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衣物也无了么?”
周管家愣怔一瞬:“有……不过只有大人早就不穿了的衣服。”
还都是容暮几年前的衣裳。
当时容暮还没有现在这般高挑,个子有些小,但是身段优异,人群中就是最亮眼的存在。
楚御衡想不起当初的容暮穿上这衣服的样子,但此刻他抱着那些衣服就像是把容暮抱在怀里一样。
明明这些衣物都许久不曾穿在容暮身上,楚御衡却觉容暮的气息还在。
重新回到容暮的书房,楚御衡硬生生把新得来的这些衣服套在自己身上,衣服小了,紧紧地绷在他身上,让楚御衡屏息,都不敢将扣子完全都扣上。
看着镜子里不伦不类的自己,楚御衡最后佩戴上了火海里取出的那一枚玉佩。
本来想将这枚玉佩同容暮的尸骨一起下葬,但最后楚御衡心狠留了下来。
容暮人不在了,这玉就当给他一个念想。
这玉他重新穿了根红绳,但玉的颜色变不回来了,就像他这个人一般,失去了容暮就失去了神采。
可楚御衡还是对着镜子扯出一抹笑。
一个本就刚武勇猛的男子,穿着不合身型的衣裳,再配着一面暗哑的玉佩怪异的笑。
一旁的小宣子看在眼里,一时之间天灵盖都在发凉,当下捧着帝王刚换下的衣裳战战兢兢。
“好看么。”
帝王突然发问,小宣子愣然。
一时间直言也不是,说谎也不是。
楚御衡倒是实诚:“其实朕这样不好看,这衣服只有他穿着才好看。”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小宣子更不敢乱说话了。
方才这幅场景落在小宣子眼底还不算让很他惊恐,因为自打丞相大人没了的消息传了出来,陛下的状态就开始不对劲。
陛下时不时地会独自一个人说话,还会在用膳的时候好端端地就站起来走到另外一边,伸出手也不知在摸什么,然后神色悲拗。
这一幕幕落在贴身服侍的小宣子眼里,格外异样和惊颤。
当下换上容暮旧衣的楚御衡很快就恢复以往的神色,将容暮的衣裳脱了下来后换上自己的衣服;楚御衡齐齐整整地将这些旧衣服都收拾好,再看着一旁遗落的一根素白发带,楚御衡兀自出神。
这发带,他从没看容暮用过。
思忖片刻,楚御衡取下头顶的白玉发冠,改用了这枚发带。
他束发的姿势有些别扭,帝王何曾自己做过这些事,头发歪歪地束在脑后。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楚御衡很不满意。
要是容暮在,容暮定会帮他挽发,因为容暮对他最好了。
楚御衡平静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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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温度远比山脚下更来的凌寒些。
简朴的屋子里烧着木炭的炭,不是名贵的金丝炭,燃烧起来有股刺鼻的味道,却让容暮觉得安心。
披散着头发,容暮着着寺庙里的粗布衣当下裹在两层厚实的被褥里,身子虽不算暖,但心却比之前更加暖融。
前来送汤药的小和尚看他这时候还没起榻,不过十岁的年纪就顶着奶腮故作老成:“你这般懒散,被住持知道会被罚不给饭吃的。”
接过小和尚递来的汤药,容暮颇显惫懒地伸手接过,但面上还在表着谢意。
看这人喝个药都哆嗦着缩在被子里,小和尚黑绒绒的眉毛挑得老高,又道:“我瞧你还挺厉害的,也不知你这么虚的身子,是怎么从山脚一路一路爬上来的。”
小和尚他们住着的清泉寺在宏明山的山顶上,宏明山又是整个灏京里最高,也最荒凉的山。
香客想上山只得一级一级的往上爬,所以眼前人就是拖着个病躯从山脚一路上来的。
这么高的距离,这么陡峭的山路,即便素来向往着山下生活的小和尚,也不想轻易走过这一段。
当下被小和尚嘲笑身子骨弱,容暮理亏地不做多语。
而小和尚这几日已经习惯这人的少言少语。
模样生得格外出众好看,可好看归好看,唯一可惜的是这人怎么就是个哑巴……
还不知道被人误会是个哑巴,容暮张开唇瓣饮尽了陶碗里的汤药。
他有十多年时间没回来了,看来这里又多了许多的新鲜面孔。
看他眼也不闭地喝完了汤药,小和尚略显佩服:“你可要好好养身子,你这么俊的脸留在庙里当和尚,指不定有许多官家小姐愿意上咱们庙上香呢。”
容暮却闻言摇摇头。
若真有官家姑娘上香时认出他来,估摸要被吓到疯魔。
惨死火海的丞相死而复生,任谁听了都觉骇人听闻。
不想吓着人的容暮喝完药又把自己卷在被子里了,小和尚接过容暮递来的碗,还算熟稔地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漱口,期间圆溜溜的眼珠子还一直盯着容暮看。
这人容貌上绝,喝完药后还会用水漱口,含着一口水时他还有个独特的小动作,就是他会眯着眼微弯唇角,仿佛刚用来清口的茶水可以像品糖一般回出甘来。
动作很微妙,也很勾人。
小和尚有些庆幸自己还是个和尚……
平素往来清泉寺的人极少,某些来过的人已成了清泉寺的熟客,而像青年这般过分疏俊的人,还是小和尚头一回见。
他还记得七日前轮到他值守时,这人颇为狼狈地出现在庙门口,就像山野的精怪一般。
夜半深沉,更深露重。
他撑着睡意去开门,这人一袭白衣都被深夜霜水打得污湿。
见他来,这人还面上含笑,轻倚佛门宛若归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没了,我本质还是最初那个日更2k字的咕咕精……懂.jpg
先让我想想怎么把渣攻虐回去……
第42章 君臣情深
深夜霜水重。
小和尚虽说平日里胆子颇大,?但这黑呜呜的雪天哪敢随意放人进来,二人在门外推拉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容暮靠着木门晕了过去,?小和尚这才咬咬牙将人搬了进来。
一面念着阿弥陀佛,人命关天,?一面希望住持明天醒来不会因他的私下行径而罚他少吃三顿饭食。
清泉寺素来不接外客,即便那些气喘吁吁上山的食客上了香,?也得在天黑前赶下山。
但眼前男子是个例外。
小和尚之前和师兄们交谈,?他们总说喜欢躲懒的人不得住持喜欢,?但此刻他却觉得懒散成容暮这样的,?住持也不会不喜。
果然,第二日,?小和尚带着住持过来,?住持看着榻上还在病气里沉睡的男子,?什么也没说,?就让他好好照顾着。
这还是第一次有外人能留在清泉寺里入住。
住持可不是好说话的性子,?虽然出家为佛几十载,但脾气依旧不好,平素他们这群小和尚也很少能见到住持那般微显柔软的目光。
所以小和尚盼着容暮醒来,?看看这人究竟有何魔力能让住持都软了心。
但容暮次日醒来后一言不发,整个人就像高热过后烧坏了脑子一般。
不论他问这过分俊俏的人什么问题,?这人都闭口不言。
叫什么名字……
容暮睁着一双好看的琉璃目,?一直看着他不说话。
问来自何处……
容暮依旧睁着眼看他,?薄唇轻抿着不说话。
小和尚以为这人就是个哑巴,?实在问不出话也就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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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已经被误会成哑巴了,但容暮也不在意。
他面无表情,闭口不言,?不过是还没从喧闹的官宦生涯里走出来,谁能想到前一日他还是丞相,后一日他在人世间就没有可再公开的身份。
但都无碍。
左不过他都给华淮音和宋度留下了万全的退路,即便日后楚御衡当真要去找华淮音的麻烦,宋度手上的那些东西也能护住华淮音的安全。
思及此,容暮现在才算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当初不论住在丞相府,亦或是住在宫中,虽说楚御衡宽慰他不用忧烦朝政,但他的心都是焦灼着的。
任谁有一把刀时时垂悬在颅顶,都不会安生地修养。
可现在容暮就像经过洗礼一般,突然间就放下了好些东西。
容暮仔细思索,大抵是纵火的那一夜他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
当时他让周管家把玉佩一同放进屋子里烧毁,就是为了让楚御衡相信屋子里那人就是他。
至于暗三去了哪里,容暮已经给周管家留了一套说辞,若是楚御衡问起就说暗三同他起了争执,他将暗三赶出了府邸,不知去向。
虽说暗三是奉楚御衡之命刺杀朝堂异心者,但其手段残忍。
轻则尸骨无存,重则满门血雨。
只能说暗三时运不济,刚好在他计划火遁之际撞了上来。
他设计了种种所有,就是为了让楚御衡相信他死在火海里。
只有死人才能让楚御衡放心下来。
也只有死后见尸才能让楚御衡相信,那个掌握朝政种种机密的谋臣真正的死了。
这般想来,容暮也忍不住唏嘘。
他当初读书识字不过为了扬名立万,却不料最终用于为自己谋了一条死线。
当夜纵火焚烧了丞相府的屋子后,容暮就顺着小道逃出了丞相府,周老板提前备好的人马就在外头私密接应着,万事俱备,他一路安生地躺在本该用来装蔬果的大箱子里。
他未去江南同宋度他们相见,反而去往灏京最东面的荒芜山区。
宏明山又是整个灏京群岭中最高的,也最荒凉的。
也许当真是世间万物都在助他离开,突如其来的雪的极大,车马来往不过一个多时辰,地上压出的车轮痕迹又被新雪所覆盖。
可为难之处在于山路陡峭湿滑,他踩脚上去,一路不知被绊倒多少次。
他一步步地往上爬,像是心灵得到了净化。
当初下山时尚且树林阴翳,鸣声上下;如今归来时山野呼啸,骤雪不息。
虽忆不出当初下山是何等欣喜和意气昂扬,但在书院孤寂苦读的光阴,帮助楚御衡处理朝政的艰难日子,以及后来短短不过两月,也可以称为他前半生最为伤痛的过往,都在他踏过白雪朝着山颠走去的步调里,缓缓褪去了原本鲜活的色彩。
就像饮了一种极为奇特的汤药,那些细密如尖针,偶而还会刺痛的峥嵘记忆全部消散。
余下的都是容暮多年不曾有过的松懒。
怀着这般上佳的心境,归于清泉寺时,容暮虽不曾剃度,却也像浸润在佛光下,轻松安逸。
以及淡淡的几缕解脱。
但唯一不在容暮设想内的便是他如今还没有见到庙里的住持。
而清泉寺的住持必然知晓些什么,否则也不会在当初他下山之际就安排好了,让他去书院读书。
看着未在暖炉便烤火的小和尚,容暮喝完药后抽出一张纸页,交由小和尚去看。
“这是什么东西啊?”小和尚嘀咕着,搓了搓手才接过。
“你还会写字?”
小和尚惊讶,仔细看去,上面就写着容暮希望去拜见一下住持。
“唉……我们住持有些脾气,轻易不见人的。”小和尚摆摆手中的纸条和容暮解释,转瞬想一想,又自顾自儿的补了一句,“但住持都让你住在庙里的厢房了,说不准你真能见到住持,这样吧,我闲下来以后就去住持那帮你问问。”
容暮感激地冲他一笑。
“不用谢!”小和尚折好纸页,但很快眼睛瞪得圆溜溜讶异,“这么好的一手字,是你这般孱弱的身子写出来的?”
小和尚原本打算说病秧子,但害怕容暮介怀,就换了一个词。
容暮颔首,他知自己书墨俱佳,写前还刻意变了变手法。
但大底还是出众的。
小和尚爱好不多,唯独就想着读书习字,容暮这字可算写进他心里头了,怎么看怎么顺眼。
只可惜他不曾见到过灏京传说价值千金的丞相墨宝,此刻他只把容暮当作普通人罢了:“你读过书?”
容暮点点头。
尚且读过些许,但可惜好些珍籍只有宫中珍书坊才有,他现在已无可接触的法子了。
“那你可曾考取功名?”
容暮点点头,三元及第,走马游灏京。
看这人读过书,也曾考取过功名,小和尚整个人都似被点亮了一般。
如果说之前还有稍许疏离淡漠,这会儿他已热情许多:“那这段日子我好好照顾你,你辅我以课业如何?”
容暮思酌片刻,颔首应下。
他都回了清泉寺,总不白得了吃住。
何况,这小和尚也合了容暮的眼缘。
小和尚大概十岁,看样子一直在山上长大,很淳朴稚气;同他一般,看样子也是打小被住持捡回来养在清泉寺里的。
其实如他相似境遇的人不算少数,捡回来的弃婴清泉寺收留了,等养大了寺里也不会逼着这些人一定要剃度出家。
大概在十来岁的时候,寺里就会问上一问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是否要继续留在清泉寺里,若愿意忍下庙里清苦,便剃度出家;但若有旁的打算,寺里也不强求,将人放走。
想来他当初下山那年也方十岁,当时不过携了简单的一个包裹,就踩着郁郁葱葱的草木而下,去往俗世新世界。
有谁知再归来时,这期间竟隔了十多载的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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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天气冷的厉害。
午后日头还没散去,浓雾就缭绕在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