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峥本想着容暮看到这些会心里头快活些,但不想容暮面上还是难言的苦涩居多。
老将这么多年了,?舞刀弄枪皆为上数,?琢磨人心的本事倒是弱了几分。
但即便如此,华峥也看出容暮此刻的不对劲。
是他表现地太热切了,?还是容暮其实不想认他这个父亲?
苦涩化作风,抚过华峥狰狞的面庞。
“不若我们再往里头瞧瞧看?”
“好。”
说罢,华峥带着容暮远了些茂密的竹丛。
之后夺去容暮注意的便是树下的木马,?许是年岁已久,那木马有些发黄。
但依旧灵活。
华峥走了过去,?看容暮盯着木马瞧,?便伸手按住了木马的头:“这是我亲自雕出来的,你母亲当初嫌弃木头本来的颜色不好看,?还刷了一层白浆,?可惜后来风吹日晒,那白浆都掉了个干净,染上了现下的草绿色。”
再次抬起手后,华峥的掌心落下了浅浅一层的灰白草色。
“有些可惜了,?你现在也用不到了。”华峥拍了拍手,想将掌心的污渍拍了个干净,可也徒劳。
华峥话虽如此,容暮依旧喜欢得紧。
像极了从高地幡然回落,容暮远本清冷澹然的心湖被暖风抚慰地愈发平静。
他小时的记忆记得不牢,当初同法师下山一趟,回去的他就染了风寒,夜里发热,以至火烧火燎地没了好些之前的记忆。
但容暮可是肯定的是,若是在清泉寺自小长大的他,大抵是无得机会可以碰到小木马这样的玩意儿的。
忍不住学着华老将军的动作,容暮将手搭在木马的木头脑袋上,轻轻用力,马头就“哒哒”地带着身子摆动起来。
简单的愉悦从心口泛起。
容暮这才眼底起了笑意。
华峥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现在进屋来吧,屋子里头才真是你母亲给你留下的东西。”
“还有么?”
“当然。”
容暮却止步不前。
容暮隐约之间似乎意识到自已一旦踏进了这道门,或许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等在他前头。
华峥见斜后处的容暮一动不动,狐疑道:“怎么了?”
端看着华老将军鼓励的视线,容暮颔首,慢慢点了点头:“没事,这就来。”
说着,容暮三两步跟上了华峥的步子。
整个里屋和容暮料想的大不一样,摆件虽瞧得出名贵万分,但也摆放得格外随意,大方桌子上书册叠乱,狼毫笔,紫毫笔,甚至是不常见的其他墨砚都七零八落。
容暮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就近看去,离他最近的案几上还有三五幅书画胡乱的卷了起来,还扣上了解不开的死扣;反倒是一旁的刀剑格外得齐整。
“这些……都是?”
华峥有些骄傲:“都是我和你母亲攒下来的,书画是你母亲收来的,那些武器是我得来的。”
他没说的是,这几十年来他有功夫就会来这里整理一番,配上每次新得的好东西,久而久之,这件屋子就堆成了这样。
“你看看你可还喜欢,以后整个华家的东西就都是你的。“整个华家……
都是他的,那华淮音呢?
也许华老夫人默默也给华淮音留了一份。
容暮指尖抚过桌上的画幅,其中有一幅有些过于的古旧了些。
看容暮对画像好奇,华峥不自意紧了紧手:“咳……这是我带去北疆的画像。”
说着,华峥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方匕首,同之前送给容暮的那一把匕首有好几分的相似。
用短刃将那几幅画像上头的死结给解开了,华峥献宝一样地展开了画卷:“你要不要看看?”
容暮凑近过去,定睛一瞧,上头是一位年轻女子的起居图,上头的落款的时间也颇为久远。
久到容暮还不曾来到这个世上。
“这是你母亲的画像,当初我初初看到这张画像就认定了你母亲就是我钟情一生的女子,你看看,你母亲算不算的上整个灏京最美的女子。”
画像的女子年纪看着不大,云髻雾鬟,朱唇皓齿,凝坐小窗旁,似在独自抒发着幽情。
的确可称谓一声美人。
于是容暮点点头。
华峥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来,带着柔情,华峥解开了下一幅。
这上头居然是画着容暮红袍在身,骑马游灏京的景象,而画作的落款年限也证实的确是那一日。
“这是你三元及第,御马于灏京长街时候的图景,那日我特意带了画师,就为把你的样子描摹下来。”
“老将军……有心了。”
“……还唤我老将军么?这样的画还有不少,这些年我一直让人偷偷留着,你不在我身边长大,总该有个念想。”
容暮明了老将军的意思,但他一时间还拗不过口。
华峥也不想逼他,当下小心地取了博古架上多余的红绳,粗粝的大手丝毫不见生疏地将画卷重新卷了回来,用力格外的,好似稍微多用了几分的力,就会扰了画中人。
“好了,下面和你说说这么些年来,我为何不将你带回将军府养着……”
……
容暮这次探访镇北大将军府足足花了进三个时辰,就连午间的饭食都是在将军府用的。
时间待得久,容暮从华峥那儿得到的消息也比原来多上了许多。
华老将军将往事细细铺就在容暮跟前,让容暮终于能将脑海中那一片空白完整地填充了起来。
只是听到后头,惊然被更加刺激人心的震骇所替代,容暮整个人宛若被春日惊雷所重重打了一遭。
华淮音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更是楚御衡同母异父的兄弟。
那他呢?
容暮长睫低垂着,半掩住明湛双眸里的惑然冷光:“那……我到底是?”
“放心,你是我同你母亲的孩子,唯一的孩子,你同当今圣上并无血脉。”
即便是容暮,也不能在短短几个时辰里就轻而易举地接受,魂不守舍地离开镇北大将军府。
华峥看他出神模样,还体贴地让人为容暮备了马车。
“日后多来走动走动。”
容暮抬眼看着马车下头不舍的华老将军,渐渐回了神:“若是老将军不嫌弃,荣某就多来叨扰了。”
那头华淮音也依依不舍地看着宋度,听到容暮这么说,当即抢白:“多来多来,父亲和我都欢迎你们。”
“那……就此别过了,老将军和少将军也不必送了。”
“那就三日后庆功宴上再见!”
上了马车的容暮看着小窗外头的将军府越来越远,但思绪依旧无法平静,宋度倒是从容些,还同容暮说起他和华淮音离开后遇到的窘事,几番交谈下来,容暮这才将自己繁杂的心绪拾掇好了。
跨进丞相府的大门,还不等容暮出声让宋度将回来的马车归还至镇北大将军府,他就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人突然扯住了袖摆。
“大人!”
宋度讶异。
容暮却一眼就认出眼前人是楚御衡。
虽然不知楚御衡中了哪门子的邪,穿了一身白就过来了,容暮依旧能稳住自己浮动的心绪:“无碍,阿度你先去把车马还回去。”
话语刚落,容暮就被大力之下的楚御衡牵带着踱步到了假山后。
山石嶙峋,晨露干涸后的青润之处此刻还兜着一层日光。
容暮出力想挣脱眼前的白衣男子,但眼前人反客为主地就合紧双臂,瞬间卸下了容暮的力道,轻易就将容暮牢牢地锁在胸前。
白衣的陌生的,但眼前人在御书房久滞的炉香却是容暮所熟悉的。
沉香的气味沉稳厚重,甘甜醇厚,这种沉香难得的自带清幽舒爽,还是容暮当初在外为官的意外之喜,他花了近全部的身家,才为楚御衡换得了那么少些的沉香。
淡淡的香味萦绕在容暮鼻边,还不等他的手抵在楚御衡胸前使之推开,容暮的耳侧就泛起一阵灼烫,伴着楚御衡重重的一声叹气,容暮只听他倦怠地吐露出让自己为之骇怪的话语:
”阿暮,若朕还有个兄长,你还会欢喜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第87章 公私分明
欢喜?
容暮木然地被楚御衡抱住。
一时之间好似这这一切都是假的,?楚御衡这是何意。
他对楚御衡的爱慕早就散尽了,余下的不是恨,而是更为复杂难言的情感。
可容暮仔细回想楚御衡的这句话,?重点该在楚御衡还有一个兄长上面……
骤然间挣脱楚御衡的双臂,?容暮也惊讶自己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道,能将楚御衡推撞到尖利的的假山上。
看楚御衡吃痛的神色,容暮讷言。
什么叫楚御衡有了个兄长?
容暮今日才从华老将军那处得知前尘隐秘,楚御衡后脚就特意过来同他说这些?
是试探么……
容暮眯了眯眸子,?看着楚御衡还在揉捏着后肩,终觉此处不是能谈这事的好地方:“陛下还随我来。”
容暮带着人去了自己的书房,在门内左顾右看,?确认无人在外头乱,?容暮这才阖上了门。
“陛下方才那句话是何意?”
楚御衡同容暮对上了视线,从锋利的眉骨到犹如刀削的下颌线,?都好似被厚重的阴云所笼罩了起来,电闪雷鸣隐隐可显。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朕还有一个兄长。”楚御衡个头比容暮还有高上一些,?此刻同样穿着白衣,比容暮还奇异一些,?但他尚且不觉,?整个人好比被重伤过的恶兽。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容暮看着楚御衡,不免有些好笑,?“但是这般重要的事情,?陛下就这么简单的告诉了我?”
楚御衡对他就这么放心?
楚御衡仔细看着容暮的神色,见他并不惊讶,不免皱上了眉头:“为何阿暮你一点都不惊讶?”
容暮一时语塞:“陛下,我方才才从镇北大将军的府邸回来……”
言下之意,?是华老将军已经把这事告诉了容暮。
果然,楚御衡的脸色很快就不好看了起来。
“华峥他都同你说了什么,居然连这些都告知于你?”
容暮笑了,自己个儿走到小凳子前坐下,他低眉摩挲着案几上的茶盏,却不饮上一口茶:“华老将军还以为陛下将我看作是自己人,所以都同我说了,包括华淮音的身世。”
“那他可同阿暮说了旁的东西?”
楚御衡紧张了起来,比如关乎前朝,他父皇和母后那些不堪往事。
但这次容暮摇摇头。
就算容暮知晓了先帝和华老将军之间的宿怨,容暮此刻也装聋作哑,当做自己并无知情:“老将军只告知了我少将军的身份,旁的也没多说什么……陛下今日来,所为何事?特意来告知我华淮音其实是陛下的兄长的?”
楚御衡沉默了。
他就是心里乱成一团,才会出宫寻容暮。
可他倨傲惯了,这般服软的话他怎么也不好意思轻易就说出口。
上齿细细研磨着起了干皮的下唇,楚御衡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口干舌燥,给自己满了茶水,楚御衡大口饮净后才解了稍许的干咳,当下楚御衡放下茶盏言道:“阿暮你还没回答朕,若华淮音由着同朕一样的皇室血脉,阿暮你该当如何?”
“还能如何,陛下问这话莫不是在试探我?”
这次楚御衡没有辩驳,而是简单地应了下来:“不是试探,但朕的确有这个意思,朕想亲耳听听阿暮你的答复。”
“陛下比华淮音更适合在这个位置。”容暮移开自己的视线,却没有说谎。
楚御衡浮躁的心瞬间变得熨帖起来,连一路紧绷着的肩线也变得松垮:“阿暮你莫要哄我。”
连“朕”都不用作自称,容暮知道楚御衡现在心情好了许多。
这会儿跟着楚御衡后头给自己倒了茶水,容暮含了口茶汁,实话实说:“陛下毕竟久在皇位之上,无论是阅历和手段都也远胜过在灏京糙养着的华淮音,陛下在位,实乃万民之福,岂能轻易就有人能沾染王位。”这便是容暮的心里话,不论私事,楚御衡为公方面做的还是极佳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容暮又蓦地笑了:”陛下不必过于思虑这些,按照我对华淮音的了解,陛下让他去外头带兵打仗都比这个皇位来得更有吸引力。”
楚御衡不同意:”天下至高位有谁人不愿意享有。”
“人各有志罢了。”听楚御衡这么说,容暮耸肩,有意在楚御衡面前贬低着华淮音。
“不过,我还是觉得陛下可以稍微放心些华淮音?,陛下之前就派人暗中看管着华家,自然知道华淮音被华老将军教导成何种模样,这么些年华淮音文不成武不就,他的名号拿出去也就一个‘少将军’的头衔能略微唬住人罢了,这样的人同陛下相比,百姓自然知晓该站在哪一方。”
不动声色地将楚御衡难解的剖了出来,容暮挑起唇角,微微低着头。
“这些朕都知道。”
楚御衡之前把华淮音当做华家人防备着,现在混了皇室血脉的华淮音倒是让楚御衡有些许的为难。
若他再果断些,就该为了王位将华淮音不动声色地处置了。
可华淮音这么些年来一事无成,若他对华淮音动了手,也不能确定华峥手中是否有旁的证据到时候反咬他一口。
“那陛下还在焦心什么?若我告诉陛下,华淮音喜欢的也是男子,或许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子嗣,陛下是否能更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