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们几个玩得好的人里,只有他、子方还有江淮中了举,文海和晋阳却落了榜。如今又是一年乡试,他在看完所有题目后,虽觉得以他们的实力应该并不难,但还是忍不住替他们二人紧张了一会。题目虽然不是特别偏,但正因如此,想要脱颖而出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乡试场上瞬息万变,一个不慎卷子便有可能被判为落卷。
楚辞叹了口气,也不知文海和晋阳有没有考中?不知他们是否也如他此时这般,正在参加鹿鸣宴。
就像楚辞思念自己的好友一样,他的好友此时也正在想念他。
西江省阳信府,鹿鸣宴上。
新科解元郎方晋阳正众星拱月般地站在人群的最中央,他在写一首诗,每落下一笔,都能引起周围人的赞叹声。
方晋阳有些不自在,他之前身体不好时,少与他人接触,唯一的好友就是张文海了。后来经由文海引荐,他又认识了楚辞——这位救他于泥沼中的知己好友。
要不是有楚辞,他恐怕现在还病歪歪地躺在院子里,眼看着别人一个又一个地走上仕途,而他只能在这逼仄的小院落里,空有满腹才华却施展不开,枯燥而绝望地度过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说不定还会如那毒妇所期盼的一样娶她为妻,一辈子与豺狼共舞却不自知。
想到这里,方晋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幸好有楚辞的帮助,才没让他跌进那不堪的境遇之中去。因为有他,自己才能像现在一样,于众星中熠熠生辉,闪耀着属于他的精彩。
也许是因为年少之时经历了那样的背叛,所以方晋阳不太容易和别人成为朋友。他的冷漠隐藏在他温和有礼的外表下,与他相处的人只能窥见冰山一角。闲暇时,方晋阳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所以他不太习惯现在这种场合,也不太喜欢成为众人的焦点。
张文海大概看出了方晋阳内心的疲惫,于是便上去解围。他一贯长袖善舞,只几句话便将视线吸引了过去,给方晋阳营造出一个无人打扰的安静环境。
是的,张文海也中了举。他的名次排在四十多,虽不算靠前,但也算是很不错了。张老爷和张夫人一直陪在他身边,今天上午考官唱名唱到了张文海后,两夫妻简直要乐疯了。不枉他们当初花了大价钱给张家弄了一个科举名额。现在张文海已经正式踏入仕途,再不是谁都能轻贱的商户了。改换门庭的愿望,眼见就要在他儿子身上实现了,他们怎能不为之欣喜若狂?
张文海本人却很淡定,虽不排除他是在故作镇定,但他确实没有如众人想象中一样惊喜,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够考中,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有楚兄的专人辅导,还有他为他定制的专项复习计划,这一年来,张文海的努力不下于任何人。他本性自由散漫,在学习中总是不能竭尽全力,很容易为外界事物影响。但为了能够与自己的友人们站在同一高度,他压抑了自己的天性日夜苦读,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总算是考上了!
张文海觉得自己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楚辞,若没有他的悉心指导,别说是举人了,就是秀才,他恐怕也考不上。
如果这个鹿鸣宴上,能多加一个人就好了。张文海与方晋阳对视了一眼,瞬间明了他们想到一块去了。短暂的对视后,两人默契的移开了眼睛,心中下了一个决定,在去京城赶考之前,他们一定要去南闽省看一看楚辞。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几天之后,楚辞竟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问才知道,原来楚辞是去南江省做副主考了,此次回南闽省,他并没有走当初的那条水路,反而是乘着马车绕了一段,先到西江省,而后再由五常府去往漳州府。
楚辞回来的目的有二,一是为了看看他二人有没有中举,若中举了就庆祝,没中的话就开解劝慰一番。二来,则是想要回去看看他娘和哥嫂,还有珊珊小侄女。
在他的设想中,最好的结果就是两人都中了。可他没想到,方晋阳竟得了头名,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给二人送上贺礼,又痛痛快快地畅饮了一夜之后,楚辞又踏上了回家的马车。楚母和楚广等人看见他回去自是无比高兴的,他们将他喜欢的菜摆了一大桌子,然后一个劲地夹进他的碗里。楚珊珊大了些,心里对楚辞这位小叔十分好奇,楚辞逗弄了她一会,她便肯亲近楚辞了,这会儿坐在楚辞身边,眨巴着大大的眼睛打量这位好看的小叔。
楚辞被她萌化了,这世上还有比小闺女更惹人疼爱的东西吗?他将自己买来的小首饰一股脑地堆放在楚珊珊面前,满足地看见楚珊珊欢呼一声,趴进他的怀里叫着小叔真好!
楚辞十分高兴,然而更让他高兴的还在后头,那就是他的嫂子又怀上了。楚辞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会有小孩了,现在他兄嫂愿意多生几个,他心里的歉意也能减少几分。
第375章 缺粮
在西江省短暂逗留之后, 楚辞准备启程回漳州府。他和张虎二人带着许多袁山特产,一路颠簸赶到了五常府的太平县。
太平县身为一个港口城市,虽规模较小, 但因其四通八达, 所以客流量比较多,每日人来车往的很是热闹, 楚辞每次经过这里时,都会驻足感受一下。
但这次他却发现, 这里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虽还是人来车往,但总感觉空气中多了一丝焦虑不安的气氛, 大概是那些背着行囊的客人们神色太过匆匆的原因吧?
楚辞没有把这当一回事,直接拦了一辆马车去张虎家。他想着,既然路过了, 那就没有不上门看看的道理,让张虎一解思乡之愁的同时, 也可以让张家人放心, 看看张虎在他这里是不是过得挺好的。
马车在巷子口就停住了,里头太窄进不去。楚辞和张虎正欲拎着东西往里走,还没走两步, 便已经看见张老爹了。
张老爹的脸上本来布满了忧虑, 此刻见到久未归家的儿子,兴奋之情倒将忧虑之色全部冲掉了。
“大虎啊!”张老爹往前赶了两步,哆嗦着嘴唇叫了声, 他试探性地摸了摸张虎的手臂,然后又拍了拍他的背,“可算回来了,叫我担心坏了!看着比以前壮了!”
张虎咧着嘴, 眼中满是欣喜:“爹,我回来了,这是我家老爷买的东西,他说都给你们。”说罢,便将手往前举,示意他看自己手上提着的东西。
“怎劳楚大人您如此破费呢!您肯收留大虎,给他一口饭吃,小老儿就已经感激不尽了,这东西万万收不得!大虎,爹是怎么教你的?”张父脸一肃,他觉得大概是张虎闹腾了,楚辞才买的。以前可从没听过,主子上奴才家还拎着礼物上门的。
张虎被他爹一训,顿时愣住了,片刻后他脸上渐渐浮现出委屈之色,这东西,真的是老爷说要买给他们的!
楚辞忙出来解围:“老丈快别这么说,大虎在我身边给我帮了不少忙,是我该感激您才对。区区薄礼,老丈要是不收的话,那一定是嫌我拿少了。”
张父听他这样说,连忙摇头:“小老儿怎么敢嫌您?大虎是您的仆人,他给您帮忙都是应该的,您不必为了这事还特意买东西给我们,这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收呢?”
楚辞闻言笑道:“收下吧,我从来没有把大虎看做是我的仆人,我们之间也没立契约。老丈放心,若是哪天大虎想回家了,那他就还是良籍。”
张父还没说话,一旁的张虎已经慌了:“老爷我不走,我要跟着你!”
他虽心智不全,但也知道谁对他好,他在老爷身边这些年,他家老爷从没因为什么事教训过他。就算他偶尔贪吃贪玩,老爷也从没有骂过他,反而还经常买些东西回来,明安他们有的,也会给他发一份。
往日他在家时,爹对他也好,可是嫂子弟妹们却不喜欢他,嫌他笨,嫌他吃得多。虽然他不说,但他也是会难过的。
楚辞见他急了,出言安抚道:“放心吧,老爷没叫你走,你想留就留,没人能赶你走。”
张虎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确定他不是在说谎,立刻松了一口气。他心里暗下决定,回去一定要问问阿晓,立契约是什么意思?
张父原想开口说什么,被他这么一打岔,话绕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快别站在这说话了,楚大人,进去坐坐吧,家里有人,小老儿出去拿点东西马上就回来了。”
说罢,便让张虎在前引路,他自己则匆匆往外头赶去。
张虎乐颠颠地带着楚辞回到新家,刚一敲门,就听一妇人问道:“爹,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大嫂,是我!我带我家老爷回来了!”张虎叫道,待妇人把门打开,他就将手里的东西全都递了过去,然后又去拿楚辞手里的。
那妇人惊愕之下接了满手的东西,瞧清楚后脸上满溢喜悦之情,朝屋里叫道:“当家的,快出来,大虎回来了,还带了位贵客……”
院子里立刻热闹起来,一番兵荒马乱之后,楚辞终于坐下了。他的脑袋里嗡嗡的,说实话,他还从没感受过一群人围在他身边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的情况。
往日他也来过,那时候怎不见他们这般热情呢?难道是他以前不曾买这么多东西的原因?
解救他的是张父,他扛着半袋子米回来的时候,见他家大虎的老爷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一群妇孺中间,立刻开口把他们赶了进去。
“楚大人您别见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眼皮子浅,这个月粮食比较难买,他们见到这么多吃的,就忘形了。”张父一张老脸有些发红,觉得他们刚才太丢份了。
楚辞先摇头表示不介意,而后又有些好奇:“您说这个月粮食比较难买是怎么回事?”楚辞平日里也难得关注粮食的问题,不太明白为什么太平县会缺粮,他好像没听人说起西江省遭灾的事情。
“您不知道?”张父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住了口。
“以为什么?”楚辞更加好奇,他应该知道吗?
张父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说道:“您不是从南闽那边逃回来的吗?听说那边正闹水匪呢,好些村子都遭了灾,有几个打渔的还被他们杀了扔在水里,血水把海都染红了。”
他的表情惊悚得有些夸张,楚辞却像在听天书。
“老丈,我这次出来,是因为去了外省监考乡试,不是逃回来的。而且这水匪之说乃是无稽之谈,去岁闽地水师已经抓住他们了,哪里又来了一群呢?而且就算南闽真的闹水匪,和太平县的粮食又有什么关系呢?”
楚辞认为这是有人以讹传讹,去年抓到的那些水匪,主使是个倭人,这倭人运送上京之后,听说皇上还亲自审问了,待问清之后便去了公文给那倭国。倭国乃是弹丸小国,哪敢与大魏正面对抗,当场就表示是这人自作主张,与倭国没有半点干系。而后还纳了贡,表示要与大魏重修旧好,此事方才作罢。没道理又会来呀。
张父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还有几分犹疑,“可是大家都这么说,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前几日一位下船的客人,还道自己亲眼目睹水匪劫掠的过程。闽地有水师,可西江省没有,说不定那些水匪什么时候就过来了呢!正因为此事,附近百姓这一个多月都不敢出海打渔了。再加上今年天气炎热,许久未下过雨,虽不至于说是旱灾,但粮食今年的收成一定是大不如前的。县里的几家粮店听说了此事,都开始涨价了,这几天,就算有钱都难买。我这半袋米,还是他们一起去邻县买时给我搭回来的,听说邻县也准备涨价了。”
楚辞神情逐渐严肃起来,若这是一则流言,那传播之人到底安的是什么心?若这不是流言,那么闽地的水匪又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真是那群倭人又卷土重来了?他突然想起了在港口看到的那副情景,难不成……
楚辞脑中闪过思绪万千,但此时他身在西江省,对于南闽省的一切根本就无法知悉。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是看看官府是否注意到了这一消息。粮店老板的所作所为听上去明摆着就是故意哄抬物价,制造紧张气氛,
先不说南闽有没有水匪这件事,说一千道一万,就算那儿有水匪,暂时也和西江省不相干,别人那里都还没乱,这边倒是先乱起来了,简直太不像话了!
楚辞立刻写了一封信,信上将他听到的情况告知了知县大人。信末他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还盖了提学印上去。
张虎将信递到了太平县的衙役手里,那衙役之前还有几分爱答不理的,当他听张虎说这是他家老爷送的时,便随口问了一句他家老爷是谁?
张虎挺起胸膛,大声道:“我家老爷是提学大人。”他不太了解楚辞的管辖范围到底有多大,他只知道他家老爷是个很厉害的官。
这衙役一听,果然诚惶诚恐地接过信函,拿了便往里冲。
县令大人此时正在批阅公文,听衙役说有提学大人的信函,也是马上就接过去了。等他看完这封信,才发现此提学非彼提学。
他是提学大人没错,但他却是隔壁省的提学。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但他们又不属于同一个省,就算以后上面怪罪下来,他也可以以此为借口推说过去。
正当县令大人准备将这信随意一丢时,忽然一旁的师爷地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大人刚刚看的信,可是那楚辞写来的?”
“是啊,你说他身为一府提学,自己那些事都忙不过来,竟还有空管到我们这里来了。”县令笑笑,脸上满是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