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何朝的身影消失在门扉处,容暮这才侧身看着沈书墨,?这人的急迫已涌现于面上:“沈兄有何要事?”
沈书墨松松已经攥紧了的拳头,?干燥的唇瓣上下抬阖,?等微微嘶哑的声音出了喉咙,他才知自己此刻已万分干渴,?但他已顾及不暇:“为兄这次在灏京见到了天子。”
“什么?”
骤然间,?容暮的眉眼间仿佛有雨轻落,但很快容暮微微偏首,?午前的冬阳在他乌黑的睫羽间跳跃,洗去容暮那一瞬间的愣怔。
好似刚才那轻浅一声叹问并非眼前人所发出。
容暮许久不曾听到楚御衡的消息,更不曾料想沈书墨去灏京还会碰到楚御衡。
此刻容暮喉结轻滚,压下微微有些痒痛的剧烈心脉:“那你们见面了?都说了什么?”
照理说楚御衡和沈书墨之间并没有过多交集。
但楚御衡必然对沈书墨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才导致沈书墨当下即急成这般。
难道是楚御衡又和当初在书院一般,?暗地里为难沈书墨了?
容暮静静等着沈书墨的回复,此刻沈书墨却直勾勾地盯着容暮透亮的双眸,语出惊人:“他怀疑新做的发带是出自你之手。”
“不可能。”
容暮掀了掀眼皮子,再抬头看着沈书墨时,目色凝重且断然:“他又不曾见过这发带,怎会怀疑这是我所做。”
沈书墨的视线扫视着眼前人,不需仔细打量,?容暮束发用的发带就同他那日在灏京见到的一样。
一样素净的布料,却充盈着简约夺目的绣纹。
“他那日寻我时,手上就拿着条发带。”见容暮依旧蹙着眉头,沈书墨将事情剖析得更加简单,“他手上握着的发带,绣纹同你设计而出的有□□成的相似,但那条发带所用的料子并不洁白如新,反而有些水洗的发黄意韵。”
“你说他攥着一条绣纹相同,却格外古旧的发带……”低喃着这句话,容暮脑海风暴骤起。
飞沙砾石间,容暮明湛而透亮的琉璃目徒然一深,像极秋冬时明寂的寒潭。
他想起来了。
他早年的确有过相似的发带。
那时他除去做衣裳以外,还拜托了乡子上的织布的婶子为他织了条发带出来,不过那时的绣纹比现在略微简单些,用的还是他初初下山时自己所做的图纸。
后来两年时间里,他一直用着那枚发带。
他也一直没舍得丢那发带,等搬进丞相府里后,还把这发带连带着一些旧时的衣物一齐让周管家收在丞相府库房里。
现在怎会落在楚御衡手里头?
沈书墨不忍逼问容暮。
尤其是此刻容暮背对着他,挺直的腰板落在日光里,染上了一层暖色,可眼前这人依旧显得凌寒。
话已至此,沈书墨伸手揉捏已经汗湿的后颈,即便他已从京都回来,但半月前见着楚御衡的惊异依旧如影随形。
三两步前去一旁的桌上倒了茶水,这水有些凉,也让沈书墨冷静些。
放下茶盏,沈书墨不免发问:“为兄尚且不知你同……那位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那位不就是当初你在书院里相交的好友么?你们那时关系融洽,现在二人怎闹到如此地步?”
容暮也踱步过来,落座椅上,当下被沈书墨这般询问,此刻容暮听到楚御衡消息时的紧张也消散了些。
实则容暮知晓此刻再为紧张也不无用。
楚御衡那般聪明,自己只稍露出些蛛丝马迹,若楚御衡有心就定然会揪出他的去处。但也无碍了。
现在他孤零零一人,只要瞒好了他同华家之间的关系,华家尚且能安稳,那他还有何害怕的。
“沈兄之前读书时不也读过么,‘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古来皆如此。”
“可那些都不该是你。”
在沈书墨心里,容暮聪颖冠绝。
若为官,则扶摇直上,官运亨通;若不为官,同他一般选择经商也必然会富甲一方。
于是沈书墨补充着:“容弟所说的君臣离心,在为兄想来是似乎是不可能的。”
“何故?”容暮挑眉。
“当初那位带着发带来寻为兄时面色冷凝,一点也不像是来寻容弟的仇,而那位听为兄反复强调绣绣纹的是绣娘时,面上的死寂也让为兄心间不解,若你们二人真有私仇,他怎会那般难过。”
沈书墨探问的意味明显,可容暮的沉默让他依旧问不出些什么。
而容暮的沉默必是因为他不相信楚御衡会为他的死而难过,楚御衡都会纵容旁人杀他了,又怎会为因为他死于火海而悲痛。
许久过后,容暮开口了,这回同样遮掩得厉害——
“长久为人臣子,稍不留意就易逆了天子逆鳞。我昔日那般绝然离开,是因若我不及时脱身,定不会落得个好下场。”
沈书墨皱眉:“可你不爱他了么?”
话说出口,沈书墨就后悔了。
他怎能将容暮和楚御衡之间尚未挑明的关系剖到明处来。
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容暮此刻的神色,沈书墨喉间发痒:“为兄并不是这个意思……”
“无碍。”容暮的长睫低垂着,半掩住双眸里的寒漠,“爱过,但那些过往……都当是我当初识人不清得来的教训罢了。”
沈书墨欣喜容暮此刻对待旧人的绝然,但同时怜惜眼前人忆及过往的伤惋。
上前一步拍拍容暮的肩膀,沈书墨严肃道:“为兄也不知你们昔时有何矛盾,但那位似乎不曾多怀疑过什么,那日他同我相见后便再也没宣我觐见,所以容弟或许也不必多想。”
这话沈书墨自己都说的少了几分底气。
但此刻容暮这般紧张,他还是选择去继续安慰容暮:“你实在不放心的话,我怕他的人寻来,手底下可藏人的庄子不少,不若就搬去另外个私密的地方住?”
容暮低垂目光,一言不发。
但蜷在宽敞袖摆里的手却渐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嘴角勾起微微的弧度,容暮笑里藏着苦:“那就多谢沈兄了……”
“你我二人何须言谢。”
几番咂舌过后,沈书墨起身:“如此的话,为兄先回去为你寻庄子了。”
“其实不用庄子的。”想通了的容暮突然拦住人,“若他要寻我,我可能走不掉了。”
容暮心里清楚。
楚御衡真有心不放过他,还派人跟着沈书墨来寻他的话,那他断然走不出多远。
沈书墨不喜看容暮沉郁的模样:“谁说的,只要不是那人现在亲自来,在通岐郡的地盘上,他想寻见你可不是件容易事。”
可容暮原本松了的筋脉还是再次绷紧,连带着他送沈书墨上马车时,也提不起笑意。
沈书墨知晓此刻容暮心里不快活,也并未多言,摆摆手就放下车帘驱车离开。
见人离开,容暮实则心里思绪还在乱飞。
谁又知道他当初真脱身脱得干干净净了?
他和楚御衡之间,先不辞而别的是他,而他更以火遁的方式离开,楚御衡断然忍受不了自己这般放肆妄为。
停驻门前的短短几息时间里,容暮就想好楚御衡若真的捉住了他,会如何施手折磨。
阴暗的牢狱,带血的沉重铜鞭,火辣辣的刺骨盐水,他或许皆会在闻栗的手底下,一一再受过……
容暮松懒沙哑地兀自笑了一声,压住几乎要溢出透亮双眸的自嘲,素白冬袍转身翻腾之际,一席黑色身影骤然落入眼中。
江南的暖阳侵染了府邸前的一切事物,却也柔和不了不远处这人刚硬的阴鹜面骨,此刻本该在灏京皇宫的男人就在他不远处,还捎带来了灏京寒冬腊月之际才会肆虐的霜雪。
冰冷且熟稔,同样的,也让容暮心悸。
真是好笑。
他似乎真的怎么也逃脱不出了。
第53章 捉人回去
一路上,?楚御衡幻想过无数种见到容暮时该有的场景。
他或许会紧紧抱着容暮,丝毫不分开;他或许又会斥责容暮何故要死遁于火海,让他伤心难过了快整整一年。
但他和容暮之前先做错的始终是他,?再见容暮,他还有何脸面去责备着容暮。
近乡情怯。
等他的车马逼近容暮所在的郡县时,?他平静了的心开始砰砰直跳;而当他看活生生的容暮出了府门,送沈书墨离开时,?望着十步以外的容暮,?楚御衡瞬间便将这人火遁的不告而别遗忘了个干净。
无数次出现于他幻想中的面容,?如今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楚御衡面前,楚御衡每往前走一步,?脚下的步伐就愈发轻松,?之前还宛若灌了铁水一般的腿骨松快无比。
像大难以后,小磕小绊的伤痕都不算打紧,?杂乱的思绪都可被见到所思者的欣喜雀跃之情所压制。
当下楚御衡也是如此。
前不久还被剧烈扰乱的心湖荡起层层涟漪,原本还留有缝隙的空挡胸腔瞬间被堵住,其间只鸣响着一句话——
容暮活着便好。
可楚御衡尚且不知,当他距离容暮仅一臂距离时,?他素来线条深刻流畅的面骨上拢着阴云,而那双黝黑的鹰眼已变赤红。
凶狠的眼神和无法抗拒的姿态跃然于容暮面前。
好似容暮就像中了陷阱的猎物,?下一瞬楚御衡就会活生生地把容暮生吞活剥。
容暮骤然屏息,靠着一股气撑着身骨,其腰背依旧挺直。
其看向比他还高上大半个头的楚御衡,面色如常地伏礼:“草民参见陛下。”
可楚御衡一言不发,来时便紧攥着的拳头这下更加用力。
容暮冲他行礼,说话声音是真的,平淡清冷的男声萦绕在楚御衡耳边,?有如天籁。
同时微风拂过,白衣男子身上浅淡的药材香也在刚刚消散的声音里飘荡而来。
微微发苦,却让楚御衡瞬间平静。
松了松手骨,楚御衡移开死死打量着容暮的视线,声音低哑得不像话:“起吧。”
君臣再见,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回到府邸厅堂的二人,就像原先还在灏京一般,隔着二人的距离落座,容暮面色淡泊,而楚御衡不苟言笑。
但二人周身的氛围却焦灼熬人。
楚御衡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容暮,伸手接过容暮递来的茶水,大掌的虎口刚好紧紧卡着杯口一圈。
楚御衡的心弦还紧紧绷着,不多言,也不敢多言。
就怕一出声就会惊醒,然后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漫长无比的梦。
他这般急匆匆处理了灏京的事物后,就跟着沈书墨的足迹来到郡县,本是碰运气,但现在他真见到容暮,还同容暮一起喝茶……
看男人沉默不语,容暮不自意舔了舔唇角。
他不知楚御衡现在心中惊涛骇浪翻滚不断,容暮如今却万分的平静,在楚御衡还没找到他时,他尚且心有焦虑,焦心着若楚御衡寻到他,会如何处置他;可真看楚御衡出现在他面前,容暮翻滚的心绪蓦然平静了下来。
他赤条条一个人,还有何害怕的。
心里一声笑,容暮压下唇腔里的半口茶水,这才抬眼——
“草民有罪。”
“你近来过得可好?”
两道男声同时而出,引得容暮和楚御衡俱为一震。
容暮攥着手中的竹纹杯盏,指腹搭在雕琢的竹叶上细细摩梭:“过得好极了。”
听眼前人说在江南日子过得极好,楚御衡低垂着眉,以至眉骨高高聚起,宛若两峰。
离开灏京,离开他身边的容暮会这么快活吗……
这也难怪,容暮决心离开灏京时,可还想着自己是要杀他的。
楚御衡再看现在,容暮的确比去年过得还光耀些,之前苍白的两颊此刻多添了些许红意,整个人落拓干净,也光彩熠然。一时间,楚御衡复杂情绪骤然织染交叠。
咽下口水,楚御衡罕见地少了几分往日的倨傲:“是朕对不起你。”
容暮指骨微顿。
他何德何能,能承上帝王的一句告歉。
看着清冷且疏远的眼前人,楚御衡凝眉解释:“可朕当初并无想杀你的心思,那是闻栗要对华淮音动手,朕只是还没来得及拦下,阿暮你要相信朕,朕再怎么凶恶也不会对你动手的。”
男人解释的意味明显,连带着说话的语速也变得急促起来。
但这话只在容暮心里掀起浅淡的一层波纹。
容暮晃了晃手边的翠纹茶壶,里头茶水不多,仅剩的茶水被他全部倾倒入楚御衡的杯盏。
当下看着澄明的茶汁从细长的壶嘴轻缓流下,容暮神色丝毫未变:“草民知晓了。”
“你不相信朕的话?”
“不敢。”
楚御衡:“……”
而容暮捻着袖摆,手上的动作微乎其微。
这是他紧张时素有的小动作了,若是早几年的楚御衡定能发现此刻容暮在紧张,但现在楚御衡初见容暮,心还没平静下来,就有无数个小铁锤敲击着心脉。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中,楚御衡急于剖白,便也忽视了容暮的小动作;想要伸手去触碰面前的白衣男子,还不等容暮躲闪开,楚御衡的手臂就僵直在空中。
最终楚御衡无力地垂下探出的手,又木然辩白道:“不管阿暮你信不信,自始至终朕并无害你之心。”
并无害他之心?
容暮瞥向楚御衡时,眼底最后一点清冷重新凝结了回来。
楚御衡比年前更显干练,面骨消瘦,眼眶下也有厚重的两团青灰色痕迹,虽不着龙袍只着着一袭黑衣,但整个人愈发落下几缕深重意蕴在,其间还挟着浓郁的冷意,像在极力压抑着体内的一股气力,容暮隐约还能瞧见楚御衡额角飞跳的经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