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也用期待的眼神看向穆远修,里面透着许多哀求。商人们在这个朝代社会地位较低,虽然他们手里有钱,但大部分都是某些达官贵人的钱袋子,一旦遇到事,轻则散尽家财,重则家破人亡。
穆远修想了一会,然后向他们承诺:“除非本官已有确凿的证据可以将林大人绳之以法,否则本官绝不将这份口供公之于众。”
如果不能将他拿下,那这份口供公布了也没用。若是能将他拿下,那公布出来了也不用怕。
商人们感恩戴德,连声道谢,而后才各自散去。
穆远修看着这些口供,心里直叹气,这些口供只能证实他们确实有意行贿,但却证明不了林甫同收受贿赂。再想起他们说的,这十几户商家每家出了三千两,就忍不住怒上心头,这可是好几万两银子啊!仅仅只是一张通行证,便收受了这么多银子,难怪民间一直传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见这底下的官场,已经糜烂成什么样子了!
楚辞刚一进门,便看见穆远修这幅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再一扫桌上叠放的那些口供,心里一下子便明了了。
“穆叔不用生气,这底下的官场虽然不怎么清明,但像此次这般庞大的数目却也是少有的。”
他刚刚在另外一个房间全都听见了,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得到的结果也是让他大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银子的数目,而是这仅仅只是一次出手,便能得到这么多银子,林甫同担任巡抚多年,到底搜刮了多少银子呢?
而且,他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
穆远修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只是这水现在太过浑浊了,我怕整条河都会因此变成一滩臭水。”
“穆叔怕什么呢?只要朝廷还有像您和我家先生这样刚正不阿的官员,假以时日,定能使吏治清明。”楚辞笑着说道。
“我总算知道,你那两位先生为何都把你当宝贝一样看待了,实在是和你说话,让人甚感安慰啊。”穆远修也笑了,方才心里沉甸甸的感觉也消弭了不少。
楚辞不好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便转移了话题:“目前看来,这案子的关键点还是在赵宽身上。”
“是啊,听说这赵宽一直都是由水师提督那边的人看着的,不知道方不方便老夫过去审问。”他来之前,皇上说过,此事在尘埃落定之前不要太过张扬,最好偷偷调查。可是涉及到看管这么严实的重犯,却是怎么也不可能瞒着他们。
“此事皆因祝元帅检举而起,所以审问是没什么问题的。祝元帅虽是武将,却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物,应该也不会大肆宣传。提督范大人和祝元帅一条心,所以让水师配合行事问题不大。”楚辞说道。
穆远修再次感慨:“怪不得你先生让我一定找你,有你在,老夫真是省心不少啊。”要是他孤立无援一个人调查,对于这里的官场也不了解,恐怕还需耗费一段时间才能摸到边,现在多了一个小地头蛇,办起事来真是太方便了。
“便是先生不说,我也念着穆叔的保举之恩呢。”赴京赶考要同省京官作保,若是学子有问题可能会连累自身,所以对于那些不是同出一脉或知根知底的人,这些京官都是不太理会的。纵使最后成了,也得再三找人牵线保证,他们才会勉为其难为你写上一张。
楚辞那时也没想到,他第一次去穆大人府上,便能将这保举书拿到手,可见穆大人和他家先生果然交情不浅。
第415章 口供
第二天, 楚辞和穆远修上门时,范举正好要出门。得知两人来意后,他爽快地写了一封手信递给楚辞, 嘴里说着:“这等小事哪里还用特意来问,这不是外道了吗?钦差大人还有楚兄弟什么时候想看直接去便成了。今日我有点事,下次我和他们打声招呼便可以了。”
范举脸上一片喜气洋洋, 他这段时间正在慢慢将手头的事务交接给手底下的人。新上任的提督必没那么快到, 他人虽走,但事可不能乱了套。
“多谢范兄, 那我们就不打扰范兄办事了。”楚辞笑道,然后, 他就和穆远修来到了提督衙门的大牢里。
“两位大人, 罪人赵宽就关在这间房里。小的会在门外守着,有什么不妥当的,您招呼一声我就马上进来。”牢头一边打开门上的锁链, 一边讨好地说道。
赵宽身为潜伏大魏几十年不露破绽的奸细, 水师特别重视,将他的牢房安排在大牢最里头的一间, 牢门是用精铁打造的, 周围还一直有人看守, 简直是插翅难逃。
楚辞他们进去时,赵宽正背对着他们坐在地上, 头低垂着,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孤独落寞之感。他听见动静后回过头来,见来人是楚辞,脸上露出一丝诧异。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你还想知道点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艰涩, 似乎好久没开过口了。
“我们想知道的事和林巡抚有关,你被抓当日,他一心保你,应该不只是爱民如子之故吧?”楚辞开门见山,不准备和他绕弯子。
“不是又如何?大魏人不是讲究宁可杀错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吗?林大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维护我这个倭国奸细,你们的皇上居然不治他一个通敌叛国之罪吗?”赵宽扬了扬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冷笑。
“你错了,大魏是一个讲究法治的国家,凡事都要讲究证据。之前我们一直都觉得你有古怪,但找到切实的证据之前,我们一定不会轻举妄动,现在亦然。”
赵宽哼了一声:“该交代的我都交代过了,这件事恕我无能为力,请吧。”
“难道你想就这样看着他逍遥法外?”楚辞问道。
赵宽先是一愣,而后大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大笑话一样:“楚提学,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是一个倭人,你们的官场上有贪赃枉法的官员,关我什么事呢?”
“倭人又怎么样?你是倭人,但你的妻儿却是大魏百姓,林甫同想要找他们的麻烦,可是轻而易举的。”
“我妻子已去,儿孙被充作官奴,一辈子都要干苦力活。都这样了,林大人怎么还会向他们下手!”赵宽眼底满是哀痛,他听说妻子自尽身亡的消息后,只想立刻随她去了。
可来报丧的儿子对他说:“娘说了,她年少无知,引狼入室,害得高家家破人亡,这么深的罪孽,唯有一死方能抵消。这封休书,是她要我给你的,这一世将夫妻恩情尽皆断绝,才能永世不复相见。”
看着儿子陌然的眼神,听着耳边“永世不复相见”的话语,赵宽知道,自己若是死了,恐怕会脏了柔娘的轮回路,她定是不愿意再见到自己的吧?
“你错了,正是因为他们此时已踏上绝路,所以才有可能出卖林大人,我们大魏还有句话,赵会首应该听过,叫做:只有死人才能真正守住秘密。”楚辞压低声音,给这句话渲染上一种恐怖色彩,听得赵宽一个激灵。
“可是,我行贿之事莫说儿孙们了,便是我结发妻子,我也不曾透露半句啊!”
楚辞微微一笑:“你说的我自然相信,可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大人他相不相信。”
赵宽颓然倒地,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到底给这个家带来了多大的不幸,恐怕如果他们能够选择的话,一定希望没有自己这个父亲吧?
“站在我身边的这位是朝廷派下来查案的钦差穆大人。只要你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我会向大人求情,将你的儿孙们送出南闽府,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即使还是做苦力活,也不用再受人冷眼,怎么样?”楚辞说道。
一直没开口的穆大人配合地点了点头:“你确实有罪,但他们是无辜的。念在你将一切和盘托出,朝廷已经赦免了他们的死罪。只要你把这件事交代清楚,活罪也可适当免去一些,你看如何?”
“而且,这也算是行善积德了,我听闻你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应该也听过今生来世之说吧?不求今生,但修来世。”楚辞发现他提到妻子时眼底那种动人的柔情,想必他内心深处一定有这个想法。
果不其然,楚辞刚一说完,赵宽便有些动容了。他看着眼前的二人,最终决定配合他们。
楚辞拿来纸笔,准备记录他的口供。
赵宽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然后开口说道:“我这次一共给他送了十万两银票……好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赵宽端起地上的茶碗一饮而尽,刚才的话说得他口干舌燥。
楚辞一边在旁边记录口供,一边为这里面透露出的数字暗暗咋舌。也就是说,自从十年前林甫同升任南闽省巡抚,这么多年来单从赵宽这里收受的贿赂就不下百万余两。楚辞还是很想知道,林甫同到底要这些钱财做什么?他在民间以勤俭自居,难不成私底下却是无比骄奢淫逸的?
穆远修听了之后也是面沉如水,此人不除,往后官场的风气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且这赵宽贩卖私盐之事,林甫同竟也知情,难道他不知道,盐铁茶这三样,都是朝廷立足之本,他一个朝廷命官,竟也明知故犯!
“两位大人方才说了,只要我说出来,就把我的家人送到外地,此事可还当真?”赵宽问道。
“当然,此案一结,老夫便遣人将他们送走。往后谁也不会知道,他们和倭人还有关系。只是,单凭你的口供,却也无法将林甫同怎么样。你那里,可有什么证据?”穆远修有些犯难,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份口供足以给人治罪了。可是赵宽是个倭人,他的口供在这方面是要打个折扣的。
第416章 上当
“证据?这次的银票我是让管家送去的, 放在一个茶叶盒子里,便是管家也不知道里头放的是什么。那茶叶盒子倒是有我府上的标记,可是现在, 林大人怎么可能还会把证据留在府上呢。”赵宽道。
“那你手上难道就没有留下什么暗账之类的东西做为自保的手段?”楚辞问道,他以前看得里,涉及到这类贪腐案的, 可都有这个东西。
赵宽诧异地看向楚辞:“没想到楚大人一介提学官, 竟也对商场之事了如指掌。只是,我记录的暗账有用吗?方才这位大人说了, 我的口供要打折扣,那本暗账岂不也是无用之物?”
楚辞瞬间来了精神:“这也就是说, 你手上确实有这样一本暗账是吗?”
赵宽点了点头, 他纵横商场多年,自然不是任人宰割的软脚虾,但凡他送出的东西, 都会详细地做上记号, 包括银票的票样统统都会记录在册。
有这个东西在手上,那些官员行事也不会肆无忌惮, 这才是他能够稳坐南闽省首富之位的秘诀。
“这本暗账现在在哪?只要有这个东西在, 那林甫同就跑不了。”穆远修咬牙切齿地说道, 现在那姓林的在他眼里就是朝廷第一蛀虫,人人得而诛之。就算林甫同将这次送的银票藏好了, 但之前送的那些物件可没那么容易抹去,只要能做实他贪污受贿,那就不怕从他嘴里挖掘不出东西。
“那本暗账的位置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而且藏的地方十分隐蔽,想必他们搜查不出。”赵宽说道, 他府上要是只有明面上那些房间的话,早就被小毛贼光顾一空了。
“那就更好了!”楚辞十分高兴,之前为了搜查证据,每日都有人去他府上搜查,一波又一波的人,便是蚂蚁窝也翻了个底朝天,但赵宽既然如此笃定,那就说明这东西一定在人们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那东西就在我的卧房之中,睡的床上第三块木板里头。”赵宽把位置告诉了二人,他希望林甫同能早日被捉拿归案,那他的家人就能早日离开这个伤心地。
楚辞感慨,果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能想到赵宽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卧房里呢?
二人出了提督衙门,穆远修的一个手下立刻上前汇报:“大人料事如神,在你们进入提督衙门不久后,就有一伙人意欲闯进西郊盐场带走赵家人。属下等早有防备,幸不辱命,已将那些人悉数抓获。”
穆远修叫了一声好,然后道:“料事如神的可不是我,而是我身边这一位。你们将那些人看好,一个人也不许死,到时候就做为人证带出来。”
他的手下立刻称是,然后道:“属下等一抓住他们,便将他们的下巴卸了,而后果真在他们嘴里发现了毒囊。”
楚辞震惊不已,竟然是死士,目前他还没听说过官员豢养死士的例子,看来这林甫同的背景,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
穆远修想的显然比他更多些,他吩咐这些属下:“这件事情不许往外透露,明白了吗?”
“是,大人。”
“将那些人严加看管,再把赵家人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好。”
“是,大人!”
吩咐完他们之后,穆远修的楚辞坐上马车,来到了赵宽的宅邸。此时原本富丽堂皇的赵府已经门庭冷落,屋檐下的大红灯笼被雨水冲刷过,已经露出了里面的竹架,看起来破败不堪。门上贴着大大的封条,只一两个月的时间,门口的台阶上竟已长出了杂草。物是人非之景,令每个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发出叹息声,往日的赵府,是多么热闹繁华啊!
门口站着水师的士兵,仔细甄别过楚辞手上范举的手信后,他便打开了一侧的小门让他们进去。
若说大门处还能保住一点昔日的情景,那么这里面已经是面目全非了。环境对人的心情影响很大,一路走来,楚辞心里都沉甸甸的,纵使知道这是奸细的住处,心里也很难出现快慰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