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刘将军应了,忽然又反应过来,“沉哥,我们谁是将军?”
谢沉转头看了他一眼:“你是。”
“那你呢?”
“我是小殿下的跟班。”谢沉从身后抱住宋皎,“小殿下好像有点被吓着了,我先带他下去了。”
“行。”刘将军朝他摆了摆手,看见宋皎惨白的脸色,问了一句,“殿下,没事儿,沉哥头一回看见脑袋开花也是你这样,半天缓不过来,在这里待久了就习惯了。要不要让军医过来看看?”
宋皎缓过神,摇了摇头:“不用,我下去缓一会儿就好了,多谢。”
谢沉扶着他回房间去,一路上,宋皎也没有什么反应,回到房间,一关上门,他就软着脚步,跑过去抱起痰盂。
这是宋皎第一次直面这样血淋淋的战场,他才过完十五岁生日。
宋皎腿软,干脆直接坐在地上干呕。可是他连早饭都还没吃,什么都吐不出来。
谢沉在他身边蹲下,拍了拍他的后背:“你看见了?”
“嗯……”宋皎点了点头,抹了把脸。
谢沉也不再说话,就蹲在他身边,轻轻地帮他拍背。
这样的事情,每时每刻,随时随地都发生在前线战场,在他们生出来之前,就是这样。
谢沉想了想,把宋皎抱进怀里,搓了搓手臂。
*
宋皎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系统给他放了一整天的喜剧片,他自己又出去走了几圈,看看赈灾的进度,用正事把死人的事情挤出脑海,才有些缓过来。
这一整天,刘将军让手下的士兵加强了防御工事,一直忙活到傍晚,一群人才有空。
刘将军过来请他:“小殿下,昨天说的治雪五法,还有两个法子没讲完,他们都催着要听,小殿下今晚有没有空?”
宋皎点头,拿起《救灾疏》:“好,我现在就去。”
还是原来的那个大帐篷,宋皎进去时,几十个老兵早已经到了,规规矩矩地坐着,手里捧着小本子,和昨天懒懒散散的样子完全不同,他们今天都认真得很,甚至还带了笔来,准备做笔记。
宋皎朝他们笑着点点头,然后在最前面的桌案前坐下。
“昨天说的三个法子,有什么讲不清楚的地方吗?现在可以问我,我再说得清楚一点。”
一个老兵翻开自己手里的册子:“小殿下,昨天我回去跟他们说,有一个……”
其他人也都翻开自己的本子。
“小殿下,昨天那个种树,咱们等开春了就开始种吗?”
“小殿下……”
宋皎温笑着,谢沉拍拍桌案:“一个一个来。”
宋皎先给他们解答了遗留的问题,然后开始讲后两个法子。
不知不觉间,过来听讲的人越来越多,把帐篷都挤满了。后来帐篷里实在是站不下了,都要把宋皎给挤出去了,还是刘将军喝止了他们,让后来的人都站在帐篷外面听。
宋皎讲得简单,又有些有趣,说到好笑之处,帐篷里与帐篷外同时哄堂大笑,几乎要把帐篷顶都给掀掉。
接下来这几天,再没有异族前来骚扰,巡逻的军士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连绵的小雪终于停了,琵琶洲的生产生活开始恢复,《救灾疏》里的法子,逐一开始实践。
宋皎让人把自己绘制的几张牛皮宣传画挂在主帅营帐外面,十分显眼,只要是路过的人,就都能看见。
宋皎觉得效果不错,又多画了几幅,让他们挂到饭堂去。
这天上午,天气晴朗,宋皎戴着顶小草帽,扎着衣摆,蹲在地里,跟他带来的农夫学侍弄庄稼。
一群老兵跟在他后面,拿着小本子跟着记。
琵琶洲要自给自足,不能总是等着其他州郡来救济,有干粮时吃干粮,多的时候就多吃点,少的时候就少吃点。
能自己种,当然要自己种。
宋皎摸了一下初生的绿叶,然后站起身:“今天是第十天,麻烦你们记录一下。”
于是跟在他身边的老兵们立即上前,拿出一节绳子,开始测量庄稼的长度。
农夫会侍弄庄稼是一回事,琵琶洲气候特殊又是一回事。从前琵琶洲的作物总是被冻死,春日播一次种,秋日收获,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所以《救灾疏》上,其中一个法子就是选育良种,他们现在正在筛选第一批最耐寒耐冻的种子。
老兵们都在认真记录,宋皎背着手,走到谢沉旁边。谢沉手里拿着的是他的小本子,谢沉说帮他记。
宋皎凑过去看:“……沉哥,你在记什么?”
谢沉抬头:“你说的话啊,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下来了。”
宋皎蹙眉,回看过去:“每一句?”
“对啊,‘今天是第十天,麻烦……’”
宋皎大声道:“谢沉是小傻蛋。”
谢沉乖巧地拿着纸笔:“我不是。”
“你怎么不记?不是说我的每一句话都要记吗?”
“这个不用。”
“这个要。”
宋皎特别生气,气鼓鼓地看着他,双眼要冒火。谢沉逗他逗够了,连忙把本子翻到前面一页,给他看。
“我记了,别生气。”
可是宋皎好像更生气了,他抱着手,看着谢沉。
他回头对老兵们道:“你们都记一下,‘沉哥是小傻蛋’。”
老兵们一起低头写字:“是,小殿下。”
谢沉试图阻拦,但是有人先挡住了他。
“小殿下,‘傻’字怎么写?”
宋皎接过笔,在册子上写下“傻”字:“对了,‘蛋’字你会写吗?”
老兵摇头:“不会。”
于是宋皎帮他把这句话给补全了,把册子还给他,其余人都围上来。
“给我看看,我也不会写‘傻蛋’。”
他们做笔记,都是相互抄来抄去的,回去之后,还要借给今天没来的朋友抄抄。
“沉哥是小傻蛋”这句话,很快就会在琵琶洲里传播开来了。
宋皎抱着手,得意地看着谢沉,朝他扬了扬下巴。
等老兵们都抄完了,宋皎便道:“走吧,出城看看前几天种的树。”
这也是《救灾疏》里的方法之一,他们在琵琶洲北边的山谷口种了树,用以防风防沙。
同样要每天记录树种的成长。
守城的士兵给他们开了城门:“小殿下又出去看树?我们昨晚巡逻的时候看了,长得挺好的。”
宋皎朝他们抱了抱拳:“谢谢啦,不过我还是要带他们出去看看。”
“那小殿下小心。”
“好。”
宋皎翻身上马,带着一行人出了城。
山谷口两三排矮矮的树苗,比野草高不了多少。
要是能直接带树苗过来,宋皎也不会带树种了,可是琵琶洲实在是太远,带粮食过来已经是艰难,要再带树苗,只怕到的时候,树苗都变成一堆枯柴了。
矮矮的树苗前面,还有一排比较高的树枝。
那是谢沉的建议,他说,要种树,不如直接从当地取材,于是他们就到琵琶洲周边的山上,折了十来根树枝,放在这里让工匠做了扦插。
宋皎翻身下马,身后十来个老兵也同时下了马,两两一组,走到自己看顾的那几株树苗前,记录它们的长势。
宋皎和谢沉负责扦插的那一排,两个人蹲在树苗边上,宋皎拿出绳子,量了一下树苗的高度。
“好像长高了一点。”
两个人把一排的树苗都量完,宋皎刚要把绳子收起来,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老兵们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伏在地上,耳朵也贴在地上,认真听了片刻。
“小殿下,前面有异动,咱们得马上回去。”
谢沉把宋皎拉起来,把他送上马:“走。”
一行人匆匆上马,迅速回城,可是身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
山谷之中,幽深静谧,除了马蹄声,忽然又响起一句不太标准的汉话——
“等等!等一下!”
宋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马蹄飒沓之间,一个**岁的异族小孩,穿着宽宽大大的袍子,正焦急地大喊,而那小孩身后,正是一群异族人,总共就四五个。
宋皎只怕他要被马踩死了,连忙勒马回头,也喊了一声:“等一下!”
那小孩红扑扑的脸,黑葡萄似的眼睛,与宋皎对上目光的瞬间,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他应该只会说“等等”一句汉话,其他的都不会说,他只能说一句自己部落的话,然后双手按着地面,给宋皎与齐国士兵磕了个头。
宋皎不解。
随后跟在他身后的一群异族人同他一样,也翻身下马,跪下磕头,喊着宋皎听不懂的话。
但是这回宋皎看清楚了,他们和前几日进攻的那个部落,不是同一个。
先前那个部落里的人都穿耳洞、带玛瑙耳环,这个部落的人没有耳洞,也不扎小辫,就一声毛茸茸的衣裳。
他们跪在地上,继续喊着那句话。
宋皎转头看看同伴们,懂得几门外语的老兵上前,低声解释道:“小殿下,他们说的是‘求阿苏纳大人求药’,阿苏纳就是他们部落里信奉的一个掌管生杀的天神。”
“他们这个部落,和前些天跟我们打仗的部落不是同一个。之前那个部落叫苍木,这个部落叫做浩那,意思就是‘羊群’,他们倒很温顺,这么些年也没有跟我们起过冲突。”
“那个小孩衣着华贵,应当是部落里哪个重要人物的孩子,他身后那些人,都是他的随从。”
宋皎还是不太明白:“可是他们说……求药,是什么意思?”
“这我们也不清楚。”
宋皎往回扯了扯缰绳,试着驱马上前,却被士兵们拦住了。
“小殿下,不可。”
那小孩抬头看见宋皎有要过来的意思,连忙站起身,从身后人的手里拿过一个大包裹。
他把包裹放在地上,打开包裹,里面是许多金银珠宝。随后他又让人推了一辆车子上来,揭开车上的毯子,示意宋皎可以过来。
而他则和四五个随从将双手按在胸前,朝宋皎躬身致意,表示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然后慢慢后退。
士兵们拦住宋皎:“小殿下,我们先去看看。”
话音刚落,一个士兵就自报奋勇,上前查看。
这时,那个小孩带着随从们,已经退到了五十步开外的地方了。
士兵掀开毯子看了一眼,回过头,朗声道:“小殿下,是个死人。”
“啊?死人?”一个老兵也上了前,然后敲了一下另一个士兵的脑袋,“有呼吸呢,不是死人。”
他查看一番,而后大声向宋皎禀告:“小殿下,这人身上的衣服和那小孩差不多,应该是他哥哥。这人腿上有伤,好像是中了箭,抹过草原上的草药,但是没用,伤口都烂了。应该拖了十几天了,再拖下去,人都要没了。”
他提了提地上的金银:“这小孩让我们给他哥治伤呢,所以提了一袋东西过来,殿下,咱们救他吗?”
宋皎转头吩咐旁人:“去通知刘将军吧,把几个军医也请过来。既然他们从前和齐国没有冲突,这小孩又这样诚恳,应该是可以救的。”
在刘将军过来之前,小孩和异族人都保持着双手交叠,放在心口的动作,宋皎见他们没有恶意,便带着人上前去了。
看见宋皎过去了,浩那人竟然都松了一大口气,面露喜色。
宋皎和谢沉也过去看了看,果真如士兵所说,躺在车上的人也是异族人,面色惨白,呼吸微弱,腿上一大片溃烂。
一个士兵伸出手,试了试他的额头。
“我去,烫得能烧水,这要是救回来了,也得被烧傻了。”
宋皎试着戳了戳系统:“统统,能不能给我一点消炎药?”
大黄狗太老,小波斯猫还太小,这阵子系统都是飘在空中的。
“救人一命吧。”系统想了想,还是飞到宋皎手边,悄悄递给他一个白色的药片。
正巧这时,刘将军和军医赶来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趁着所有人都回头去看的时候,宋皎迅速掰开车上那人的嘴,把药片塞进他的嘴里。
动作一气呵成,十分迅速,没有被任何人——
谢沉低声问道:“你给他吃了什么?”
宋皎双手背在身后,无辜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
刘将军拨开人群上前:“就这个?这不是浩那的大王子吗?”他转头看了眼远处的小孩,小孩也朝他行礼:“那就是二王子嘛,他们怎么了?”
宋皎道:“大王子受伤了,二王子拿了一堆金银,过来请我们救他。”
刘将军点点头:“行,那就救吧,平时也没什么过节,更何况他们都付钱了。军医,来。人都散开些,让军医都进来。”
车上的人气若游丝,刘将军带来两个军医,一个连忙给他切脉,另一个便查看伤口。
两个人都摇了摇头:“难,这都烧成这样了,伤口也都烂了。只能试着把腐肉挖掉,喂他喝点药,听天由命吧。”
刘将军看了看宋皎,见宋皎没有反对,便道:“行,那就这样治。浩那那边肯定知道他的状况,治不好也不能怪我们。”
“好。”老军医望了望四周,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远处又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士兵们再一次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