿,别担心了,回头让皇帝给你多多的钱,建个更大的。”杨凌雪安稳她,“我名下还有田,给你二百亩,不……两千亩,够不够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