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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在溱江分支以北,相较于江东,江北可算是地广人稀,因为最北边有座连绵不绝的雪山,因此也徒增了几分神秘色彩。
楚韶踏入江北地界时,并未发现和江东的巨大区别,毕竟都是同一条江水滋养出的同一片草原,风土人情相差不大。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一路见到的牧民,不论男女老少,看着都比江东要硬朗许多,成年男子大多和熊一样硕大健壮,女子则个个都是马术高手,英姿飒爽。
“江北部族无论男女,都从六岁开始接触骑射武术,若到了生死时刻,全民皆兵。”
楚昀牵着弟弟的手,就像小时候去名胜古迹游玩一样,细心地给他讲解此处的风俗人情。
“术虎确实是有抱负之人。”楚轻煦看了一眼走在前面虎背熊腰的江北可汗,附到哥哥耳边俏皮道,“难怪哥哥喜欢。”
楚昀淡笑,掩下不知名的伤感后才说,“他对楚家有大恩。”
楚轻煦以为哥哥口中的大恩是救命之恩,直到他停在一处部族前,看到那一张张熟悉到有些虚幻的面孔。
“哎呀!是小韶!!”
满身江北打扮的妇女一开口却是熟悉的南岐乡音,她这一喊,楚韶呆愣在原地,一时分不清此处究竟是异国他乡,还是昔年热闹的安宁侯府。
“我是楚岚姑姑,你还认不认得我?”
妇人摘了头上的头巾,将散乱的碎发撩开,南边山水养出来的细滑皮肤上多了两坨草原冬日特有的红润血丝,岁月在这位曾经的世家小姐身上留下了刀刻斧凿般深刻的沧桑痕迹。
若南岐未亡国,楚岚该是岐都城中显耀门楣的高门主母,掌管家族中馈,如今,她却同寻常牧民一样,在草原上挤牛奶谋生。
楚韶握上楚岚的双手,姑姑一双玉手竟比他这个行伍出身之人还要粗糙。
楚岚之后,又涌出许多楚韶从前的长辈,她们多是中年女子,有个别人已经同草原上的男儿组了家庭,还是抱着小娃娃出来的,楚韶认亲都认不过来,眼泪如珠子一样一颗一颗往草地上砸。
当年楚家灭门,他始终自责是自己愚孝,听了父亲的调令回京才陷入魏庸的陷阱中,以至于在哥哥失踪后,楚氏一族直接失去了最后一根顶梁柱,最后家族天塌地陷时,竟无一人能出来护着。
“当年家中灭门,成年男子尽数斩首,老弱妇孺流放北边,二百多人,冻死在雪山边的就有五十人。”
楚昀提及往事,不免哽咽,“后来,是术虎带兵救了我们的家人,将他们安置在江北,悄悄在此处安了一处家。”
楚韶又喜又悲,原来哥哥口中的大恩,不单是对他一人,竟是百余族人的性命。
他从重逢的喜悦中抽离,双膝跪在术虎图南面前,术虎连忙伸手去扶,楚韶执意给他行了一个大礼,“术虎可汗于我楚家,有再造之深恩,韶实在无以为报。”
“楚公子,快快起身,你这样的大礼,我万万是受不起的。”术虎扶起楚轻煦,看了一眼楚昀,老实道,“昔年我救下楚氏族人,只为哄阿昀留在江北,实则也是有私心的。”
楚轻煦激动地说:“是人皆有私心,术虎可汗的私心能救下子民性命,而淮祯的私心,却是拿着子民的性命做要挟,你跟他,简直是云泥之别。”
术虎挠了挠头,被夸得怪心虚的。
“韶儿昀儿,姑姑给你们做了南岐的烧豆腐,从前你们最爱吃的。”楚岚拉过两兄弟的手,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却也实打实带着由衷的笑容,“咱们一家团聚。”
自从淮祯来了北游后,楚韶是第一次笑得这样开心。
楚家人虽然改了江北的名姓,骨子里依然是南边的习性,连做的饭菜都是楚韶记忆中的口味,丝毫不差。
饭后,楚昀领着弟弟去小坡上吹风散步,他往楚韶嘴里送了一颗桂花糖,笑着问,“可喜欢这里吗?”
桂花糖沁出甜味,楚韶的声音也跟着甜了几分,“这里就像南岐的家一样。”
“韶儿,那你可愿意留在这里?”
楚轻煦转头看了看哥哥,眼眸清亮,楚昀说,“那日我给你解药时,曾让你答应我一个条件,还记得吗?”
兄弟之间,心有灵犀,不用哥哥明说,楚韶已经猜到了这个条件。
“弟弟,难道你真想跟淮九顾回中溱,再被困进南宫那样的牢笼吗?”楚昀只要一想起楚韶在南宫中受苦受难的那三年,他的心就揪着疼,他无法看着弟弟再次踏入同样的火坑中而坐视不管。
“...可如果不顺他的意,北游和岐州该如何自处?”楚韶眸中的光渐渐暗了下去,口中的桂花糖似乎也没有那么甜了。
“他在胁迫你。”楚昀牵上弟弟的手腕,撩开上面的衣袖,腕上的旧伤展露在日光下,楚昀眸中闪过痛色,“他为你如此偏执疯魔,跟昔日的魏庸简直如出一辙,我看淮祯,就是第二个魏庸。”
楚韶微微蜷了蜷手掌,“淮祯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跟魏庸并列,还是有点侮辱他了。”
楚昀惊道:“你还替他说话?”
“......”楚韶心虚地垂了垂眸,抬眼看着逆光而立的兄长,“我同他之间,牵扯了太多,已是死局了,难道哥哥有两全的办法?”
楚昀斟酌道:“你们之间,必得死一个其中一方才能得以解脱,既然淮九顾杀不得,韶儿,不如你假死一回,断了他的所有念头。”
楚韶:“假死?!”
“楚公子,当日溱帝误以为你不在人世,也曾颓丧过一月之久,后来还是接受事实,立了一方牌位,若不是中溱的眼线将你的画像送到他面前,你如今必不会受他钳制。”术虎图南在中溱也布了暗线,虽然只有那么三两个,但是关键的消息他还是能掌握的。
楚韶质疑道:“可他心思缜密,恐怕是骗不过,而且,我若在北游出事,难保他不会迁怒于北游族人啊。”
“巴尔虎的旧部数月前逃到江北来避难,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这伙人倒是能派上用场。”
术虎图南告诉楚韶自己的部署:“找一个死刑犯,扮作你的模样,故意引诱巴尔虎旧部来劫持,届时我再放一把火,让淮祯亲眼看着‘你’死在劫匪手中,在林子里烧得尸骨无存,想来他就能断了念想。”
“而巴尔虎旧部本就叛出江东,又跟我江北没有任何从属关系,这样淮祯既不能迁怒温敦岱钦,也不能来找江北的麻烦,待他心死返回中溱后,你便重获自由。”
“在溱军驻扎进江北之前,我必能先将你藏到世外桃源一般的地界去,如此,你与阿昀,便可日日相见。”
这法子不需要楚韶亲身涉险,却能让他彻底摆脱淮祯的钳制。
就像有人偷偷打开了金笼的小门,鼓励被困的雀鸟往外飞。
外面天高海阔,只要敢飞出去。
楚轻煦也曾想过,以死来挣脱淮祯施加在他身上的枷锁。
他看似刚强,实则骨子里也存着几分怯懦,所以南岐亡国那日,他没想苟活,钟情蛊失效那晚,他想以死洗脱屈辱与痛苦。
他孑然一身,本来是最不怕死的。
但如今他有了哥哥,还有那么多失而复得的亲人。
他在这世上有了这么深的牵挂,便也想惜命,也想爱自己一回。
“我与淮祯,本就是不死不休,如果能用这个办法彼此解脱,我自然一百个愿意。”
楚昀见他答应,欣喜过一阵,又知他是个心软的,便严肃了几分,告诫道:“我与术虎,会倾尽全力保证这个计划万无一失,唯有一点,小韶,你要答应哥哥,届时不论淮祯作何反应,哪怕他崩溃也好,寻死也好,你切不可心软,否则前功尽弃。”
楚韶握紧拳头,坚定不已,“我绝不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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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草原上的夜空布满了星星。
楚韶推开殿门进来,手腕处响起铃铛声,淮祯原在床上假寐,一听动静就知是楚韶,他掀开被子起身,第一眼就看见楚韶手上多了一枚红线银铃。
他猛地喜上眉梢,“这...这是朕那日?”
楚轻煦摇了摇手中的铃铛,坐到淮祯床边,“那日被扯断了,我今日特意折回那处小坡上寻,铃铛丢了几颗,红线是我重新找昆兰族的阿婆要的。”
淮祯睁大了眼睛,感动不已,“这是你自己编的?”
“嗯。”楚韶摇了摇铃铛,声音清脆悦耳,他笑着道,“挺好看的。”
“轻煦...你知道这方铃铛寓意着...”
楚韶毫不犹豫地接道:“寓意着与君定终身。”
淮祯眼眶一酸,居然不争气地哽咽了一下,“你是...你肯答应了?”
“我既然答应跟你回中溱,自然就是将往后余生都交到你手中了。”楚韶主动拥住淮祯,“淮九顾,好好待我,知道吗?”
“...朕一定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淮祯激动得连伤口阵痛都顾不上,他像小牛寻奶吃一样,蹭了蹭楚韶的鼻尖,楚韶知他的心思,想着是最后一次,便阖眸默许,淮祯亲上来,最开始还小心翼翼,到后来便是疾风骤雨。
若非身上有伤,那今晚就能翻云覆雨。
两人皆是脸红气喘,堪堪克制住了欲望,淮九顾脸颊红润,倒好像楚韶这个人就是什么灵丹妙药,再亲几次,他就能原地痊愈,立刻翻身上马单挑十万劲敌了!
楚韶双唇湿润,耳根发红,他捏着一颗铃铛,状作不经意地提醒道:“你要言而有信,答应我的事,都要做到。”
“韶儿,朕绝不会再对你食言!”淮九顾就差当场起誓,“待你跟朕回中溱,朕立刻为你举办大婚,封后,朕要把全天下的荣光都给你,朕之前答应过要给岐州和北游的恩惠,也会一一实现!”
“我还没有想得那么远。”楚韶垂了垂长睫,不太敢看淮祯那像是藏了火种正滚滚燃烧的双眸,他摸着铃铛道,“你在北游遇刺一事,中溱境内想必也已经闹开了,虽说昨日已经有了定论要宽恕江北,但到底还是要有圣旨下达,才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啊。”
圣旨一出,淮祯就不能对天下人食言了,哪怕楚韶不在了,淮祯都不能再推翻这个结论。
淮九顾高兴过头了,浑然不觉有何不对,他几乎是跳下床,蹦跶到书桌旁,忍着肩上的剧痛,笔走游蛇拟了一道宽恕江北的旨意,又拿起玉玺,盖在了右下角。
他卷起这道圣旨,献宝一样献到楚韶面前。
楚轻煦躲过他殷勤的视线,眨了好几下眼,才挤出一个让淮祯心旷神怡的笑容。
不论有无钟情蛊,楚韶对淮祯总是以诚相待,所以淮九顾根本不知道,楚轻煦只有在说谎时,那双眼睛才会像碎掉的晨星一样,忽闪个不停。
作者有话说:
哥哥:宝贝小韶?拿来吧你!
第70章 恶语
慕容送完汤药刚刚关上殿门,就听寝殿内传来嬉闹的声音。
自从楚韶态度有所软化,君上脸上日日都挂着傻不愣登的笑容,他整个人仿佛都散发着佛光,连原先在战场上沾染的戾气都被化去了不少,伤势也愈合得奇快,短短三日,就已不用再外敷伤药,左手甚至能提枪了。
慕容自认是个神医,但也没有这么神,这一大半功劳都得算在楚韶身上。
于淮祯而言,这世上最名贵罕见的草药,恐怕都不如抱着楚韶亲一亲管用。
“偏爱至此...”慕容摇了摇头,嘀咕道,“回宫之后,怕是要惹起不少言论风波。”
他正要转身离开,见屠危风风火火地赶来,“江边出事了。”
淮祯刚喝完一碗药,正准备把楚韶当成去苦的甜蜜饯啜一啜,就听屠危禀道:
“君上,巴尔虎旧部劫持了几个牧民,扬言要夺岱钦的可汗之位,岱钦派了兵镇压,不知君上是否要调兵支援?”
巴尔虎是江东的旧患,原该让岱钦自己解决,但淮祯近几日心情极好,也就变得慷慨助人,他挥手道:“拨五百骑兵去协助岱钦镇压叛党。”
“是!”屠危领下命令,又道,“除去这五百骑兵,其余士兵已经整肃完毕,陛下可以前往检阅。”
明日溱军就要启程返回中溱,今晚点兵,按军营中的惯例,淮祯会亲自去检阅一眼。
他原想带楚韶一道去,楚韶却道:“点兵是严肃之事,我去反而让人非议。”
当日博克大赛,楚韶射了淮祯一箭,直接毁了溱军将士博出来的全胜局面,要说将士们心中没点疙瘩也是假的。
淮祯也知这其中的微妙,并不强求,只跟楚韶保证道,“待回了中溱正式封后,就无人敢非议了。”
楚韶见他眼中满是赤忱,淡淡一笑。
军营不近,他陪着淮祯走了一程,在小坡上与之分别。
淮祯翻身上马,一步三回头,楚韶站在小坡上,挥动右手让他安心地去,手腕的红线银铃在风中清脆作响。
他身边虽然没有跟着随侍,但身后不足百米便是宫殿,不会有危险的。
淮祯竟不知自己在患得患失些什么,他策马扬鞭,想着速去速回。
楚韶望着他离去的潇洒身影,在夜风中呢喃了一句,“不会再见了,淮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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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千将士林列在草原的星空之下,浩浩荡荡,枪尖指天,寒光鹤唳。
淮祯过目校阅,一如当年在边境。
众将士见君上鹰扬虎视,英姿勃发,登时士气大振,恨不得现在就抓几个敌人来练练手,不过如今边境太平,英雄无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