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门外正跪着一道笔直的身影,那人一身繁重的纯白国师袍,帽子落在背后,像是一件宽大的斗篷,墨发披在身后,黑白分明。
他神情淡漠,目光看着前方,似乎在看里头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的庆德皇帝,又似乎谁也没看。
赵殷站在门口微微弓着身子,他亲耳听着沈大人竟敢顶撞陛下,虽然被罚了出来,可心底对沈辞的畏惧又添一层,此刻只能恭恭敬敬目不斜视。
京都上空汇聚了不少阴云,赵殷的拂尘被一阵狂风吹乱,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只见不远处有一大团黑云正朝这里靠近,似乎要下一场大雨。
赵殷看着那逐渐靠近的黑云,不知要不要提醒陛下一声。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黑云已然密布于京都上方,一道惊雷在半空中炸响,伴随着电光。
沈辞身上的白袍被狂风吹乱,他却跪的岿然不动。
没一会儿乌云沉沉,上方落下来一滴一滴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溅出水花来。
大雨倾盆而下,倒在沈辞身上,一身白袍瞬间湿透,秋风萧瑟吹在身上,令人感到冷意。
赵殷站在廊下,看了一眼里面气定神闲的天子,闭上嘴静静站着。
这雨一下就是半个时辰,廊檐落下的雨水串成了一条线,沈辞跪在大雨中,刺骨的寒意侵略全身,冻得他有些麻木,他脸色已经苍白,却依旧跪在原地不肯松口。
许是上天垂怜,半个时辰后,雷雨渐歇,密布的乌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间便是晴空万里。
碧空如洗,一抹霓虹映在远处,风停,日出。
“退下吧,太子还是照旧住在孤鹜宫。”
御书房传来庆德皇帝终于松口的话。
沈辞听到天子妥协却也无甚表情,他双手撑着地上,缓了缓才勉力站了起来。
他在赵殷的注视下,一步一步,缓缓走出御书房。
等沈辞走到孤鹜宫的时候,楚阆正在院中练习射箭,见到沈辞回来也不多加理会。
沈辞强撑着走回孤鹜宫,一手撑在石桌上问:“殿下今日的功课完成了?”
楚阆射出一箭正中靶心,没有理会沈辞,连个眼神也没分给他。
沈辞又道:“殿下若是没有完成功课…”
他话没说完便被楚阆打断:“我知道你把我关在孤鹜宫不让我出去,我倒是没想到,你连我搬到东宫去都不让,哼。”
孤鹜宫与东宫其实隔的不远,但沈辞就是一步也不愿意让他离开孤鹜宫,不让他见外面的人,不让他出去,将他名为教导实为囚禁在这里。
沈辞看了他良久,垂眸道:“殿下身份尊贵,不可称谓‘你’‘我’。”
楚阆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嗤笑一声,将弓箭收了转身就要走。
沈辞看着他的背影重重叠叠,终于还是没能坚持住,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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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人轻轻动了动手指,似有醒转的迹象,苍白而有骨感的手被人拢在掌心,显得小巧。
沈辞悠悠醒来便对上楚阆轻蹙着的眉,与梦里稚嫩的脸不同,如今轮廓清晰明了,线条冷峻流畅,眉眼间深沉令人再也看不透。
楚阆见沈辞失神,唤他:“先生,你好些了吗?”
沈辞的思绪被他拉回,淡淡收回手:“谢陛下关心,臣好多了。”
楚阆见他冷淡,抿着唇道:“先生,朕知错了,朕说过会相信您,却又出尔反尔怀疑您,先生,您就原谅朕吧。”
沈辞微微侧开脸不去看他:“臣不敢,陛下,身为天子怎可与臣子认错?”
楚阆摇头:“您是朕的先生,朕做错了自然要认。”
沈辞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天子不会错,即便有错,那也是写罪己诏昭告天下,决不能向臣子认错,若是错了,送些东西慰问一二便可,龙威不可失。”
楚阆看着他,问:“朕送些东西给先生,先生就会原谅朕吗?”
沈辞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
楚阆知道如此,起身朝外间书案而去:“好,那朕就写罪己诏,昭告天下,朕愧对先生,是朕错了。”
沈辞连忙将他拉住,阻止他胡作非为:“陛下!若非国事,不可罪己,陛下莫要乱来。”
楚阆反手握住沈辞,在榻边坐下:“那先生不恼了?”
沈辞轻叹一声:“臣未曾怪陛下。”
楚阆看着沈辞,颇为担忧道:“朕记得先生身子并不病弱,怎么突然这么羸弱?”
沈辞摇了摇头,不欲多言。
这个问题,他也很想知道,但是比起重生这么光怪陆离的事情都发生了,体质的变化似乎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楚阆十分认真道:“朕会遍寻名医,一定会让先生好起来的。”
“嗯。”沈辞轻轻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陛下,丞相大人来了。”赵殷在外面禀道。
楚阆一挑眉,与沈辞对了个视:“林丞相此时进宫,所为何事?”
沈辞见楚阆望过来,眼中也划过诧异的神色,只是他知道林丞相为何而来。
昨日出宫,他趁着机会递给棠梨一张字条,便是请丞相相助,助他离宫,只是本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丞相真的来了。
赵殷又在外面回禀:“陛下,丞相携女前来探望陛下。”
楚阆“宣”字还未出口,便听见林晚霜也来了,目光不由得在沈辞身上多做停留。
他笑意浅浅:“莫不是先生真的替朕说媒去了?”
沈辞不敢同他对视,淡淡移开目光:“陛下说笑了。”
楚阆也不为难他,对赵殷道:“让他们进来吧。”
“是。”
林丞相带着林晚霜进了外室,隔着屏风朝楚阆行礼:“陛下圣安。”
“免礼,丞相怎么这个时候进宫来了?”楚阆摆了摆手,出声询问。
林丞相恭敬道:“臣听说陛下最近频频召见太医,想来是身子不快,臣便进宫来探望一二。”
楚阆点了点头:“丞相有心了。”
林丞相笑笑:“这是臣应尽的本分。”
楚阆的目光落在了屏风上,林晚霜站在屏风之后,日光打在屏风之上倒映出她曼妙的身子,宝钗步摇微晃,锦衣罗裙环佩叮咚,腰肢纤细,亭亭玉立,未见其人,已知气质不凡。
沈辞也看着屏风上倒映出来的人影,林晚霜幼时便是个美人胚子,如今想必更甚从前,但愿楚阆会对她有青梅竹马之情,他也好趁机离宫,说不定正好能促成一段好姻缘。
楚阆没看多久,目光便收了回来,见沈辞倒是看得出神,俯身在他耳边道:“先生也觉得,林晚霜倾国倾城?”
沈辞点头:“当之无愧。”
楚阆却是摇了摇头,对着他一本正经道:“不及先生貌美。”
沈辞看了他一眼:“陛下还未见到林小姐的容颜,怎么下此定论?”
楚阆轻笑:“先生也为见到,怎就说她倾国倾城。”
沈辞:“陛下幼时亲口所言。”
楚阆含着笑意问:“先生记了如此之久,莫非是吃醋了?”
沈辞古怪地看着他:“胡言乱语什么。”
“陛下?”屏风外,林丞相见楚阆迟迟不出声,唤道。
楚阆瞥了他一眼:“既然是来探望朕,带着林小姐是为何?”
林丞相坦言道:“小女林晚霜幼时承蒙庆德皇帝不嫌弃,常入宫伴读,与陛下也算是青梅之谊,如今听说陛下身子不适,自然也该来探望探望。”
“哦,”楚阆的语调带了些许漫不经心,“既然如此,便进来吧。”
楚阆话对着屏风外的两人,目光却依旧粘在沈辞身上。
第14章 以朕舒服为主
眼见着二人就要越过屏风进到内室,沈辞惊觉他与楚阆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小皇帝在不知不觉中整个人都靠了过来,方才他的注意力全在林晚霜身上,如今才觉得逼仄得很。
他抬手去推开楚阆,提醒道:“陛下。”
楚阆强势且执拗地靠近着沈辞,不肯让开,沈辞眉心微蹙,眼见那二人就要看到他们,沈辞连忙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楚阆。
楚阆却也在同时,微微直起身子,从丞相他们过来的角度看来,十分像是在照顾沈辞,并无半点不妥。
林丞相一见是这个场景,问:“陛下,可是国师大人身体不适?”
楚阆点头:“嗯。”
“太…陛下没事就好。”林晚霜款步从外室进来,对着楚阆重施一礼。
楚阆抬眼望去,林晚霜比起幼年之时确实更加貌美如花,轻施粉黛犹如出水芙蓉,若着墨一二,便是国色牡丹。
林晚霜见楚阆望了过来,同他对视。
楚阆收回目光,评价道:“倒是和以前一样胆大。”
林晚霜浅浅一笑:“国师大人,这是怎么了?”
沈辞给足了两人聊天的时间,结果这话问出,楚阆迟迟没有回答,他察觉到小皇帝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如此情况下也不好装睡下去了。
沈辞微微睁眼,转过身来,假意才醒:“原来是丞相和林小姐来了。”
沈辞作势要起身,楚阆将他扶起来,却并未让开身子让他下床。
好在丞相连忙道:“沈大人身体不适就不要乱动了。”
沈辞点了点头,回答林晚霜:“林姑娘,沈某无碍。”
林晚霜行了个礼:“国师大人安好。”
沈辞目光移向林丞相,林丞相心领神会,对楚阆道:“陛下,天色不早,既然陛下无事,臣便也告退了。”
楚阆点头。
林丞相又对沈辞道:“沈大人不如同本相一块儿回府?正好春闱的考题,本相还想同沈大人讨教一二,不若就坐本相的马车回去吧?”
楚阆背对着林丞相嘴角微勾,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沈辞十分配合地要下床:“如此甚好,那臣便告辞了。”
如此状况楚阆却是没有什么理由再拒绝沈辞出宫,只是…
沈辞一旦离宫,势必就会安排好一切然后离开京都,要想再将人抓回来就难了。
沈辞正要跟着林丞相他们离开,楚阆出言:“先生,朕适才才说要遍寻名医替您治病,您若是就这么回去,朕十分不安,不如等朕寻到医治您的法子,您再出宫也不迟?”
沈辞微微躬身:“不敢劳烦陛下,臣的身子臣自己会治。”
楚阆见人就要离开,连忙拉住他:“朕若是连先生都无法照顾好,天下人岂非要说朕这个皇帝既无能,又不孝?”
沈辞心有不满,却也不能显露出来,林丞相问了他一句:“不知,沈大人究竟得了什么疑难怪症?”
沈辞:“也没什么,只是有些咳嗽,就是总是反复罢了。”
“哦?”林丞相似乎突然发现什么,“这倒是巧了,小女晚霜这两年也有些咳嗽,一到冬日也是反复,用药也不见好。”
楚阆看着他:“可找到解决之法?”
林丞相摇了摇头,遗憾地说:“尚未,不过陛下既然要寻这医治之法,不知可否带上小女?”
楚阆看着他,未曾言语。
林丞相絮絮叨叨:“臣就这么一个独女,她娘去的早,臣唯恐照顾不好她,如今又患了病,唉,想起当年先帝多宠晚霜啊,还特令她进宫伴读…”
沈辞也一同道:“陛下,不如将林小姐留下,若是寻到医治之法,也可一同医治。”
楚阆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唱双簧,他今日要想留下沈辞,就必得留下林晚霜。
楚阆对林晚霜的去留无所谓,他只想留下沈辞,便点了头:“准了。”
最终是林丞相孤身一人离开了皇宫。
沈辞也料到了这个结局,若能立刻出宫便是最好,若不能,便利用林晚霜,静待时机吧。
第二日下了朝,楚阆一进院子,看到的却不是沈辞,平日里沈辞会坐在院中看些书,而今日看书的人却换成了一席罗裙的林晚霜。
林晚霜抬起头,发间步摇轻晃,碰撞出清脆动听的声音,她起身行礼:“陛下圣安。”
楚阆微微蹙眉,有些不悦:“先生呢?”
林晚霜回道:“国师大人去藏书阁阅书了。”
楚阆随意地点了点头,抬步就要离开,林晚霜见他利落干脆地走,连忙道:“陛下,臣女今日读《秋赋》,其中有关《惊鸿》一阙臣女理解不透,不知陛下可否为臣女解惑一二?”
记得二人幼时,也是这般交流学业的。
楚阆将头上繁重的垂帘冠取下,递给赵殷:“先生博古通今,学识渊博,不若去请教于他?”
林晚霜被噎了噎,道:“先生勤勉学习,是臣女不能相比,臣女见先生繁忙,不敢多加叨扰,只好请教陛下。”
楚阆笑了笑:“正好,朕也有事要问先生,你的疑惑,朕也帮你一同问了先生吧。”
楚阆言罢不再理会她,朝藏书阁而去。
林晚霜目送他离去,抿了抿唇。
沈辞为了让两人有更多的接触时间与空间,特地跑到藏书阁来,此间书籍他大部分都看过,只是来想想有什么更快的法子能出宫。
沈辞站在一排书架中间,藏书阁未曾点灯,屋内有些昏暗,他藏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只有一抹斑驳的光透过镂空的轩窗照射在沈辞的衣袍上,白袍反映出锦线绣的光泽,煞是好看。
他正想得出神,未曾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那人将他困在书架前,身上被熏香熏透的味道笼罩着沈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