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扇子跟在后面小心翼翼问:“殿下不生气了?”自家殿下离开亭子的时候明明还气冲冲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消气了。
明珩嘴角提笑,慢悠悠反问:“生气?我为何要生气?”
他一开始对于贺泽玺又一次提起裤子不认人的做法确实感到冷生气甚至是委屈,所以才负气离开,但是离开湖心亭后他就冷静了下来,又想起了昨夜里贺泽玺跟他说的话,一下子就生不起气来了。
贺泽玺告诉他夜晚的那个他才是真正的他,自己只要记住夜晚那个他跟他说过的话就好,白日的那个无论说什么都不是他的本意。夜里的那个曾明明白白地告诉明珩自己对他并非无意,所以明珩决定听从贺泽玺的话,只记住夜里的他与他说过的话。
说来也奇怪,自从见过夜晚里那个热情奔放的贺泽玺之后,再面对白日里这个冷漠如霜的贺泽玺,他再没有往常那种一见他就心花怒放的欣喜,反而莫名有些不敢亲近。明明无论是白日里的还是夜晚里的都是贺泽玺,可他就是更想亲近那个生动鲜活的贺泽玺。
每次见到那个贺泽玺,他就会不自觉想起十三年前,他被贺泽玺从莲花池里救起,那个十岁的半大少年,为了救他浑身湿透,单薄中衣往下滴答淌水,在寒风中冻得牙齿打颤,嘴唇都泛白了,却叉着腰居高临下看着他,颤抖着声音一字一顿认真道:“受欺负了不能忍气吞声,你越怂他们欺负得越狠,一定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当时只有七岁的明珩在莲花池里冻得脑袋都木了,裹着贺泽玺的狐裘大衣呆呆看着他,只觉得面前这人眉目如画明明精致的像个粉雕玉琢的琉璃娃娃,却像头草原上的小狼崽,张牙舞爪,呲着尖尖短短的小獠牙,又凶又可爱。
那一幕的贺泽玺,明珩记了十三年,但是自那之后那模样的贺泽玺他再也没见过。听说贺泽玺救了自己之后就生了一场大病,虽然后来幸运治好了病,但似乎把他那活泼野性的性子也治丢了,大病初愈的贺泽玺变得安静沉稳,端方温润,成为了世人赞不绝口的翩翩公子,明珩却总是对十三年前那个狼狈倔强的贺泽玺念念不忘。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直到让他见到了那个夜晚里的贺泽玺。
想得太入神,明珩没注意脚下的路,也没有听到身后小扇子的提醒,不知不觉就走进了一处院子。
“前面是虎园,不能再往前走了。”一道微微沙哑的陌生男声陡然响起,制止了明珩欲往前的脚步。
明珩应声停下,四下张望着试图想找出发声之人,朗声问:“阁下是何人?”
轻笑声响起,一个月白身影从一棵寒梅树后出来,踱步到明珩面前:“见过六殿下。”
明珩打量着面前的人。寒冬腊月,那人仅着一件月白长袍,身姿绰绰,“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面容却只能说是清秀,五官周正却略显平凡,唯有一双眼睛微微上挑,眉眼含笑,顾盼流转间风情难掩。
明珩总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正欲再深入打量,小扇子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的衣摆,提醒他莫失礼。明珩只得收回目光,摆出皇子架子,沉声问:“你是何人?”
“小人是这间宅子的主人。”那人回答。
“你就是主人啊,”明珩一喜,皇子架子也不摆了,微微一笑道,“我正想拜访这家的主人呢,没想这就遇上了。你叫什么名字?”
“晗欢。”那人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道,“小人名叫晗欢。”
“晗欢……”明珩默念了一遍,微微扬起唇角,“好名字。”
“谢殿下夸奖,”晗欢道,“若是殿下不嫌弃,小人带殿下好好逛逛我这园子如何?”
“求之不得。”明珩欣喜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小人的荣幸。”青年带着明珩穿过梅林,闲庭信步地逛着。
明珩在一株淡黄色花瓣的梅花前驻足。在一丛娇艳如火的梅花中这一株淡黄色的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惊艳,白色的花瓣淡黄花蕊,形似蝶,花瓣层层叠叠,每一朵都有婴儿手掌般大小,芳香扑鼻。
明珩问:“这是什么梅?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
“金钱绿萼,”晗欢道,“这种花多种于南方,这一株乃是小人花重金从南方移栽过来的。正巧小人已托人去南方复购了一些,不日便回了,殿下要是喜欢,小人到时送您几株。这花极易栽种,有光便能活。”
明珩有些心动,若是在自己的宫里种上几株定然不错,便厚着脸皮讨要了几株。
欣赏完梅林,明珩跟着晗欢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突地听到一声虎啸。明珩顿步,侧耳细细聆听了一会儿,问身旁的青年:“刚刚是老虎?”
“正是。”晗欢道,“虎园就在前面,殿下可要去看看?”
明珩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老虎,心思一动,答应了,边往虎园走边跟身旁的青年攀谈,“虎乃百兽之王,凶残万分,你怎会养此等凶兽?”
晗欢微微一笑,颇为无奈道:“小人养虎实则偶然。小人幼时跟随父兄去林中打猎,偶遇两母虎死斗,后来两只母虎同归于尽,只留下一只虎崽。那虎崽刚出生不久,还很小,把它留在林中必死无疑,我于心不忍便把它抱回家了。本想养到待它大了便放虎归山,但没想到养着养着便养出了感情,我不舍得,它也不愿走,索性就一直养着了。”
“这么说,这虎崽自小养在人堆里了?”明珩好奇问,“我听说这野兽沾过人气就没了危险,你这虎崽伤人吗?”
晗欢道:“我本想将它养大就放归林中,又担心养久了把它本性都养丢,因此刻意保留了它的野性,平时除了自己和一两个负责饲养的下人并不让他接触其他人,也不强行限制他的活动,虽说养到至今并未伤过人,但牙齿还锋利着,待会儿殿下可务必跟紧我,切莫妄自行动。”
明珩一听那凶兽还有危险性立即面色严肃得点点头,紧跟其后,又觉得不保险,不动声色得往那人身边靠了靠。
走在前面的青年垂眸望了眼时而蹭到自己的天青色衣摆,在明珩看不到的角度缓缓提起了嘴角。
踏过一道拱门,眼前的景像从檐角高墙变成了一片开阔平坦的土地,那便是虎园。虎园占地足有大户人家的一个厢房大小,四周一圈精铁围城的封闭围栏,估计是为了防止凶兽溜出笼子伤人。笼子里面放置了假山和一个小水潭还有一些小物件似乎是老虎的玩具,如今天寒地冻,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足可见主人对它的重视。
明珩一眼就看到了正背对着他们趴在白色地毯上打盹的老虎。油光厚实的皮毛,粗壮有力的尾巴,以及健硕雄伟的身躯,无一不在昭示着百兽之王的威严。
明珩有些惧怕却又很感兴趣,对于那个比他还要雄壮许多的庞然大物住不住的好奇,一顺不顺得盯着那背影看。
身旁的白衣青年悄悄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抬起右手,食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呼哨。清亮悠长的哨声刚一响起,笼中正在打盹的巨虎一骨碌爬了起来,扭过巨大的脑袋看了一眼便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巨大的毛脑袋使劲往栏杆间隙挤,把脸都挤变形了也不介意,又伸出爪子在空中扒拉着空气。
明珩看得眼都直了,原本还威风凛凛的老虎此刻就像是一只猫崽,尾巴摇得欢快,软绵绵的,一点威胁性都没有。
晗欢安抚地摸了摸那巨大的毛脑袋,对明珩解释道:“这虎崽自小就黏我,见到我就撒娇。”
“只黏你一个人吗?”明珩小心翼翼地走到晗欢身后,想近距离观察一番。
那老虎一边欢快舔主人细嫩美味的手,一边警惕地打量着身后的明珩,目光有些凶,似乎在观察他是否具有危险性。
被百兽之王盯着,明珩本能有些害怕,但又有些想摸一摸,正想问问可不可以,就听身前的人说:“这虎崽只黏我一个,旁人别说摸他一下,就是走近他两丈以内就呲牙。”
“两丈?”明珩比量一下自己此时离虎的距离,好像已经是两丈以内了,可那虎崽还是安安静静的,既没呲牙也没吼他。
这是不是说明这虎崽还挺喜欢自己的?明珩沾沾自喜,想伸手摸一摸的念头也又一次冒了头,他试探着问:“我能摸一摸吗?”
晗欢扭头看他:“殿下想摸吗?”
明珩点头。
一旁的饲养人员赶忙阻止:“公子,万万不可!这虎崽只肯让我家主人碰,其他人一碰他就炸毛,特别是不认识的人,凶起来会直接咬人的!之前有个飞贼误闯了虎园,结果就被咬掉了一条手臂,我家主人还赔了不少钱呢!”
饲养人员语重心长地劝了半天,结果抬头一看,明珩压根没听他的话,早已上手摸了。
更神奇的是,那只从来只肯让他家主人碰的凶兽此刻正乖乖的仰着脑袋任由一个陌生人挠下巴,非但没有炸毛,反倒欢快地摇起了尾巴,粗硬的胡须微微抖动,表□□仙欲死……
第8章
原本生人勿近的凶兽却在明珩面前没有发怒,甚至还翻出了柔软的肚皮,这让众人都很是惊奇。那位饲养仆人更是大受震惊,看着亲亲密密蹭明珩手掌心的虎子,颇为受伤地小声嘟哝:“奇了怪了,这虎子怎么转性了?”
明珩自己也挺诧异的,轻抚着虎头对晗欢说:“这虎子不怕我!”
晗欢并无意外,淡淡一笑,从一旁的框里拿出一块大骨头,问:“殿下可要试试喂食?”
明珩有些心动,但那尖利粗壮的虎牙又让他有些犹豫。晗欢一眼就看出了他的顾虑,轻声安抚:“殿下无需担心,虎子既然肯让你摸就表示接纳了你,不会伤害你的。”
明珩这才接过了骨头,走向虎子。他刚走了两步,身后便有脚步声跟随。他脚步一顿,就这一眨眼的功夫,身后的人已经追了上来,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我陪着殿下。”晗欢的话一字不落地落进了他的耳朵里,声音轻软如春风。
明珩心旌一动,熟悉的感觉更甚了,不禁多看了身后的人一眼,试探着问:“今日之前我们可曾见过面?”
晗欢眼眸微垂,淡声回道:“殿下身份尊贵,哪是我等草民能轻易见到的。”
"真的没见过吗?那缘何你总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明珩挠头,但没困扰多久又释然了,“大概这就是一见如故吧,今日我可算是来对地方了。”
“殿下若是喜欢可以常来。”
晗欢的语气依然透露着一副宠辱不惊的淡然之态。明珩觉得眼前这位气质不凡的年轻男子挺奇怪的,虽然口口声声说的身份有别,礼数说话也都挑不出错儿,语气却并不谦卑,即便面对的是一国皇子也依然处变不惊,不卑不亢。总之他说的话和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大相径庭的,但明珩并不介意,甚至还挺喜欢这人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的。
喂完虎子,晗欢又带着明珩逛了逛其他的地方,最后准备去参观书房藏书的时候官则找来了,原来是贺泽玺府里有事要提前走,众人一看时辰也不早了,索性便散了场。
官则找过来的时候,明珩正跟晗欢把酒言欢,心情舒畅不已,听好友提起贺泽玺还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心下讶然。他明明是因为贺泽玺又一次翻脸不认账才负气离开的,还曾妄想着泽玺会追过来,在四下无人处哄哄自己,结果没想到和晗欢相谈太欢,竟然把泽玺全然忘到了脑后。明珩望着晗欢挂着浅笑的清秀面容,一刹那竟有些心虚,就好像是吃外食的丈夫被妻子抓了个正着似的。他也不敢多留,忙不迭辞别了晗欢就跟官则离开了。
晗欢送他们出了门,临行前对明珩说:“金钱绿萼的花种三日后就能到京都,殿下记得叫人来取。”
“一定一定,”明珩站在门口,迟迟未上马车,心里还挺不舍离开的,磨磨蹭蹭走到马车前又忍不住回头问,“我还能再来吗?”
晗欢点点头,嘴角轻佻:“晗欢随时恭候殿下。”
明珩得到保证这才高兴了些,钻进了马车。
马蹄踢踏着离开了景和园。晗欢站在门口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才转身回府。
“公子。”有小厮跟了上来,是贺泽玺的贴身小厮——小留。
“你家少爷呢?”晗欢问。
“在房里休息呢,方才少爷喝了些酒。”小留垂着头恭敬回答。
晗欢闻言脚尖一转,往后院走去,语气有些不悦:“他大病初愈喝什么酒,你怎么也不拦着写。”
小留苦着脸:“少爷行酒令输了,说是愿赌服输,非得喝,官公子也曾想待少爷受罚,可被拒绝了。”
“罢了。”晗欢摇头轻叹一声,吩咐道,“去煮些醒酒汤。”
“是。”小留领了命便一溜烟跑走了。
晗欢独自去找贺泽玺,推开屋门,贺泽玺正合衣靠在床头读书。
“不是说休息吗?怎么又看起书来了?”晗欢反手关上门走至床边,“小留说你喝酒了,喝了多少?”
“不多,就一杯。”贺泽玺微冷的面庞柔软了几分,拉着弟弟坐下,问,“六皇子他们呢?”
“走了。”
“听说你一直跟他在一起?”
贺晗欢面色平静,伸手帮着掖了掖被角:“我是园子主人,自当要尽地主之谊。”
“只是这样?”贺泽玺歪着脑袋端详他的脸色,似乎想在这张冷静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