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声道:“许久没见南边来的人了,这件事交给我去办吧。”
——
楚轻煦以为,以淮祯的性子,这次之后,他必定不会再自讨没趣,兴许一气之下就返回中溱,不愿再踏足北游这块伤心地了。
没想到就过了三日,淮祯又晃到楚韶眼前,像是满血复活一般:“我带你去昆兰部族看看?”
他今日换下了中溱的华服劲装,穿了一身昆兰部族的衣服,头上还绑了北游常见的高马尾,系着五颜六色的彩绳,北游的礼制中,彩绳系得越多,说明这个人的身份越贵重。
他也不自称“朕”了,似乎卸下了中溱的一切,淮祯今日,好像就只是昆兰的小王子。
楚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厚脸皮,本想冷脸拒绝的,淮祯却说:“族中的长辈为你亲手烧制了酒菜,他们双腿不便,忙了一上午了,你若不去,他们该多失落啊?”
楚韶气闷道,“你又先斩后奏?”
淮九顾无辜地眨眨眼,只当听不出楚韶生气。
他是个笨的,实在不知除了这个法子,还有什么能让楚韶多看自己两眼。
楚轻煦是亲眼见过昆兰族人的惨状的,他实在不忍辜负他们的一腔热情,就这样被淮祯半骗半哄地带去了昆兰部族。
昆兰的地界占地很小,据说是这十年来被别的氏族吞并了,一眼望去,竟然只余下二十户人家。
这二十户人家,还都是身带残疾的。
烤全羊的香味飘扬在上空,楚韶的到来得到了部族男女老少热烈的欢迎,他们亲切地尊称淮祯为王子。
“你看,我也可以是草原的王子。”淮祯似乎在较劲似的。
楚韶无语,“你该不会还在跟岱钦攀比吧?”
“我只是想证明,温敦岱钦有的,我都有,我有的,温敦岱钦没有。”
幼稚至极,楚韶懒得搭理。
今日也是有喜事的,一对年轻的夫妻得了个可爱的孩子,刚巧孩子满月。
“这是小王子登基后,昆兰的第一个新生儿。”族中的长老热泪盈眶,颤抖着声音道,“这孩子,不用像我们那样,生而为奴。”
那对年轻的夫妻向淮祯行了个大礼,很快,部族内所有人都向他行大礼,他们大部分人本来就是跪立的,行礼时就把脸埋进了草地里,这是最高的尊敬,最深的感激。
淮祯那道赦免的圣旨似乎只救了眼前这五十几人,实则功在千秋万代。
楚韶抱着孩子,原想暂时避开,淮祯却将他悄悄拉住了,于是楚韶也跟着受了昆兰族人的大礼。
“这是你的功德,我哪受得起?”
“你是我的王妃,当然受得起。”淮祯牵过楚韶的手,轻声解释,“小韶,我为了有今日,让你受了许多委屈,今日这礼,你受得起。”
“......”楚韶知道他有意无意在告诉他当日种种皆有苦衷,这是唯一一次,他不反感淮祯的解释。
昆兰的族人以王子为尊,自然也连带着爱戴起楚韶。
“王妃与王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嘴甜的族人夸道,“王妃手中抱着孩子和王子站在一块,就像和乐美满的一家三口。”
这话听得淮祯龙心大悦,楚韶却觉得尴尬,“我是男子,如何能有小孩?”
“到时候去宗室里选个满意的宝宝养在膝下,便是你我的孩子。”
“......”
淮祯忽然醒过神来,“韶儿是默认了要当我的皇后了?”
楚韶正色道:“我今日给你留着面子呢,别得寸进尺。”
淮九顾便不敢在嘴上造次了。
楚韶不知这里有个满月的宝宝,身上也没戴什么贵重的礼物,淮祯备好了似的,把一个小巧的金锁放进婴儿的襁褓里,与那对年轻夫妻说:“这是我与王妃的心意。”
夫妻两人喜不自胜,楚韶拿着这枚金锁摇了摇,宝宝乐得咯咯笑,他心软如春水,真心道:“乖孩子,祝愿你长大后,可以骑着大马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潇洒来去,不受拘束,一生喜乐,永世安康。”
淮祯笑着凝视着楚韶看孩子的温柔眉眼。
他如今所求的,便是和楚韶这般岁月静好。
菜肴出锅,香味扑鼻,入座后是家长里短,欢声笑语。
淮祯给楚韶夹菜,他知道他喜欢吃些什么,于是特意让族人照着做,楚韶眼看着碗中的菜肴堆积成小山,倒也没有直接驳了淮九顾的好意,淮祯喜出望外,又夹了许多,以至于楚韶最后都吃撑了。
“你看我给你找来了什么。”
酒足饭饱后,淮九顾带着楚韶去了一处小坡上,他牵出一匹黝黑发亮的黑色小矮马,这是花了好多心思才寻来的。
“它跟那只白的一样听话,也通人性,不用勒缰绳。”淮祯摸了摸小矮马的马背,“而且,它有汗血宝马的血统,跑得快,胆子也大些。我想着,比起乖顺过头,你会更喜欢有野性的马儿,就给你寻来了。”
楚韶:“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开心,我在学着让你开心。”淮祯拍了拍小黑马的脖子,小黑马就主动走过来蹭了蹭楚韶的脸颊。
楚韶:“......”
“封后的圣旨虽然已经昭告天下,但到底未得到你的答允,所以今天,我正式求娶你。”淮祯从怀中掏出一枚红线编织的银铃铛,“这是昆兰族的同心铃,只要系上,便是定了终生了。”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楚韶推开那枚铃铛,“淮祯,困在南宫的三年里,我曾做过一个异想天开的梦,我梦到你会踏着魏庸的尸体来救我脱离那方牢笼,事实上,你确实踏破了南岐的宫门,可你不是来救我的,你不是我梦中那个少年英雄,你只是个骗子,你给我带来的不是自由与尊重,而是钟情蛊与屈辱。”
淮祯拿着铃铛的手一抖,“你...三年前,你对我...”
“是,三年前,见你第一面起,我就对你心存妄想。”楚韶无比坦然,“你不会不知道,我枪下从不留情,但我饶了你三次。”
淮祯恍然,原来当年初见时,不是他一厢情愿,而是两情相悦!
他若早知道这一点,绝不会蠢到去对楚韶用钟情蛊!
他早该醒悟,楚韶数次对他手下留情,甚至会因为他“哭”而手软放过,当年边境战事如火如荼,楚韶若不是私心偏爱,绝不可能屡次放水!
可恨他在感情上蠢顿至极,又被少年狂气蒙了理智,亡国那日救他回营,只想着如何一雪前耻,浑然忘了楚轻煦于他的情。
他甚至还讥讽他的琴声是勾栏之音,在他重伤时语出羞辱,险些将人气死。
淮祯痛悔不已,楚韶又一盆冷水泼下来,“但那是三年前,那是曾经,现在那点妄想,早就被你亲手碾碎了,碾得比骨灰还碎。”
“我不信,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剩下!”他拉着楚韶的手,硬要把铃铛给他戴上,“从前有许多无奈,但现在我有能力庇护你了,你给我一次从头开始的机会,好不好?”
楚韶心意已决,他挣扎着要扯下铃铛,铃铛编得脆弱,在两人的拉扯下忽然崩断,银色的铃铛落地,清脆的声音归于寂静,红线也断成两截。
淮祯的心弦似乎也跟着断了,他苍白无助地问,“是不是哪怕我死,你都不肯再原谅我。”
楚韶垂眸,反问:“是不是我死了,你才能放过我?”
淮祯如遭雷击,他知道楚韶有多刚烈,再逼一步,他真敢死在自己面前。
“我...”
淮祯还欲再说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对面山坡几道可疑人影,见他忽然沉默,楚韶也随之回头。
山坡上,淬毒的弩箭架在蓄势待发的弓弦上,在楚韶回头的刹那间,脸带面具的男人忽然急促出声,“不...停手!”
为时已晚,弩箭直奔楚韶后心而来,电光火石之间,楚轻煦只能听见破空的尖锐风声,继而他被人扑倒,天旋地转间滚下小坡。
小黑马嘶鸣,一同奔向坡下。
远远跟着保护的铁骑反应奇速,立刻往暗箭射来的方向反攻而上。
楚韶回过神时,已经躺在小坡的背阴处,淮祯伏倒在他身上,双手紧紧抱着他,像一方坚挺的人形护盾。
“啾咕?”
楚韶声音沙哑,他拍了拍淮祯的肩膀,没有回应,这时才发现,淮祯左肩贯穿出一把锋利的弩箭,上面的血是浓黑色的。
作者有话说:
韶儿还有至亲。
五章内回宫(???-???)
第66章 天下为笼(一)
“可汗!不好了不好了!”侍卫冲进殿内,朝座上的岱钦禀报道,“溱帝遇刺,性命垂危!”
岱钦猛地从座上起身,“他在哪里遇刺的?!”
“在昆兰部族的地界内!”
昆兰部族也是江东的统辖地界,淮祯在江东出了事,中溱要是追究起来,整个北游都要担责!
岱钦扔下手中的笔,随手抓了件外衫披上,一边往内殿赶,一边道:“去请北游最好的御医过来,不,把所有的御医都请来!让巫师过来给他祈福做法,他娘的,淮九顾要是死在我的地界,那麻烦可就太大了!”
侍卫慌忙去办,岱钦疾跑到淮祯所住的内殿,才到门口就看见随侍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出来,那血不是鲜红色,而是黑色的,并且溢出一股腥臭味。
岱钦不通药理都能知道这是剧毒所致,果然一进殿内,就见平日耀武扬威的溱帝半死不活地趴在床榻边,口中不断呕出黑色的浓血。
楚韶搂着他的上半身,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污血弄脏,他浑然不查,只是急声催促:“慕容!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岱钦听出他声音都颤了。
慕容满头大汗,他碾碎了针麻草,敷在淮祯左肩已经在剧毒腐蚀下开始腐烂的伤口上,淮祯如今已喝不下麻沸散,只能用外敷的麻药,这草恰好有麻醉的作用。
“公子扶好他,我先将箭拔出来!”
“好,好。”楚韶一只手环住淮祯的腰,一只手揽上他的背,用尽最大的力气按住淮祯,凑得近了他都能闻到箭上剧毒的刺鼻气味,他强自镇定下来,在淮祯耳边泣声道:“你忍一忍,忍一忍。”
淮祯半晕在他肩上,似被这句话安定下来。
慕容找准时机,用手帕包住箭羽的一端,这才敢握住箭身,他给楚韶递了个眼神,楚韶立刻用力抱住淮祯的身体,他闭上眼,偏头不敢多看,只能感觉到淮祯身体腾地一僵,继而便是血呲出体外的声音。
淮祯身体猛地抽搐两下,他忽然睁开了眼,眸中清明的那一瞬,贪婪地看了楚韶一眼,喃喃道:“好疼啊,幸好不是伤在你身上...”
“啾咕...”
没有把这一声呼唤听清,淮九顾痛苦地仰起脖颈,一线黑血溢出嘴角,再无动静,楚韶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却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慕容眼看着楚韶也要失控,他慌忙将淮祯抢进怀里,抓起一碗刚熬出来的化毒散,撬开君上牙关强灌进去。
楚韶坐在床边,脸色煞白,他从未见过这样烈性的剧毒,从中箭到此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淮祯已经眼下乌青,嘴唇发紫,双目鼻腔双耳皆有黑血溢出。
“能...能救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脑中已经闪过最坏的结果。
慕容灌完化毒散,急声道,“若是给我两日时间,一定能研制出解药!但这是急性剧毒,若没有事先配好的解药,我倾尽一生医术,也只能保君上六个时辰!”
“...解药,我去找,我去找解药!”
楚韶慌乱地往殿外冲,门口的岱钦看他身上血迹骇人,伸手想抓住楚韶。
“恩和,你有没有受...”
“让开!!”
楚韶看也没看一眼,推开他的手,闷头往溱军驻扎的领地赶去。
弩箭射出后,刺杀者本可以逃脱,但不知为何居然等在原地,领头那个甚至想追下小坡,铁骑误以为对方要去补刀,飞身上前活擒,因为还未查清幕后主使,人被关在溱军铁骑的驻扎地内。
铁骑的军营离江东的宫殿有一段距离。
若是徒步跑过去,要在路上耗费不少时间,淮祯如何耗得起?!
楚韶正着急之时,马蹄声由远及近,淮祯送他的小黑马竟像有感应一般奔跑到他面前。
楚韶如见救星,翻身上了矮脚小马的背,拍了拍他的脖颈,小黑马立刻疾跑起来,速度不亚于汗血宝马。
溱军营地看守的士兵远远就看见有人骑着小黑马狂奔而来,原先还有所戒备,待看清马上之人是楚公子后,立刻放下兵器,恭敬行礼。
楚韶跳下马背,快步踏入军营,风倒灌在他染血的衣裙上,“刺客头目呢?带我去见他!”
“君后,这边!”随军的统领一边带路,一边说明情况,“暗杀的刺客总共有五人,其中两名弩箭手,两名带刀武士,头目是个带银色面具的男人,他说想要见你。”
“他想要见我?”
楚韶心生疑窦,他绕过七八个营帐,终于在一处简陋的营帐内见到了那个脸带面具的男人。
对方被铁链锁住了双脚,却还未受刑,溱军纪律严明,轻易不会拷打战俘,哪怕他们知道这群人刺杀了他们的帝王,若无上级命令,也不会擅自宣泄私愤。
楚韶杀气腾腾地来,却在看见那人身影的一瞬间,心头忽然涌出热烈到无法忽视的亲切之感。
男人听到动静,旋即转身,视线落在楚韶身上,他似是笑了笑,才淡声道:“只听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