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孝顺,所以每年都会大办,今年当然也是一样,早在两月之前就命礼部开始着手准备,及至现在,愈是邻近这一天,京里的喜气便愈发得重。
“以前你的衣饰都是宫里准备的,家里的当然比不上,还希望你不要嫌弃的好。”
“怎么会呢?都很好。”
这句话倒是真的,只要不是宫里的东西,哪怕是粗布衣物贺摇清也觉得好,更何况谢府的东西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差。
说着话,绣娘便准备上前为贺摇清量周身尺寸,贺摇清当然是不能教她上手量的,就开口搪塞道:“不必再麻烦的,前几日凌与也为我做过衣服,用那个尺寸便好。”
这倒轮到谢夫人惊讶了:“还有这事?这小子可终于是干了件正事了……”
贺摇清听着她说话,低着头好像是在害羞,他不用抬眼就知道她必是高兴的样子。
他从未体验过如谢夫人这般的感觉,好像自从到了谢府之后,就一直在体验这种感觉。
你现在看着我,就好像很喜欢我一样,可若是哪一天你知晓了我的“秘密”,还会这般吗?
肯定是不会的。
贺摇清这样想着,眼神慢慢沉寂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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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当谢凌与晚上回去,谢夫人与他量尺寸的时候,便听到了这样几句话。
“这就是民间说的‘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吧?”谢夫人看着自家儿子,话语像是埋怨,可更多的却是欣慰的笑意,“你这臭小子,什么时候主动给娘买过东西,还专门跑到了青吟街?”
谢凌与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娘要是想要的话,儿子明天就去。”
谢夫人闻言锤了他一下,笑骂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谢凌与陪着她笑,却突然想起了之前见太后的那个下午。
那日的慈宁宫很暗,谢太后递完药瓶,看着自己,神色间突然就带上了几分慎重严肃。
“哀家与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知晓摇清的难处,不要误会她而已。我姓谢,可我更是一国太后,就像是你,未来是摇清的郎君,可更是皇帝的臣子。”
“这世上只有摇清有资格恨皇帝,”谢太后看着他的眼睛,“皇帝在这件事上做的是不对,可除了这件事,对天下百姓而言,他始终是个好皇帝,而你首先是他的臣子,明白吗?”
谢凌与想着太后的话,便有些愣神了。
第32章 太后寿典
很快,便到了太后寿典这一天。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天色刚暗,朝阳殿檐梁繁立,应和着月色,上面两条龙金鳞金甲似欲腾空而去,雕梁画栋、巍峨壮丽。
景仁帝一身玄色衮服,其上可看见以金丝绣着的沧海龙纹,正坐于龙椅之上。他身旁挨着的当然就是谢太后,她今日着一赭色吉袍,方领对襟,敞口宽袖,以五童捧寿金纽扣纽系,两侧下摆绣着云纹和寿山福海,雍容华贵,带着笑意。
石阶再往下,依次立着的便是太子,众皇子公主,各宫妃嫔,侯爵王爷,以及诸位大臣。
“今日值太后大寿,当大赦天下,普天同庆,诸位爱卿不必拘谨,都坐下吧,”景仁帝的声音威严肃穆,透着欢娱,“寡人先敬诸爱卿一杯。”
众人谢恩入座,将手中杯盏举过头顶,仰头一饮而尽。
景仁帝微微点头,又是一番鼓励慰勉的话语过后,便命太监上前宣布寿典开始。
鸣钟击磬,衣袖飘荡,乐声悠扬,歌舞升平,有檀香点起,薄薄的雾气缓缓腾空,状若仙境。
谢凌与扣下贺摇清的酒盏,给他倒了一杯茶。
贺摇清拿着筷着的手微微一顿,转而望去。
谢凌与今日的打扮与往日大不一样,一身钴蓝长衫韵致风流,腰束祥云宽带,入宫当然不能配剑,于是便只挂着一枚清透的墨玉。倒不像个年轻将军,反像是一个身着儒衫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了。
贺摇清眼神有些暗,并未阻止他的动作,只是凑到他耳边轻轻说道:“可别小看我。”
唇挨得极近,仿佛就要贴上谢凌与的耳垂,温热的气流拂过耳旁,让他隐藏在宽大衣袖中的左手不禁有些蜷缩。
可这般场景若要再伸手去摸着实有些不雅,于是便只能忍着,耳垂却渐渐红了。
见他这样贺摇清才稍微满意,自从进到宫里之后便一直缭绕着的怫郁暴戾也消散了几分,勉强“放过”了他,转头却看见谢侯爷和谢夫人正看着他们两个笑。
见他们回头,谢侯爷摆手笑道:“这小子也终于会心疼人了,摇清你身体弱,小心夜里喝多了不舒服,浅酌便好。”
正说着话,旁边又有一带着慈蔼笑意的男声传来:“果然成家了就是不一样啊,可不像我家这小子。”正说着还拍了拍身旁人的肩。
只见是一身着绛紫衣衫的中年男人,看着与谢侯爷一般年纪,随着饮酒的动作衣摆上的仙鹤云纹若隐若现,而他身旁之人,正是司逾明。
这人便就是当今的宰相,司逾明的父亲——司丞相。
闻言,谢侯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司兄,你这说的什么话,让逾明也快些成家不就好了?”
司丞相拿起酒盏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啊,我家这小子看着最是正经听话,可实际上却比谁都犟。”
而司逾明只是在旁安静地听着长辈们说话,恭谨认真,并不做声,他的背依旧是挺得笔直,好似从来都不曾弯过,温润如玉,气质清冷,又像是隔人于千里之外,此时看向友人的眼神中却带上了一丝轻浅的笑意。
正于此时,高高坐在上位的景仁帝与身旁太后说着话,微眯着眼看见这一幕,又用余光看了半晌,侧头示意贴身太监附耳上前。
于是,当谢凌与一群人正言笑晏晏地继续说着话,便看见那太监走下阶梯,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宫女,直直地向他们走来。
这皇帝的贴身太监——也就是袁公公,他的身材有些佝偻,头上银丝交叉着黑发,精气神却还不错,带着身后一众人先行了一礼。
“圣上叫奴才代他给大人们问个安,”他的声音尖哑高昂,颇为怪异,“今日是太后寿辰,皇上与太后娘娘与长公主多日未见,也想得紧了,便想要召长公主去说说话,驸马爷若是想,当然可以一同前去。”
贺摇清知道今日既然入了宫,就肯定逃不过这一“劫”,面上不变,桌案下的手猛得握拳,简直要掐进肉里。
谢凌与心下发沉,面上当然同样不能露出一点端倪,害怕贺摇清又伤着自己,就安慰地轻轻附上了他紧握的拳,带着他站起身来:“陛下若要召见,臣只会喜不自禁,又哪有不去的道理。”
谢、司两家人一齐谢了恩,两人便跟着袁公公往上位走去。
上面坐着的,除了最中间的皇帝、太后,再依次往下,便是太子、众皇子公主,以及各宫嫔妃。
谢太后看着他们两个过来,喜不自禁,等景仁帝让他们平身之后,却开口笑骂道:“你们两个,若是皇帝不去叫你们,今日难道就不准备来看看哀家了吗?”
这话语像是埋怨,可更多的却是笑意。
听闻这话,贺摇清又行了一礼,长裙迤逦拖地:“怎么会,我们刚还在下面商量着要来见您呢。”
谢太后这才罢休,笑着点了点头,正准备再说话,旁边却突然插进了一个娇媚柔弱的声音。
“本宫与摇清也多日未见,今日一见可真是大不一样,出嫁了果然就是不同。”
说话的人一身繁复宫袍,珠滴垂坠,玉花彩结绶系于身后,瑰丽霞帔披垂,本是一副珠光宝气、艳丽逼人的打扮。
可若要配上那带着略微皱纹、不再年轻的面容,再加上柔弱娇媚到近乎矫揉造作的声音,便显得有几分可笑了。
谢太后骤然被她打断,皱着眉看过去,眼神深处竟不带半点笑意,有的仅仅只是不耐烦,贺摇清也垂眼并不答话,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
那宫妇却好似什么也没有发觉,或者也可以说是毫不在意,仍在自顾自地说着话:“驸马爷本宫当初也是遥遥一见,果真是一表人才、俊逸风流。”
谢凌与当然不能不回话,恭谨地行礼应了一声:“臣不敢当,皇贵妃娘娘谬赞了。”
这人,当然就是现今后宫之中唯一的皇贵妃娘娘,亦是太子的生母——封号为懿。
第33章 草木烟灰
太子坐在一旁,左手虚虚握着酒盏,身旁给他倒酒的却不是宫女,而是三皇子,中间再隔一人,四皇子正紧盯着手中折扇,好似这折扇上有多么吸引人的东西似的。
如此,再带上名为公主实为皇子的贺摇清,本朝仅有的四个皇子便全在这里了。
太子摆摆手示意三皇子不必再倒,姿势仿佛是在使唤奴仆,可三皇子却好似毫不在意,低眉顺眼地放下手中酒壶。
“可不是吗,儿臣也觉得皇姐自从嫁人之后,就与之前大不一样了。”
这话却是对着景仁帝说的。
景仁帝并未答话。
“这就是民间所说的‘女大不中留’吧?”懿贵妃接着捂嘴笑了起来,“哎呀,臣妾除了四书之外没读过多少书,不会说话,真是见笑了。”
她口中的“四书”当然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女戒》、《女德》、《女训》以及《女传》。
贺摇清心中嗤笑,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们两人一眼。
两个蠢货。
贺摇清一直觉得那蠢货能当上太子,只是因为三皇子懦弱无能,四皇子只爱书画不知政事,只能算是“矮子里面挑将军”,跟他自身的才能着实没有多大关系。
只是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推恩令竟是由这蠢货太子最先提出来的,真是不得不让人感到惊讶,虽然这法令也着实愚蠢,可对他的计划却是百利无一害,甚至从某个角度来讲,可以说是“雪中送炭”了。
景仁帝终于看向懿贵妃,声音虽轻柔,可却是在敲打:“好了,既然知道自己不会说话,就不要再说了。”
懿贵妃好似从不会看人脸色,微微撅着嘴说道:“妾身不是故意的,圣上要这样说,那嫔妾不再说话就是了。”
若是二八年华的娇俏女子做这个动作还好,可若是由她来做,只让人觉得不伦不类、惹人发笑。
“朕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景仁帝看向她的眼神很柔和,可若是仔细去看,便可发现其中掩藏的深深的不耐烦,“今日是太后寿辰,便应由母亲高兴才对。”
懿贵妃这才点头应是,又不知为何扫了贺摇清一眼,继续转头与身旁其他妃嫔小声说话。太子也不再开口,慢慢地晃动着手中酒盏,余光却一直盯着继续与景仁帝、太后说话的贺摇清。
这个“皇姐”,自从记事开始,哪怕是以为他只是个公主的时候,都一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孩童时他想着,这人明明只是个公主,为何还能跟着去尚书房?甚至每至验查之时,太傅父皇总是独一份地夸他,到了自己,却总是一训再训。
凭什么?自己才是太子,哪怕他做得好又怎么样?
现在却想着,还好他“只是个公主”而已。
可就算这样,若不真正除掉他,就总感觉头上悬了一把剑,始终寝食难安、夜不能寐,不得安心。
他不愧是景仁帝选出的太子,如景仁帝一般的毒辣多疑,却单单忘记继承了景仁帝的才能谋略。
于是便只剩下愚蠢了。
夜色深了,朝阳殿重檐之下的琉璃瓦上映着月色,千百年间,也许只有它是一成不变。
寿宴终于结束,群臣依次离开,出宫的路上零零散散、三五成群,最后渐渐散去。
贺摇清自从入宫之后情绪便很是低沉,现在更是这样,谢凌与看着他,只觉得他好像又回到了之前两个刚刚认识时候的阴郁又带着暴虐的样子。
他努力了那么久才得来的一丝轻快朝气好似消失地一点不剩了,可现在也着实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只是静静地走在他身边,听着父亲母亲说话。
就在这时,肩膀突然一沉,转头却看见是许耀灵不知何时走到了身边,身旁跟着许将军,如往日一样抬起胳膊压上了自己的肩。
寿宴之时谢家与司宰相坐在群臣最前面,许家则要稍远一点,便没有说得上话。
“想什么呢?”
许耀灵笑着凑过去说话,却突然感受到了一股视线直直的盯着自己的手臂,如同针扎一般,几乎是有些如芒在背了。
可四处望去并未发现有人看自己,却看见了站在一旁的贺摇清,于是吓了一跳,连忙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贺摇清淡淡地看着他,良久也没有答话,最后也只是垂下眼继续往前走,却并未开口让他直起身来。
许耀灵维持着弯腰的样子,有些尴尬,疑惑地看向谢凌与。
——我怎么得罪他了?
谢凌与摸摸鼻子,只以为贺摇清正心情不好,是见自己两人吵吵闹闹嫌烦,便开口道:“无事,摇清只是心情不好,对谁都是这样。”
许耀灵这才放心,开口说道:“吓我一跳。”
贺摇清走在前面的背影微微一顿,身上不为旁人所见的戾气越发重了。谢凌与只以为他真的是烦心,跟上去后怕再吵到他,只与身旁的许耀灵小声说着话。
许将军正与谢侯爷走在一起,看见这一幕不禁笑道:“殿下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烦心的时候谁都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