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净德法师临走前问他一句日后想要如何,容暮当时并未回答,但他此刻心里却是明朗的。
他从楚御衡身边走了出来,定然不会再回到那人身边去。
往后余生去江南寻找哥哥也好,还是去北疆寻生父也罢,无论是哪个选择他都不该留在灏京里。
紧紧抱住怀中的梨花木盒,已暗下决心的容暮目色悠远。
他却不曾瞥见不远处的小和尚。
小和尚本在菩提树下来回踱步等他,见到容暮失神出来,加快了步子跑过来了。
“你怎么了?”小和尚惑然,“你见净德法师的时候,净德法师骂你了?”
不然这人怎么会如此难过。
容暮摇摇头,他已经调整好波澜四起的心绪。
拥紧了怀中抱着的梨花木匣子,容暮当下看着笑意盎然的小和尚反问道:“你怎么也在此?”
小和尚摸摸光溜溜的脑袋瓜子:“今日我十岁生辰,方才过来给师兄递送函子,午后我就要下山了。”
只听了前半句,容暮就懂了。
看来这小和尚已经决定日后该当如何。
清泉寺的规矩如此,若是不继续当和尚,那便什么函子也不需要递送,就如以往一般在庙里便可;但若想离开,就要交给上头一封信函,表明日后去处。
看小和尚已经选择了下山去,容暮恭祝了一声恭喜。
而小和尚不好意思地抓抓耳朵,容暮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俗世人,况且还教他功课,小和尚对容暮敬畏又感激。
当下趁着容暮还没回到自己厢房,小和尚连忙扯住容暮的衣袖,将人拦了回来细细叮嘱。
“我听师兄说今日寺里有贵客到,我看你这会儿神色不对,今日可要小心些,切勿冲撞了难得的贵客。”
“贵客?”清泉寺里还有贵客?
可容暮眉梢微扬,略有不解。
就他还没来得及听小和尚细细解释,小和尚口中所谓的贵客就从厢房外气势汹汹地踱步而来。
一时之间,外头罕见的喧鸣惊了庭院菩提,更惊扰容暮方才平静下来的心绪。
为首之人正是容暮近来避之不及的那人——
楚御衡。
-
当下楚御衡面色冷峻,只是整个人消瘦了许多,本就深邃的眼眶向下凹陷,骨相越发明显,估摸着是踩着晨露而上,黑色的衣袍底部明显沾染了浓郁的水汽,白色的鞋靴也染上明显的山林污泥。
而容暮早在看到楚御衡的那瞬间,心就像快要跳出来一样。
他没想过日后还会再见到楚御。
更没想到这还不过十日,他就在人迹罕至的清泉寺见到楚御衡。
这里可是宏明山最高处的古刹庙宇啊,楚御衡何时来过这里。
很快,空荡的庭院里就布满了人。
一直拦在楚御衡面前的清泉寺僧人们个个面色急迫;还有护着楚御衡的侍卫,可僧人乌泱泱地闹在庭院里。
而楚御衡身边素来随行的小宣子不知在何处,
这些尚且都不重要,容暮现下已无处可逃,净德法师门外的庭院洁净明亮,除却一颗偌大的菩提树外,已无旁的可作遮掩的东西。
更主要的是楚御衡已经看到他了,居然还朝他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
楚御衡离他仅半米之隔。
这是楚御衡伸出手就能碰到他的危险距离。
容暮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跳得如此之快,就像呼吸之余那剧烈搏动的心就要顺着吐露的气息跳出嗓子眼来。
楚御衡发现他假死了,会判自己欺君之罪吧。
好不容易从楚御衡身边逃开了,却不想在此处会失足再遇。
凝屏呼吸,容暮的心就像被一盆冷冰冰的水扑头而洒。
可楚御衡只停在他面前,维持着半步距离一动不动,就连伸出的手也在他脸颊边停滞。
容暮所熟悉的那双鹰眼此刻闪着水亮,男人的眼眶居然红湿了起来,眼底里有明晃晃的血丝,凹陷下去的脸颊还有新鲜的血痕,血珠颜色格外的红艳。
“阿暮?”
眼前男子显露出莫名的脆弱,就连近在咫尺的那只大手的颤抖不息。
容暮不敢应。
他似乎看到楚御衡干出死皮的唇瓣微动,还在说着什么。
可下一瞬楚御衡突然收回了近在容暮睫羽边的手,眼中的光亮骤然消失,一双鹰眼的瞳目宛如焚烧殆尽后的死灰,这次扬长而去前男人说的话,容暮听得一清二楚——
“都是假的阿暮。”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有点晚~
明天见啦~
第44章 是真是假
——都是假的
楚御衡无奈且愤然。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容暮了。
自打他处理完容暮的葬礼,?看着容暮的尸体入殓下葬,他就隐约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容暮明明已经死了,?可他身体里的另外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容暮没有死。
之后他数次在不同的地方瞥见容暮的踪影。
他在御书房里批折子时,就看到下面弯着腰拱手行礼的容暮;夜间就寝时,?就看见寝榻上羞红了脸却依旧想抱着他脖颈亲近的容暮;还有会和他因为闻栗的事而冷面争吵的容暮。
会笑的容暮,会板着脸严肃的容暮,?会拒绝他亲昵的容暮,?以及最后冷面决裂的容暮,?每一个都无比的真实。
可后来楚御衡一一戳破,?这些都是假的。
无论是在哪里看到的容暮何时看到的容暮,只要他靠近过去,?伸手去触碰,?他面前完美无比的人像,?就会顷刻间好似点燃了火油一般在他面前燃烧殆尽。
如此反复。
灼烈的火光在提醒着他,?容暮已经死了,?已经死在了火海里。
活着的他永远也不能触碰到容暮,即便是在他的幻象里。
所以日后但凡容暮的幻象出现在眼前,楚御衡都不会轻易触碰。
这次也是如此。
但楚御衡没想到出了皇宫,?他还能在清泉寺里见到容暮。
容暮的模样很真实,穿着寺庙里灰扑扑的僧袍,?抱着一个朴素的木匣子,?头发也不知怎的,?斜斜地束在脑后,?装扮慵散,像之前二人共榻晨醒后都会有的勾人肆意。
但大抵还是不同的。
容暮看到他时表情惊颤,睫羽轻颤,?面上盛满了惊恐。
即便是幻想中的容暮也这般害怕他吗……
楚御衡不解,他的手就快要触碰到容暮的脸了,近在咫尺。
但楚御衡关键时候回神,隐忍了下来。
这个容暮不能碰,一碰就会消失在火里。
楚御衡收回手的动作很徒然,此刻看着这个幻象的眼神也格外认真。
毕竟这是容暮全新的模样。
下压的唇角,高挺的鼻梁,好看的桃花眼,还有微红的眼尾,像小兔子见到捕猎手一样微抖。
同过往舒俊矜贵的容暮南辕北辙,但别样的鲜活。
楚御衡默默记在心里,记得死死的。
只是今日他还有要事要同庙里的净德法师洽谈,只再多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容暮,楚御衡不舍地转身离开。
同时他怕会忘,只等今日从庙里回宫,就将容暮这番样子在纸页上描摹下来。
*
看着楚御衡突然靠近,又突然离开,容暮吊在嗓子眼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旁的小和尚看容暮面色惨白,默默地扶着他的臂肘,怕他身形不稳;而等人消失在眼前,小和尚狐疑:“你没事吧?”
“我没事……”
容暮重重舒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好在只有楚御衡闯入庭院里。
素来跟着楚御衡的小宣子并没有在楚御衡身边。
容暮不知楚御衡抽什么风。
看到他居然会是这副神色,莫非楚御衡这是把他当成幻象了……
但到底心有余悸,容暮当下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院落。
一旁不得回复的小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小心翼翼地守在容暮身边。
等二人回到容暮屋里,容暮关好门窗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腰杆如松,但背后冒起细密的冷汗。
小和尚看容暮关门关窗的一连串动作,不甚明白这人这是怎么了:“你是在住持的屋子里被住持吓到了,还是被突然闯到住持屋子里的男人吓到了?”
毕竟那个时候黑衣男子怒目冷面,气势着实有些瘆人。
“没事,不过起得过早了罢了……”
容暮嘴里紧出一抹笑,不想多说。
但心里却暗自盘算着他之后恐怕不能在这庙里久住了。
现在虽不知楚御衡何故这般异常,但只要楚御衡清醒过来,定会将他给捉回去。
他要走,必须得走。
极力压制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脉,容暮开始收拾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
梨花木匣子,银手镯,几件衣裳……
看容暮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放在包裹里,一旁的小和尚满脸稀奇:“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也要搬出清泉寺吗?”
容暮颔首:“马上就走。”
“当真?”小和尚随声而应,耷拉着的眼皮子抬起,像是找到伙伴一般欢愉,“那我和你一起走!你等等我,我现在回去收拾点东西!”
“那你快去。”容暮又催了催,“一定要快些。”
他怕楚御衡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他就走不掉了。
小和尚手脚很麻利,不过一刻钟,小和尚就带了大大的包裹过来。
二人急急忙忙地下了山。
好在小和尚知道一条山岭小道,当下倒是避开了原本下山的主道,也避开了山道戍守的侍卒。
-
另一头,尚且不知心中所念之人又一次离自己远去,楚御衡直步而去,去往净德法师的厢房。
清泉寺里的净德法师在清泉寺里德高望重的存在,在整个灏京更是显名,早在吃顺上还未曾当权之际,这位净德法师就已开坛传戒、普度弟子,可惜清泉寺纵使历史久远,也因高远险拔的山势而鲜有香客。
上山的路途太过险阻,足以隔离芸芸众生。
但楚御衡这次来,就是为了容暮的事。
虽然不舍,但楚御衡还极力将方才出现在眼前的容暮幻象驱除脑海。
楚御衡吐出一口浊气后,推开净德法师的房门,看着蒲团上的净德法师,楚御衡面色稍微和缓了些。
但也只有少许。
“施主来早了。”
面对楚御衡的威压,净德法师云淡风轻,敲木鱼时神色丝毫不变。
“朕要你度一人……”
“……好。”
既然是庙里的净德法师,超度这等法事自然需要接下的。
为替亡者业障消除,迅速离苦得乐,死者还需在中阴身的七七四十九天之内进行超度;当下已商量好如何超度的法事,等净德法师看清楚御衡的脸,敲木鱼的手默然一停。
这张脸同净德法师十多年前见到的那张脸略有相似之处,只是少了几分青涩,但面骨更加深邃俊朗。
净德法师双目略显浑浊,只看了一眼楚御衡就移正了目光:“施主你还需三餐规时规量,否则容易暴脱亡阳而晕厥了去?”
楚御衡双目陡然瞪大,一抹暗光流于眼底:“你怎知朕常会如此?”
他今日的确尚未用早膳,撑着一口气就为上山,莫不是净德法师提及,他还不曾意识到此刻他已心悸大汗,隐约尤有头晕眼花的征兆。
他有这毛病就连离他最近的容暮和楚绡宓都不知晓,一个荒山上的净德法师怎会知晓?
若不是楚绡宓一直说这座山上的清泉寺历史久远,世间有心人才会去,他才不会来这边为阿暮求来生祈福之事。
“老衲十多年前曾见过施主。”净德法师细细想来,原本断下的木鱼声又给续上了,“还是在灏京东城里,施主晕厥在路上,是老衲庙里的人救的施主。”
“你可知欺君之罪该死!”
楚御衡神情震恸,不相信净德法师的话。
十多年前他的确孤身犯过晕眩倒在路边,当初有一道清朗少年围在他耳边,可他睁不开眼,只知那人身为温柔地拭去他脖颈处的热汗,还喂了他一块要紧的饴糖。
那糖的味道,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随后还喂了水,不是普通的清水亦不是浓郁的茶汁,而是自带药草气味的水。
这味道他一记就记了这么多年,可救他的明明是闻栗,现在怎会在净坛法师嘴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看样子还是庙里的僧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救施主的人确实是老衲庙里的人。”
净德法师左手托持着木鱼,右手执木棰而停,又想起容暮来。
当日容暮同他一同下山做法事,结束之余还是容暮发现大道正中有人晕厥,将人抬到凉亭里喂了糖和水,容暮才同他继续上路回庙里。
他那时还夸容暮心存善念。
因果循环皆有数,容暮来日必有福报。
也不知如今容暮的福报到了没有……
净德法师阖了眼,右手小木锤轻落,短促而清脆洪亮的木鱼声再次袭来。
但净德法师没想到自己的一句问候,却让楚御衡满目霜寒。
其实楚御衡原本还算冷静,在听净德法师又一次强调救他的人实际上是清泉寺的小僧时,楚御衡当即变了脸色。
可他不信,闻栗怎会骗他,明明就是闻栗救的他,当初他在凉亭醒来睁眼见到的第一人也就是闻栗,脑海里勾勒的景象也一直是闻栗蹲在他身边为他拭汗,一直守着他,直到侍卫寻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