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帝早就喝醉了,闻言抬头望去,目光却透过贺摇清不知道在看谁,严穆的脸上竟带了几分委屈,可配上他那张有些苍老的脸,只让人觉得怪异:“挽锦,你怎么才来看我?”
世人皆传,帝后从青梅竹马到凤冠霞帔,琴瑟调和,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只可惜皇后娘娘早早便香消玉殒,皇上悲不自胜,发誓再不立后。
谢挽锦,就是逝皇后的名讳。
景仁帝扑到案前抓起纸笔,音色高昂:“快来,像以前一样,你站着,我为你作画。”
贺摇清眼睫微弯,姿态柔顺,仿佛丝毫没有自己的感情,也不觉得悲伤愤怒。
他一笑就有三分先皇后的模样,景仁帝双手颤抖:“挽锦!挽锦啊,你可知道我这十几年是怎么挨过去的吗?你好狠的心……”
他又哭又笑,看着手中刚作的画,这上面的人的确与贺摇清有几分相似,但若要教人来认,却绝对不会有人将两人认错,只因这画上之人眉目淡雅,清丽出尘,单论气质就大不相同。
“你不是挽锦!哦对了,你是摇清,对了,你是摇清,” 景仁帝盯着画作,宛如疯魔一般大叫起来,状若癫狂:“你这是个什么姿态!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公主!你生下来就是个女孩!”
他突然抓起画作撕得粉碎,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女儿”,声音阴沉:“挽锦说过,她想要个公主,所以你就该是个女孩,要听话,你只是投错了胎,当然也会像天底下所有的女儿一样风光出嫁,怎么样?朕给你挑的如意郎君你还喜欢吗……”
他终于趴在案上一动不动,应该是醉倒了。
贺摇清紧紧闭上眼,从出生起就伴随着他的梦魇接踵而来,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挥之不去的黑影全部都叫嚣着一个声音:
你生下来,就该是个女孩。
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头晕目眩,几乎要站立不住,强忍下心中的暴虐,猛地抓向自己的左臂,刚刚止血的刀痕又渗出血来。
快了,快了,他一遍遍地这样告诉自己。
作者有话说:
声明一下,感情上是不会虐的哈,不要担心。
第4章 山寺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山泉寺坐落于京城郊外,香火鼎盛,威严肃穆,更有先皇亲自提书为“天下第一寺”,是以佛门圣地。
可今日的寺庙却不似往日熙攘,古树参天,清泉潺潺,曲径通幽之处,是寺庙的后院禅房。
只见上首处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看不出具体年纪,只是眼角有着遮挡不住的皱纹,正拉着身旁人的手,满面笑容地对下面的人说话。
谢侯爷满眼慈爱之色,望着妇人身旁之人:“今日一见,长公主果然如传闻中所言一般容色无双,我家小子也不知道是修炼了多少辈子的福气,才能娶得到殿下。”
听闻这话,那长公主微微低头,几缕长发随着动作垂落胸前,像是害羞了。
谢凌与立在父母身侧,看着长公主的动作,眉眼微弯,嘴角带着淡淡笑意,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温柔模样。只是他的内心却远不似表面上这般平静,谁也看不出来,他看着长公主的面容,几乎是有些怔怔的了。
怔怔之后便是惊诧,只因这长公主的面容他无比熟悉,却正是那日集市上他救的姑娘!
原来那姑娘便是长公主?可那马车虽然精致但却简朴,当日身上的穿着也是寻常小姐的模样,而且贵为公主,怎么会不带侍从就出了宫?简直是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思绪之间,那雍容的妇人听闻谢侯爷的话,笑着抚了抚手,有些嗔怪地开口说道:“瞧你这话说的,怎么还跟哀家客气上了?”
这妇人便是当今的谢太后。
谢侯爷连忙拱手讨饶,太后这才罢休,又见两个小辈都不说话,开口笑道:“这次来就是为了让你们两个先见上一面,下次要想再见可是要到大婚的时候了,还愣着干什么?”
又看着谢凌与,脸上调笑之色更盛:“哀家知道你们年轻人的话要私下讲,摇清可是从小到大都没出过几次宫,你可要好好陪着在寺里逛上一逛。”
第一次见面?从小到大都没有出过几次宫?
谢凌与心中的复杂之色更甚,却见贺摇清微微抬眸看着自己,眼中有着不易察觉的请求,不知为何,突然就心软了。
“今日一见,长公主果然是风姿灼人,以至于不自觉看得呆了。”
谢侯爷大笑,骂道:“臭小子,就你会说话,还不赶快带公主出去转转?我可告诉你,殿下要是不满意,今晚你就别想进家门!”
“你要是敢敷衍,哀家也要第一个治你的罪的。”谢太后笑着附和。
谢凌与无奈,忙道不敢。
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谢太后只觉得越看越般配,眼角的皱纹也笑得越发明显。
山泉寺的后山有一大片桃花林。
桃花娇艳欲滴,如海如潮,似是少女初妆,又像是天边云霞掉落人间。谢凌与一手轻轻扶上桃花树干,有些苦恼地想着:“她会喜欢吗?”
姑娘们大概都会喜欢这些的吧?如此思索着心思稍安,侧头看向贺摇清,这人微低着头,从谢凌与的角度只能看见一截皓白的后颈,只见他左手纠缠着袖口的布料,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颤动,是一副紧张而柔顺的模样。
见他如此,谢凌与反而不那么紧张了:“幸好那日我在集市上,当时匆忙没有细问,你可有受伤?”声音温柔和缓,好似唯恐吓到了身旁之人。
贺摇清微微一楞,万万没想到这人的第一句话竟不是质问,以至于准备好的说辞卡在了喉咙里,轻轻摇头,开口说道:“只是受到了惊吓,并没有受伤,而且当日过于惊慌,还未与公子道谢。”
“那就好,”谢凌与松了一口气,又神情微顿,有些迟缓地开口问道:“那日…你是偷偷出宫的吗?在下无意冒犯,这毕竟是公主的私事,只是下次可要小心,出宫的话最好多带些侍从。”
却见面前之人猛地抬头,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写满了慌张无措,谢凌与见他神情如此,骤然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冒昧问出口,以至于惊吓到了佳人。再说皇子公主偷偷出宫,只要不太过分,这不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吗?
这话不假,寻常皇子公主的确是可以,但贺摇清是万万不被允许的。
但谢凌与却是不知道的,又见贺摇清紧咬着下唇,抬眸望向自己,可能是因为过于慌张,眼角的那抹薄红便又显现出来了。
“我…从来都没有出过宫,父皇说我就要嫁人了……”他的声音里满是无措:“你不要告诉父皇,他会说我的,好不好?”
清风吹过,卷起了他的衣裙,桃花簌簌落下,就像是下了一场雨。谢凌与看着他一袭月白长裙,明明是清新素雅的打扮,可眉目却是昳丽浓稠的,一片桃花经过他的脸颊落到肩头,于是那眼角的薄红就像是被染上了颜色一般,几乎快要灼伤了谢凌与的眼。
谢凌与看着他,便觉得心中柔软,今日初见时的欣喜后知后觉地露了出来,觉得这人明明贵为长公主,该是骄矜凛人才是,怎么会这般柔弱?又想着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简直是从眉梢到指尖,以及所有的言语姿态,处处都和他的心意,那日集市上的初见,便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了。
他骤然觉得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话,诸多言语在心里转了又转,良久却就只说了一句:“都听你的,只要你喜欢,以后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他只是看着这人,就觉得满腔柔情都成了一团水。
可贺摇清看着谢凌与,这人一身鸦青长袍,腰间跨着佩剑,风过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清逸俊朗的,他看着他,状似无措的眼神与柔弱姿态背后却全是漠然。
这简直是我最厌恶的模样。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繁复的长裙,回想着自己十几年来被迫维持的、令人作呕的纤弱姿态,就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抬眸看向眼前的男人,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面前这人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全都是我最厌恶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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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风光霁月
谢家掌管京城十万禁军。
刚至卯时,城外校场上已经是呐喊震天,兵将们皆是容光焕发、气势如虹,谢凌与此刻就位于校场中心的高台之上,此高台名为点将台,站在这里便可俯望四周,将整个校场的情况尽收眼底。
他今日一身银白铠甲,手中长剑闪着冷光,剑眉入鬓,目若寒星,端的是容色严正,气势逼人。
谢家世代为将,鞠躬尽瘁,赤胆忠心,“武安侯”三字封号,既是荣光,更是责任。清晨的朝阳洒落武场,给诸将士的铠甲镀上一层火光,肃杀之势更盛。
而谢凌与只要站在那里,就宛如烈阳。
晨训过后便跟随父亲学习公务,世人皆传谢家少将军虽刚即弱冠,才干武艺却远胜常人,可谢凌与却不这么想,以至于越发勤勉。
就这样一直忙到了下午酉时,此时的太阳已经微微西斜,谢凌与揉了揉因忙碌一天而有些抽痛的太阳穴,拒绝了旁人的跟随,跨上骏马疾驰而去。
直至城门,才将速度渐渐放慢,回府路上正好路过春风楼,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日的初见,于是眼底的冷峻疲惫渐渐消散,一时之间仿佛盛满了暖光。
却就在此刻,头顶有破空声起,谢凌与猛地闪身,抬手一抓——是一枚看似平常的白玉扳指,却让他的瞳孔骤然缩紧。
只因这扳指之上,刻的蓦然是条四爪金龙!
抬头望去,只见楼上左侧房间的窗牖洞开,正立着一个锦色衣袍的公子,轻轻地对自己勾了勾手,神情骄易,姿态傲慢。
谢凌与不禁皱眉,却也不能不上去,于是将马儿交给小二,抬腿往楼上走去。
二皇子,也就是太子,看着走进来的男人,只见这人面色如常,单膝跪地抱拳道:“参见太子。”
太子却并没有让他立即起身,谢凌与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有双眼睛紧盯着自己,阴恻恻地,如同毒蛇一般从上到下扫过自己的全身,让人只觉得浑身发冷。
良久,太子才开口回道:“起身吧。”
谢凌与和这太子先前并没有什么接触,只是远远地见过几面,今日还是第一次这么面对面地说话,而且这人刚才召见自己上楼的方式也着实令人深思,不由疑惑:“请问太子叫卑职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那太子闻言笑了一下,声音玩味:“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是我那长姐未来的如意郎君啊。”“长姐”两字一念一顿,竟能透出几分咬牙切齿来。
谢凌与抬头,这太子一身锦袍,面容阴柔,眼窝深陷,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您说笑了,这当然要以长公主殿下的意愿为先。”
“呵,不用跟我多说,你是个聪明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太子语气嘲讽:“我知道你们谢家是什么意思,只是提醒一句,要表忠心,可不是只有娶公主这一条路走。”
谢凌与神情一凝,并不答话。
太子继续说道:“趁着还未真正订下,我劝你们最好再仔细想一想,再说,你见过我们那‘容色无双’的长公主了是吗?”
他的面容带上一丝诡异之色,语气却无比兴奋:“怎么?是不是感觉一个长公主,怎么会如同菟丝子一般柔弱可欺?嘿嘿,你要是真的娶了,那才会让你大——吃——一——惊呢。”
最后四个字拉的很长,直听得谢凌与眉头紧皱。
那太子神色越发激动,声音故意放轻:“你可知挽清宫每月都会处死一批宫人?那么大的宫殿,晚上却不点灯?你该去看看你那‘柔弱可欺’的长公主,不看别的,只用拉开她的衣袖——”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谢凌与打断他,声音仿佛凝着寒冰:“背后言人是非,也不该是君子所为,卑职还有要事在身,就先退下了。”
说罢就转身拂袖而去。
留下太子看着他的背影,谢凌与如此拂他面子,他却丝毫也不生气,只是嘴角挂着的笑容越发诡异,最后竟突然大笑出声来。
他此行目的达到,只觉得心情舒畅,并且只要谢家还有一个聪明人,今日的谈话便不会传到旁人的耳朵里。
可他万万想不到,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意外。
入夜,挽清宫
宫里的确是漆黑一片,只贺摇清身旁点着一盏昏黄的灯,勉强能照亮周围一丈之地,也不见半个宫人。
烛火跳动,贺摇清看着手中薄薄的一层纸,当他褪去所有表情,不再伪装自己的时候,眉目之间竟显得有几分锐利了。
他定定地看着纸上的文字,半晌才开口吩咐道:“将太子今日在酒楼的话全都不留痕迹地透漏给皇上。”
“是。”黑暗中传来一个嘶哑粗粝的嗓音,原来此时在这宫里的竟还有一人,他的整个身影都包裹在黑夜里,只能隐约看见他布满着苍老沟壑的面庞,还有那双枯瘦而布满青筋的手。
“继续派人监视谢凌与,我多年的谋划,绝不能毁在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所谓的‘驸马’手里。”
人影跪下应是,而后缓缓退下。
贺摇清紧紧握着手中的纸张,神色不明,垂眸又看了良久,才嗤笑一声,将手中的纸张烧了,转身往里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