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静夫人这才松了口气:“那还差不多。”她顿了顿, 又问:“你们爷爷、爹娘,全都知道了?”
谢沉又道:“全都知道。”
宋皎点头:“嗯。”
慧静夫人惊呆了:“只有我不知道?”
好像是这样的。
慧静夫人震怒:“就我一个人不知道?啊?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单单不告诉我呢?”
宋皎弱弱道:“姨姨,因为你在外面, 写信不方便说, 而且,我觉得……你会生气的,所以就一直不敢告诉你。”
“我会生气?”慧静夫人简直被他气笑了, “姨姨会为这件事情生气?”
“不会吗?”宋皎小心地看着她,“姨姨,你现在好像就有点生气。”
“我不是在生气,我是在高兴啊。”慧静夫人正色道,“你想想,姨姨是不是第一个让你们要定下来的人?”
宋皎疑惑:“啊?”
谢沉点头:“是!”
慧静夫人抚掌:“嗯,所以你们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现在好啊,你们两个可算是定下来了。”她笑了笑,压低声音,问道:“你们谁先跟谁开口的?跟姨姨说说?”
两个人对视一眼,宋皎喊了一声:“姨姨。”
慧静夫人捂住嘴:“噢,那好吧,姨姨不问了,那你们玩儿吧,姨姨先回去了。”
宋皎的感觉很不好,尽管慧静夫人已经走了,他还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沉抱住他,喊了一声:“卯卯。”
宋皎红着小脸,没什么威慑地看着他:“都怪你。”
谢沉紧紧地抱着他,啾了他一口。宋皎歪了歪脑袋,试图躲开:“等一下又被看见了。”
下一秒,两个人身后传来谢老当家的咳嗽声。
宋皎回头,谢老当家厉声道:“沉哥,不许勾引卯卯,我打断你的腿。”
*
几个月后,原先的王家军重整完毕。
宋皎偷偷去见了王旷一面,帮他安排好事情,先让人把他送回凤翔,等过一阵子再为他谋划。
可是王旷对他爷爷的感情,实在是复杂得很,他既恨爷爷的独断专行,又从小都敬爱他,等他死了,他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倘若当时他不刻意放走宋皎,或许他的爷爷就不会死,可是倘若重来一次,他同样会放走宋皎。
他谁都怪不了,要怪只能怪自己不肯决断,谁都想保全。
宋皎见他神色不太好,叹了口气,宽慰了他几句,就离开了。
而战事一直不曾停下,谢老当家这阵子都在练兵,让人造船,而自己则揣着手,面对着舆图,排兵布阵。
这年初秋,齐国陈兵渭水,失了大半疆土、龟缩对岸的庆国登时慌了手脚。
这时候,正好是庆国七皇子李煦登基满一年。
去年老皇帝驾崩,临死之前,他拽着自己那几个狼子野心的皇子一同下了地狱,只留下从前一直在齐国为质的七皇子李煦。
七皇子紧赶慢赶,赶回国都,第一眼却叫老皇帝十分失望。
因为他,是个瘸子。
可是这也怪不得其他人,他是在回来的路上,被刺客伤了腿的。
他看起来并不聪慧,也不勇猛,甚至有些阴沉。
而且这时候,老皇帝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他情愿力排众议,让这个身体有所残缺的七皇子登基,而不是从皇家旁支里重新挑一个合适的人选。
于是七皇子临危受命,登基为帝。
七皇子登基之后,起用公仪修及他的门生弟子,在庆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变法。
一年之后,变法岌岌可危,在恢复原样的边缘徘徊。
这日上朝,前线探子带来了齐国陈兵渭水的消息。
众臣一致主和,也就是派使臣带着钱财,前去求和。
至于该派谁去,他们也有一致的想法。
“禀陛下,以往几次出使,齐国都不近人情,齐国皇帝甚至将我们的使臣吓唬一通,再赶回来。历数几次出使,也就只有公仪老先生最为稳妥。况且,齐国已故的宋丞相,与公仪老先生有师生之谊,宋丞相的孙子就在河对岸,齐国皇帝看在宋丞相和他的面子,想来会好些说话。”
“七皇子”陈宿端坐在位置上,看向殿中的公仪修。
他老了许多,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因为站不稳,所以陈宿特许他可以坐着上朝。
陈宿也不是太傻,他知道朝臣们都要让公仪修去出使的意思。
一来,朝中只有公仪修可用;二来,公仪修这一年来主持变法,早已经不得他们这些旧贵族的心了,倘若能在出使的时候,死在齐国,那真是正中他们下怀。
正当此时,公仪修抬起手,由侍从扶着他,站起来了。
“陛下,就让老臣……”
陈宿神色微沉,摆手道:“不必了,你年老,别去了。”
众臣都嚎开了:“陛下三思啊,渭水乃是我大庆最后一道防线,齐军一旦渡过渭水,我大庆朝不保夕!”
陈宿一抬手,就点了一个嚎得最大声的臣子:“你去。”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凝住了,再没有一点儿声音。
陈宿冷笑一声,站起身来。
下朝之后,公仪修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到了后殿。
“陛下……”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陈宿就冷冷地打断了他:“你不用说,都老成这样了,别乱跑了。”
“是。”
“是我欠他们的。”陈宿坐起来,随手拿了本书,“今天学哪几本?”
公仪修在他面前坐下。
这一年来总是这样,一开始是公仪修提出来的,他对七皇子说:“殿下才刚刚回来,想来对朝中的事情还不太上手,老臣教教殿下。”
陈宿当然求之不得,有公仪修带着他,他才不会露馅。
他就这样骗过了所有庆国人。
*
庆国派了使臣过来,谢老当家连见都没见,就让人把他给轰走了。
没几天,前方探子传来消息。
庆国皇帝御驾亲征。
谢老当家听过之后,仰天长笑:“就这?就这?李煦御驾亲征?看老子不一把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他的笑声几乎全天下都听见了,齐军士气大振,谢老当家亲自率军,拟定了某天夜里渡河。
这天夜里,渭水南岸,庆国的驻地营帐灯火通明,北岸却漆黑一片,零星几点星火,在黑暗之中闪过。
而后听闻噗通噗通的水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下了水。
水面上星火一点一点,庆**队一开始看得并不真切,直到靠近了,才反应过来,迅速去吹响号角,召集人手。
“齐军渡河!放箭!放箭!”
一时间箭矢漫天,铺天盖地,几乎遮蔽了月光,周遭更加昏暗。
而后,两三只闪着火光的小船,飘飘忽忽地靠了岸,船沿在岸边一撞,又晃晃悠悠地飘远去了。
庆国士兵这才反应过来,这几条船上都是没人的。
没等他们换上新的箭囊,河上便再一次传来喊杀声。
百来个水性极好的齐国士兵哗啦几声,从水里站起来,直冲上岸。
对岸倏地亮起火光,亮如白昼,几百只船、几千只船,同时渡河。
庆国士兵被先发的齐国先头士兵斩杀大半,后续齐军源源不断地补上,一时间竟杀得庆国毫无还手之力。
在一片混乱之中,谢老当家扛着长戟,身边跟着谢二爷与慧静夫人,也过了河。
谢沉与宋皎在对岸调度,谢老当家不让他们过来。
谢老当家上了岸,霸道强硬地抓住想要逃跑的庆国士兵:“你们皇帝在哪里?”
庆国士兵指了一下不远处最大的营帐,谢老当家把他丢在一边,一路杀过去。
谢二爷自觉地在最前面开路。
一路杀到最大的营帐前,谢二爷掀开帐篷帘子,帐篷里也乱作一团,一群内侍与大臣,围着一个瘸腿的青年,一行人正要从后门逃走。
众人慌不择路,只有正中的那个青年,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
在谢二爷掀开帘子的时候,正巧与他对上目光。
谢二爷愣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刻,那个瘸腿的青年被公仪修背了起来,一行人从帐篷后面逃走了。
谢二爷仿佛还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公仪修?公仪修!”
谢老当家扛着长戟走上前,问道:“人呢?”
谢二爷怔怔的:“人……”
“嘿,人都在你眼皮子底下了,你把人给放跑了?”
“我……”谢二爷看向父亲,嘴唇动了动,“爹,是陈宿。”
战场吵杂,谢老当家抬手挡住一个庆国士兵,提高音量:“你说什么?”
“是陈宿!爹,是陈宿!”就像是见到了久违的噩梦,谢二爷整个人都愣住了。
“陈宿?哪个陈宿?”谢老当家反应过来,“噢,你儿子?”
“怕什么?”谢老当家嗤了一声,厉声道,“他要敢再来,我就再砍他一回!还有你,你这个混账东西,都是你惹出来的好事!”
*
那头儿,公仪修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陈宿背到背上,一路跑出营帐,才被人拦下来。
他们在隐蔽的山林里换了马车,继续匆忙逃窜。
御驾亲征,还没出征,就被人赶回来了。
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陈宿倒不在乎,反正庆国要亡了,他又不是庆国人,没什么可在乎的,等齐军一来,他马上就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次逃跑,比几年前从谢老头手下跑出来要容易得多,他现在是庆国的皇帝,南下出海的船早已经安排好了。
他靠坐在马车里,转头看见公仪修。
公仪修又变成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走一步都打颤。
他坐在马车旁边,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宿心想,要是逃跑,可以把他一起带上。
*
齐军过了渭水,一路南下,短短几日,就将渭水南边的几个重镇收归旗下。
谢老当家拖着已经快疯掉的谢二爷,要带他去庆国国都看看,看到底是不是陈宿。
谢沉和宋皎同样一路跟着谢老当家行军。
打了一季的仗,这年初冬,兵临城下。
这天下了初雪,也是庆国上朝的日子。
上朝的时候,大臣就少了一半,大概是逃跑了。
陈宿端坐在位置上,等再没人来的时候,便让身边的太监宣旨。
“陛下有旨,请诸位大人,各自逃罢。”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
陈宿不再理会他们,站起身来,就下了台阶。
公仪修站起身,正色道:“陛下,诸位大臣正有血性,正欲死战,陛下为何借故先降?”
陈宿淡淡道:“朕不欲归降齐国,朕已备好南下船只,请老先生与我同行。”
公仪修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陈宿背起来了。
就像从前公仪修背他一样。
他初来庆国国都,腿上是自己砍出来的作假的伤,不便行走,是公仪修背他下来的。
陈宿背着公仪修,走到大殿门前,朗声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史官跟我来!”
几个史官连忙跟上,或以为他还有御敌的法子,或以为跟着他就能活命,总之跟上去了。
公仪修断断没想到他会这样做,极其滑稽,极其没有章法。
公仪修使劲拍着陈宿的肩膀,急急地唤道:“陛下!陛下!”
陈宿哪里肯听他的话,能带上他就已经不错了。
“陛下怎能如此?朝中数百臣子,国都数万百姓,都还仰仗着陛下……齐军入城,陛下就算是降,也给他们一个交代!陛下怎能临阵脱逃?难不成我这一年来教陛下的,陛下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回去!回去!”
公仪修口不择言,到了最后,竟然落了泪,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混账东西、混账,你大可以自己出海,你不必带上我,我去归降齐国,我去给百姓一个交代……几年前我真是看走了眼……看走了眼……”
他这样叨叨念,陈宿听到最后一句话,在一个宫道上,就把他给放下来了。
公仪修往后一倒,就跌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陈宿看着他,定定道:“我不用给庆国百姓一个交代。”
“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不是庆国的七皇子,李煦早就死了!”陈宿转头看向史官,厉声道,“记,全都记下来。”
史官们来不及去想他说的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连忙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逐字逐句地开始记录。
公仪修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七皇子已经不在了,你是假的,一开始我就知道了,你身上的气味,和七皇子身上的不一样,声音也不一样,可我以为……我以为……”
“那你知不知道我姓谢?!”
公仪修一愣,陈宿说完这话,就重新把他背起来了。
他背着公仪修,上了城楼。
城楼之上,陈宿把公仪修放下了;城楼下,谢老当家带着军队,披甲执戟,意气风发。
谢老当家看见城楼上的场景,骂了一声:“他娘的,还真是陈宿,他什么时候混进去的?”他再定睛一看,又骂了一句:“我去,快把卯卯喊来,他太老师被拎到城楼上了。”
城楼上,陈宿紧紧地握着公仪修的胳膊,让他站稳:“来,你看,下面那个是我爷爷,谢二爷是我爹,我姓谢,庆国早就改名了,早就姓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