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刹那,见主子靠着马车窗口一动不动,宋度以为眼前人就这么去了。
宋度不忍直视,默默扯了扯发酸的鼻尖道:“大人,到了,我们下来吧。”
“好。”
容暮撑着身子下了马车,最后还没等进府,就倾倒而下。
“大人!”
宋度等人的声音消失在耳边。
*
烛火通透,丞相府灯火通明?,亮了小半边的天。
往来的侍女仆从脚步匆匆唤着热水,大夫早就候在一边,时隔一刻钟就认真地把一次脉,宋度在一旁什么也不能做,除了干着急以外只能唤人多去添些炭火。
大夫还是一直为容暮看诊的大夫,捋着苍白胡须,齐大夫摇摇头:“大人不仅风寒伤体,还损了筋骨。”
宋度也知自家大人动了筋骨,他替大人解衣之时,大人的胸口乌青了一大块,靠近小腹的地方还泛起粗长的一道红痕,隐隐见血光。
现在容暮的胸膛已然上好了药,晶莹膏药抹在上头,病躯莹莹如玉却徒留乌痕之迹。
可看着依旧让人胆战心惊。
大人上了一次朝,就落下这么一胸/口的伤痕。
“那怎么办!”
齐大夫摇摇头:“大人的身子本就难以调养,吹不得风也贪不得凉,之前便已经风寒湿邪乘虚内侵,罹患痹证已久,现下脏腑内伤,才会鼻窍一起出血。”
他还未往严重里说,若是大人胸口的伤势再往上头去了三分,刚好就是心脉之地,略有不察便会当场丧命。
宋度急得挠头。
不知何时塌上的人已经醒了,还是周管家最先发现的:“大人醒了!”
“大人!”
容暮只觉四肢发寒,入眼昏沉一片,似乎是晚间,点了烛火,可烛火上笼着一层氤氲的浓郁黄色迷雾。
胸口钝钝的疼,似有一柄铁锤顺着呼吸的节律一声又一声的敲击着他的心脉。
他刚刚还可以听见管家的声音。
“咳!”容暮咳嗽了一声吗,只单单的一声咳嗽,几乎要将他全部气力都消耗殆尽。但到底是容暮,几次眨眼以后便习惯了眼前的雾蒙蒙,试探性地问道:“齐大夫在么?”
“在,老朽在!”
容暮浅笑,已经放弃坐起的姿势。
就着此刻躺在榻上的动作,他细细讲明之前的症状:“本官的胸口撞到了香炉,随后还失了五感,眼睛里看不到东西,也听不到声音,但时候不久,小半盏茶时间就恢复了。”
烛火轻颤,将侍从来回换水的身影拉得极长又极短。
容暮睁着琉璃般通透的双目,可笑不达眼底:“然后……马车上本官似乎还晕厥了过去,醒来鼻子里流血了……”
仔细想了想,容暮还将当下的五感直白地剖析而出:\"现在,我的眼前像是蒙了纱雾。\"
“大人……”
主子这伤还能在哪落下的,除了陛下宫里,谁敢对主子这般。
宋度不忍卒闻,侧过头去,堂堂七尺男儿生生红了眼。
容暮还在细细描述他此刻眼前的浓雾,齐大夫已经向前几步探出手来:“大人可能瞧见?”
容暮歪着脑袋,依旧睁着一双明湛的双目,他坦率得可怕:“看不见,只能看见一团黑雾。”
齐大夫闻言沉沉叹了口气:“若是寻常撞伤还好解,大人恐怕还伤到了眼睛。”
“还能恢复么。”
“这……”
容暮久久听不到身边人的回话,心口徒然收紧。
愣了许久,他压出一抹苦笑:“本官……看来是处理不了今日的公务了。”
齐大夫在丞相府待了数年,何曾见过容暮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大人虽说素日倦懒,好自拘于书房,但也芝兰玉树,风骨犹然,怎会此般浑浑噩噩。
握紧了拳头,齐大夫甚是不确定地提到:“大人的眼睛老奴没的法子,但是老奴有一师兄,在镇北大将军府上任医,尤其擅长医治眼疾,他许会有法子……”
宋度当即言道:“属下这就是大将军府请人!”
宋度最怕自家大人又恢复之前模样,得了病也不在意,日子过得比谁都糙略了些。
神医难请他不怕,他就怕大人弃了就医的心思。
但好在容暮并未阻止,只微微侧过身子:“好。”
纵使裹在厚实锦被之下,榻上人也徒留单薄的突起身形。
“去时记得讲礼数,勿要冲动,无论大夫请不请的来……咳咳咳……都要恭敬些。”
容暮哑着嗓子细细叮嘱。
他之前受了楚御衡的命令,上书弹劾过镇北大将军华峥,后楚御衡借机夺了华家的一半虎符,将老将军赶至北疆戍守。
闻官武将素来相互攻讦,而陛下又重文轻武,武将几乎在朝堂上被打压得百无一用。
华老将军的长子华淮音由于他出手,至今还未能进军营,空得小将军的名声罢了。
他前前后后为楚御衡架空武将做了那么多事,若是镇北大将军记仇了些,定然不会将府上的大夫借给他用。
容暮嘘叹一口气,再怎么睁眼去看,眼前依旧雾蒙蒙。
罢了。
第11章 醇香佳酿
第二日风雪四起。
容暮照例请了假不去上朝,静养在榻。
也许他天生劳碌命,即便先前修沐和现下病假,寅时刚过,他就清醒了过来。
好在他睁眼时,眼前的雾蒙散去,眼前清明一片。
听宋度说,昨夜的雪落得格外的大,大将军府上的侍者并未开门。
宋度话说得沮丧,容暮却淡淡笑了笑。
这在预计之中罢了。
宋度本来非常揪心和自责,但见自家主子准准地穿上鞋靴下榻,意识到主子眼睛好了,其揪起的心慢慢回了回去。
容暮梳洗过后,草草用了几口药粥便吃不下了,他胸口还发疼,书房离榻子太远了,他走上几步,疼得重新回了榻。
但容暮心里还念叨着那些奏折:“去把我的那些奏章取来。”
宋度看在眼里,不免劝导:“大人请了假,就好好休息吧!”
“没事,没伤到筋骨,只是单纯淤血而已。”
宋度扭不过自家大人,只得去书房取来。
容暮是一国丞相,大事小事都要经由他手,且昨夜的假请得颇为急了些,朝堂还没意识到,新的折子就送到了容暮府上。
光是批这些折子,容暮就恍惚蹉跎了一上午,即便在榻上,字迹也俊秀飘逸
期间齐大夫过来了一趟,反复确认容暮的眼睛恢复了过来,齐大夫也松了口气,只叮嘱着切勿过度操劳。
临近正午,雪下得更大了。
容暮批完折子,看着外头大雪飘飞,恍惚间有了闲适的心思,但也抵不过心口空寂四起的难过。
他胸口淤血,虽未伤了筋骨,但是平躺着胸口也痛,他便又拖着身子坐起,对着棋谱自己个儿下了会棋。
隅中之际,还未到午时,管家便进来了。
“大人,镇北大将军府上的少将军来了。”
“少将军?”
灏京的少将军只有一位,那便是镇北大将华峥之子华淮音。
“快请进来吧,请去书房……”话说一半,容暮起榻动作落了一半,胸口的疼痛压得容暮生生改了口:“算了,就请到我这屋吧。”
言罢,容暮拭去额上泛起的细密汗雾,看着茶盏里苍白的唇瓣伸手狠狠揉捏一番,直到苍白的唇珠重新冲了血,他才堪堪移开手中的杯盏。
华淮音比容暮还大了五岁,许是武将出身,身材孔武有力,个条也极为壮硕,容暮隐约瞧去,那厮还不输于楚御衡。
但其面上神色冷凝,额角还有一道疤痕,显得人颇有些凶神恶煞。
容暮想起之前盛传的少将军华淮音策马行灏京,吓哭垂髫子的传言,恐怕所言不虚。
“参加丞相大人。”华淮音行礼也颇为干脆利落。
容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当即让其起来。
面上含笑,容暮让宋度看茶,却被华淮音摆手止下。
“不必了,末将今日来不过想解释一番,昨夜大人府上的人来寻大夫,但大夫赶年关归家去了,并非府上不借人于大人。”
华淮音解释了为何大夫没来,他来了;但没解释昨夜为何避门不见。
容暮了然,并未挑明。
这下见人匆忙要走,容暮劝下:“少将军不喝茶……不若喝酒怎样?本官中午留少将军吃酒,府上还藏了上好的桂花酿,五年了都还没开封,今日少将军来了不若好好尝尝。”
华淮音爱喝酒是个隐秘,还是他手下人查了许久才查出的。
果然,华淮音闻言目光灼灼。
本想拒绝,但视线对上容暮坦荡的琉璃目,华淮音莫名心口软了几分。
还没意识过来,华淮音已然顿首应了下来。
“宋度,去后厨催催上菜。”容暮温润嘱咐道。
等到发现自己都答应了些什么,华淮音别过脸去,有些埋怨自己的耳根子软。
*
华淮音来的匆忙,容暮府上也没备些什么好菜。
等上了桌,华淮音看着一桌的素食,瞠目结舌。
怎么做了一桌子素菜,水煮豆腐,清炒菜叶子,一盘花生米,唯一的荤腥还是一蛊撒了细碎葱花的蛋羹。
“大人这是要给末将一个下马威?”
容暮这下当真红了脸:“本官平素就吃素这些,今日着实怠慢了。”
那现爆炒的花生米估计还是管家让小厨房刚刚做的,油滋滋的还沾着辣椒籽,按照容暮的口味,油辣不沾,这道菜是断然上不得桌的。
华淮音看他偏过首,下颌线浮现出一条极为流畅的弧度,少了几分阳刚之气,但多的是温润如玉,尤其他现在耳尖红红的姿态有些眼熟,但他想不出哪里见过。
碰巧宋渡从地窖里取了坛桂花酿,华淮音便抛开这个问题,专心等酒。
拆了封口的酒香气四溢,华淮音一闻就是味道极醇厚的佳酿。
容暮亲自为华淮音斟满了酒,但自己面前只换了茶水,华淮音狐疑。
“本官有伤在身,不便饮酒,便以茶代水。”容暮笑着解释道。
华淮音这才想起今日是过来告歉的,不知怎的就坐在饭桌上,当下看着眼前人递过酒盏来,对上容暮透亮的双目,闷闷接过酒盏。
一时之间二人相顾无言,只得各自喝酒/茶。
有些人爱酒,酒量好;但有些人爱酒,却半杯便倒。
也算巧了,华淮音属于后者。
两盏桂花酿喝下去,华淮音脸当即通红,快要前言不搭后语了,连“我”都冒了出来。
“你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不错的文官。”
“荣幸之至。”容暮看着有些醉了的华淮音浅笑。
“我遇到不少人,他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只会耍耍嘴皮子,所以他们不配为官。”
华淮音已经开始大舌头了。
容暮为他又斟了一杯酒:“那少将军认为文官应当如何?”
“不知如何……我是个武将,放在军营里就是个普通的兵,不懂得这些。”
华淮音说得坦率,容暮却听乐了。
一时之间,容暮觉得武将也有可爱之处。
“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官,你能去北疆三个月受下来那等苦寒,我就服你,你胸/中有沟壑,才会心系边关难民苦,你去边关时,不知我有多羡慕,多少武将都想沙场走一遭……”
许是说道伤心处,华淮音声音哑沉,双目还红了起来。
但他话没说完就一头扎在桌子上,“砰”的一声响起,连带着身旁白瓷酒盏里的佳酿倾倒下来,浓郁的酒汁都沾染在容暮身上。
但容暮久久未动。
华淮音今年满三十,目中还有少年气,但更多的是郁郁不得志,不得战守沙场的沉郁。
灏京又有多少的武将同他一样,澎湃鲜血凉透,因为天子的猜忌被迫在留在都城里庸庸一生。
这里又有多少他的手笔。
敛下目中淡然涩意,容暮叹唤:“阿度,安排间客房送少将军去休息。”
宋度疑惑:“不送少将军回去么?”
当下容暮亲自拢了酒封,目中全是珍视:“不用,等人醒了再随他去吧。”
容暮想起华淮音贪杯模样,又添了一句:“再取一坛桂花酿,送少将军做礼。”
“大人不自己留着?”宋度稀奇道。
他们府中藏了一窖的桂花酒,但大人从来没有起开过,还是今日少将军来了,才开了这么一坛子。
大人一向稀罕着,今日舍得送人了?
“不用了。”
这些全是楚御衡前几年赐下的。
楚御衡一直以为他喜欢桂花酒,每次他被加官进爵时,楚御衡都赐下这酒。
殊不知他爱的并非这桂花酒,而是他当年他连中三元金榜题名时,楚御衡亲手折下后赠予他的金桂丛枝。
第12章 迷眼蒙心
同日,宫中。
夜幕已沉,可楚御衡还在烛下批着折子。
这是晚膳前刚从容暮府上递上来的,容暮一向做事干净利落,当下呈上来的折子条理清晰,上头容暮的字迹也飘逸毓秀。
丞相书法冠绝,这还是他之前亲口夸耀的话。
可他看着上头的字迹,满脑子都是容暮那日气性大,风骨峭峻丝毫不折的模样。
他作为一国之君都先低头同他告歉,他还作甚端着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