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默了一瞬,国师府的主人离开了,还有谁能时常来这里打扫,答案不言而喻。
莫棋问沈辞:“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还走吗?”
这个问题其实问过很多次,有别人问他,也有自己问自己,以前坚定不移,如今…却竟有些犹豫了。
若是他治好了病还是打算离开,陛下…还会再抛下江山追出来吗?
…会的吧。
莫棋许是知道沈辞在内心天人交战,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听说今夜有庆功宴,我能去吗?”
棠梨也道:“我也想去!”
沈辞淡淡道:“随你们吧。”
“好哦!”
夜里繁星璀璨,快入秋的风微微吹在人身上,舒适且惬意。
皇宫宫门口停了不少马车,都是赶来参加庆功宴的。
沈辞下了马车,望着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皇宫,他似乎,已经许久不曾这般,同大臣们一道入宫了。
有人看见他,上前来打招呼:“这位便是国师大人,沈大人吧?”
沈辞看了他一眼,似乎并不认得,朝中大臣多数他都能记得,哪怕只是见过一次,这人一身红袍头戴赤羽,位置不算太高又是新人,腰间坠着一块令牌,晃晃悠悠写着礼部,看来是春闱的新科状元,如今的礼部侍郎。
沈辞止了他的礼:“沈某如今一介布衣,不是什么国师大人了。”
状元郎从善如流:“不是国师却也是帝师,沈大人,这礼您还是受得起的。”
沈辞淡淡道:“侍郎客气。”
状元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沈大人不愧是传闻中才智双全的人物,一眼便看出在下是谁,佩服佩服,哦,在下礼部侍郎周瑾。”
沈辞随意地点了点头:“不敢当,侍郎请吧,莫要耽搁了陛下的庆功宴。”
周瑾连忙称是,退了开去。
莫棋看着周瑾的背影,低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沈辞朝宫内走去:“没什么,打个招呼罢了。”
原本沈辞路上还在担心,楚阆会不会给他安排一个十分显眼的位置,进了门发现除了首位上陛下的位置,其余位置左右排开,并没有什么特殊待遇。
沈辞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却也升起异样的感觉。
楚阆似乎真的变了,变得更加沉稳克制。
沈辞挑了个不大显眼的位置落座,没多久门口赵殷高声道:“陛下驾到!”
沈辞和众人一道起身,朝门口望去,楚阆一身繁重的明黄锦袍,绣纹复杂,头上戴着垂帘冠,将那轮廓分明,丰神俊朗的模样微微遮掩,也遮住了那人眼底的锐利。
他抬步进了宫门,众臣行礼:“陛下圣安。”
楚阆路过沈辞的身边,在众人弯腰低头看不见的时候,他抬手扶了扶沈辞,对众人道:“众爱卿免礼吧。”
众臣抬头之时,楚阆已经行至首位落座。
沈辞垂着眸没有去看楚阆。
席间觥筹交错,楚阆不知是不是因为高兴,多饮了几杯,众臣见陛下兴致颇高,纷纷劝酒。
沈辞在席间待了会儿,便出了门朝上林苑散心去了。
无人留意到席间少了一个人,唯有一直注意着沈辞的楚阆,他目光落在没了沈辞身影的座位上,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沈辞站在院中的梧桐树下,静静感受着夜间的微风,突然被人用身后拥住。
沈辞垂着的手顿了一下,他闻到了很浓的酒味。
楚阆的声音闷闷的,在他身后响起:“先生,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席间有些闷,出来散散心。”
“先生,等您病好了,您还要离开吗…?”
沈辞轻轻闭上眼眸:“或许吧。”
“为什么?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现在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要自由,我绝不会再将你困在皇宫,困在我的身边,你不要做我的皇后也没关系,只是…能不能待在我能看得到的地方?”
这大楚江山的帝王,何曾如此卑微祈求?
沈辞握了握掌心,又松开,反复几次,他转身,看着楚阆,认真道:“楚阆,我没有爱过人,也不知道如何爱人,也…不需要别人的爱。”
沈辞终于喊了他的名字,可却是如此认真且严肃地拒绝他。
楚阆的心仿佛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透,他颇为悲伤地望着沈辞:“为什么?你不会爱没关系,我来爱你就好了,为什么不需要呢?”
沈辞抿着唇,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与陛下无关…”
楚阆打断他的话:“不,与我有关对不对?你还是在怨我,怨我困住了你,也在恨我,恨我在祭天大典上射出那支金羽箭,对吗?”
沈辞闻言,眼眸顿时一抬,他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楚阆刚才…说了什么?
祭天大典射出那支金羽箭?
这辈子,他明明没有这么做啊…
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他此刻在梦里,还是重生只是一场梦?
楚阆的声音还在继续:“此事确实是我的错,我很后悔,是我没有体会到先生的良苦用心,是我眼瞎看错了人也信错了人,先生,我知错了,我后悔了,先生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沈辞握着掌心的指甲嵌入肉里却浑然不觉,只是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了什么?”
楚阆看着沈辞有些发抖的模样,想抱一抱沈辞,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他将沈辞拥进怀里,低声道:“我说,想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爱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沈辞推开他:“不,不好。”
“为什么…?”
“你方才说,祭天大典,不该射出那支金羽箭?”
楚阆这才发现,沈辞的状态不对,和平日里很不一样,是沈辞少有的失态,他喝得太醉没有看出来。
楚阆甩了甩头,妄图让自己清醒一点,连垂帘冠都歪了。
“你记得,上一世的事对么?你记得这辈子还没有发生的事对么?楚阆,你亦是重生而来,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能…”
…还能这么对我?
沈辞眼眶微红,他再也站不住,心口的疼痛再度席卷而来,仿佛要将他溺毙。
恍惚间他听到最后楚阆急切的呼唤,却是不想理会了。
第55章 我放你走
沈辞的梦十分混乱, 一会儿是前世祭天大典,一会儿是楚阆站在他面前,对着他苦苦哀求他留下, 一会儿又是他倒在祭台上血泊里,一会儿又是楚阆抱着他,对他说“对不起我错了”。
沈辞这梦做得快要呼吸不过来,他仿佛被人扔进了水里,他在往下沉, 怎么挣扎也回不到水面上,难受且窒息,痛苦又绝望。
心口处又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沈辞觉得自己要死了,比祭天大典上一箭穿心还要疼,还要难受,疼得他只想随着沉溺, 他似乎逐渐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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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阆望着沈辞惨白的面容心中悲痛,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听沈辞的意思, 他的先生竟也是重生一遭。
难怪…
难怪沈辞那么早就要离开京都, 难怪沈辞只想离开他的身边, 谁会想待在一个会亲手杀了自己的人身边呢?
难怪沈辞曾对他说,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那时他以为是庆德皇帝的死隔在他们中间,他在得知庆德皇帝不是沈辞所杀,半是懊悔半是欣喜,总以为他二人只见并无仇恨,至少在这一世没有。
可其实, 沈辞说的血海深仇,根本就不是庆德皇帝,而是祭天大典的穿心之仇,他杀过沈辞,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事实。
而现在,他将这血海深仇血淋淋地展在沈辞面前,亲口告诉先生,他也是重生,他知道上辈子他杀了先生,而这一世,他依旧怀疑、猜忌,甚至囚禁、折辱……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楚阆望着难受的沈辞,低低唤他:“先生…先生…”
如今却是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怎么能奢求沈辞的原谅,又怎么敢再说什么让沈辞给他一个机会。
楚阆想起神医的话,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一定有办法救沈辞。
楚阆带着沈辞朝桐阳关而去。
马车急行却挑着坦途大道而走,没有惊到马车上的人。
有风吹过掀起车帘一角,只见那宽敞的马车内躺着一个人,一身素色衣袍铺满了马车内部,像是一朵刚谢的花,花瓣落了一地,既美又凄。
这美人旁边还坐了一个人,那人一身明黄锦袍,装束轻松悠闲,只是这人的神情却像是化不开的霜雪,他一直望着那个躺着的素袍美人,忧郁且深情。
楚阆指尖点在沈辞紧皱的眉上,想要替他揉开那万千忧愁,可即便他再反复揉开,沈辞终究还是会将双眉蹙起,仿佛是那解不开的死结。
“先生,桐阳关快到了,马上就能见到神医了,他一定能治好你的。”
安静的马车内响起楚阆低沉的嗓音,似是在对沈辞说,又似是在宽慰自己。
到了桐阳关外,沈辞也没能醒过来,楚阆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山峰,将人背上,一步步走上那万千石阶。
上一次学岐黄之术他独自一人走过一遭,此山没有别道,唯有这一条通往山门的路,非诚心者自退去,不怀好意者自退去,唯有心志坚定、执念不灭之人方可上这桐阳山。
楚阆背着沈辞走一段歇一段,每每到了精疲力尽之时才肯停下来让沈辞在他怀里休息,歇了一会儿便背起沈辞接着走,山路迢迢,楚阆就这么将沈辞背上了桐阳山。
神医见楚阆来,摒退了众人,对他道:“贫道就知道你会来。”
楚阆将沈辞轻轻放在床榻上,目光始终未曾离开:“神医派人送给朕的那封信,是什么意思?”
神医捋了捋胡须:“怎么,陛下不知么?”
楚阆站在床榻前没有开口。
神医自顾自将话接了下去:“朕重生而来,怎会不知,只是不知神医是…?”
神医笑笑,摆了摆手:“哦,贫道并非重生之人,只不过略能看破天机罢了。”
楚阆了然,问:“那神医可能治先生的病?”
神医扫了沈辞一眼,道:“好说,好说,毕竟阿辞也是频道的徒弟,频道自然不能见死不救,不过…”
楚阆呼吸一滞:“不过什么?”
“不过,心病易治,心结难解啊。”
楚阆抿了抿唇,看着昏迷的沈辞,道:“无妨,他醒来若是怪朕,怎样都行,朕把命还给他都行。”
神医道:“要治心病,本就是要将你的命换给他,他的心受了损伤,若是要救,就得拿你的心换给他,但是把你的心取出来,你便活不成了,这大楚也就没有帝王了,你确定吗?”
楚阆看向他,蓦地笑了:“朕做的最坏的打算便是不要自己的命也要救先生,神医,你只管救他,旁的不必在意。”
先生醒来,恐怕也是不愿见到他的,他既不能忍受沈辞一别两宽再也不见,如此结局于他而言,或许是最好的。
至于先生…
没了他的纠缠,恐怕能活得更恣意洒脱吧。
楚阆伸手,轻轻触上沈辞的面容,他倾身,一吻落在沈辞的唇上,不带半点□□,亦无丝毫不敬。
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楚阆望着沈辞,话却是对神医道:“神医,他若是醒来,不必告诉他朕来过,便说…是莫棋带他来的吧,让他,也不用回京都了,就说…他的学生无颜见他,从今往后,山高水长,京都,便莫再踏入一步。”
沈辞那么看中君臣之仪,得了圣旨,这辈子应该都不会踏入京都半步了,等他离开,应该会找个靠山临水的清净之地,大楚皇位更迭的消息不知何年何月才会知道了。
神医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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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辞眼前一片漆黑,连根手指都动不了,仿佛这不是自己的身体,不受他的控制。
他什么也看不到,只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似乎是…楚阆的声音。
“先生总跟我说,想要自由,可我总也不愿意放手,我喜欢先生,想和先生在一起,可总忘了,先生不一定这么想,先生不喜欢我,喜欢外面的天地广阔,喜欢青山绿水,喜欢烟火人间,喜欢山川轻舟,喜欢四季更迭,这些,其实我都知道…”
“我只是想着,哪怕你有一点点喜欢我,也就好了,再不济,让我能一直看着你,也就好了。”
“如今我才明白,先生不是笼中鸟,先生是鸿鹄,是雄鹰,是天上云,是人间月,你该是在天地间自由自在的,没有什么能困住你,我也不能。”
“先生,身子恢复了,记得把你想要的通通实现,我想看你展颜欢笑的模样,那是这世间,我见过的,最美的景色。”
“记得,莫要回京都了,这个伤心地,先生不来也罢,忘记最好,永远也别再想起来。”
沈辞只觉得头痛欲裂。
楚阆这是打算…放他离开?
他的愿望便是如此轻易的实现了,为什么,心里没有多少喜悦呢?
楚阆的语气不太对劲,出什么事了吗?是怕他死了,所以用这些承诺让他醒过来吗?
前世之事他不想重提,楚阆亦是重生却如此逗弄他,他也不想再怨,两世皆因一个人,筋疲力尽心力交瘁,他该放下、他该离那人远远的,此生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