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皇帝正巧在南边一带寻访,很快便会到达星彩镇,到那时恐怕什么都晚了。
秋辰这才了解到他非同一般的身世,以及白椋充满不幸的一生。
白椋本是京城中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医女,平日里治病救人,过着清贫的日子。
十九年前,宁远帝刚刚登基,去民间微服私访,白椋便与他偶遇了。那时候白椋并不知道宁远帝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见他对自己温柔之至,只道他是寻常的富家公子哥,又与他情投意合,便有了秋辰。
白椋满心欢喜地将此事告知宁远帝,对方也很高兴,把她接到了一处院落中,向她承诺,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便娶她过门。
白椋对宁远帝深信不疑,但是等秋辰真正出生后,宁远帝却突然换了一张嘴脸,要杀母留子。
白椋这才知晓,宁远帝是当今圣上,却多年来未得一子,秋辰是他的第一子。白椋的身份低微,作为皇子的生母有失皇家颜面,所以宁远帝便决定将秋辰带回宫中,将白椋除去。
后来,白椋不甘坐以待毙,便寻了机会抱走秋辰,逃出了那座院子。她四处东躲西藏,正巧遇见了在烟阳讲学的秋枫。秋枫可怜他们母子二人,便带着白椋回了自己的故乡星彩镇。后来,他与白椋结为夫妇,将秋辰认作自己的亲生儿子。
宁远帝将此事看作是皇家的丑事,并未声张,只是派人暗中抓捕。星彩镇地处偏远,消息也并不灵通,后来多年未寻到白椋,此事只能作罢。因此秋辰得以作为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平平安安长到十九岁。
当时,秋辰在得知了一切真相后,内心震撼得无以复加。内心虽然震颤,但他却仍旧只愿意认秋枫作自己唯一的父亲。
他在心里想,只要他们一家三人在一起,无论去哪里,他都是乐意的。
可是,秋辰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刚刚逃离星彩镇,来到天泉山的另一侧,便碰上了宁远帝。
宁远帝似乎知道秋辰一家会向北逃,因此一早就在此等候了。
他一开始对三人以礼相待,给他们在天泉山以北的辽城安排了十分奢华的住所。他许诺,只要白椋与秋枫答应对秋辰放手,便给他们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他们不愿意,他也不会强求,仍然让三人回到星彩镇过往常的日子。
宁远帝承诺给他们二人三天时间考虑。可是当晚,却派了暗卫将秋枫刺杀了。
那一晚,秋辰觉得心中很是不安,便暗暗去秋枫的房里,想和他聊一聊,结果正巧撞见了这一幕。那几个暗卫并没有看见门外的他,将秋枫的尸体偷偷运出了房间。他们还将秋枫的行囊一并带上,将房间里弄得杂乱不堪,伪装成秋枫已经仓皇出逃的样子。
秋辰当时拼命捂着嘴,才没有发出惊叫声。泪水和冷汗将他的脸上完全浸湿了,他走一步跌三步,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跑到了白椋的房间。
门外并没有侍卫,周围静悄悄的,看起来很是奇怪。秋辰此刻满脸都是泪,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直接冲进了屋里。
然后他就看见母亲倒在桌前,而桌上倒着一杯已经冷了的酒。
秋辰颤抖着手去拿那只杯子,手还没有碰到杯子,便已经跪在了地上。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多时,宁远帝便推门进来,站在了他的身后。
“既然你发现了,朕也就不瞒着你了。这些人,不过是你人生中的绊脚石。朕现在帮你把他们都清除了。”
秋辰一边流泪,一边咬着牙瞪向宁远帝。他全身都在颤抖,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不用那么看着朕。朕知道你一时之间很难接受,但这便是你作为皇子应当承受的。”宁远帝的眼里没有任何感情:“皇家不应当与这些人有所瓜葛。你的母亲从一开始便错了,所以她现在为此付出了代价。”
然而秋辰当时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怒吼着,不管不顾地朝宁远帝冲了过去。
可宁远帝只是轻轻拍了拍手,紧接着几个侍卫便冲上前来,将秋辰拖了下去。
“你好好想想吧。等你想通了,朕便带你回都城。”
后来,秋辰趁着夜晚,从袖口拿出治病救人用的银针,将那几个守卫的割喉,然后连夜逃走了。
宁远帝派的追兵追得很紧,秋辰一刻都不敢停,一路向北逃,直到终于甩掉了那些人,他又迅速折回了星彩镇。
当时,姚府几乎是秋辰的全部希望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见到姚雪,想要再看一看那些曾经和他一起,相伴着度过了好几年时光的伙伴。
可是当他到了星彩镇,却发现满城都在热议,太守一家人被圣上提拔,举家升迁至王城烟阳。
秋辰心中不相信,仍旧跑到了姚府。可是他看到的却是姚府全府上下都在喜气洋洋地准备乔迁,和他现如今这副凄凉的模样形成了十分可悲的对比。
姚家的人欢天喜地地去王都享受荣华富贵去了。可是他家却一个人都没留下,甚至无人再记得他。
秋辰一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在门口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狠狠地将脸上的眼泪抹去,转身离开了。
秋辰又重新一路北上,一直逃到北地,最后遇见了现在的凉王,凉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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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埋在心底的记忆在秋辰的脑中飞快地划过,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抬眼恨恨地望着姚雪,只是道:“若不是你们向那狗皇帝通风报信,他如何得知我与父母的去向?又如何能抓住我们?”
方才的质问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姚雪一时间只是看着秋辰,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过了半晌,他才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那位高高在上,虽然严厉,却十分关心他,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宁远帝,为什么要如此心狠手辣,做出如此不堪的事?
他的父母,也绝不可能参与此事。他的父亲姚季行事最是谨慎,若一早便知道白椋的身世有异,怎会轻易让她与秋枫来府上教书?
姚雪望着秋辰定定道:“我全家迁入烟阳,是因为我父亲多年恪尽职守,得到圣上赏识,因而被提拔至朝中做官。和你所说绝无半分关系。”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家绝没有参与此事,也不可能参与。”他顿了一顿,又道:“关于你的身世,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
秋辰冷笑一声,道:“我不用你向我保证什么。”他盯着姚雪的眼睛,“你不过是惦记着你那骠骑大将军的官职罢了。你放心,我在未来一定会踏平雍国,让你那位好皇帝亲口告诉你,他都做了些什么。”
“还有你父亲,我也要亲自好好地问一问,他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地,靠着无耻上位的。”秋辰说着,眼里闪着狂乱的光。
“你们一个也别想逃。将来定有一日,你会在我脚下摇尾乞怜。”说到这儿,他冷笑一声:“不如说,现在,你的生死就已经掌握在我的手中了。”
姚雪听秋辰这样辱他,辱他的父亲,也从桌前站了起来,望着秋辰急道:“你不要再在这儿胡言乱语了!一切都是你的猜测!你又如何能证明,就一定是我家所为?”
话说到这儿,他的内心也不禁感到戚戚然:“事情的真相尚且不明朗,你又何苦要如此,将自己变成这副模样?又何苦挑起战事,让两国兵戈不息?两国的百姓何辜?”
他越说情绪越激动,不禁握紧拳头:“秋先生和师母都是对我有恩之人,我为何要害他们?”
“我又为何要……要害你?”姚雪说到这顿了一下,说不下去了。年少时被他藏在心底的情绪一时间翻涌而来,让他感到一阵难言的痛。
秋辰只是望着他气极反笑:“百姓何辜?他人死活,与我何干?说到底,我又何辜?我的父母何辜?”
“当时你约我去天泉山赏花,可是后来我与父母向北逃,一翻过山便遇到了那狗皇帝。”秋辰狠狠道:“你敢说你不是为了让那狗皇帝把我捉住,才约我去赏花的?”
姚雪急道:“自然不是!你怎会如此想我?”
姚雪还欲反驳,秋辰打断了他:“闭嘴。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是我不该动了恻隐之心,让你来房里吃饭。你给我滚出去。”
他说到一半,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勾起嘴角笑了笑,对姚雪道:“你可知,你心爱的皇帝陛下,可是直接舍了你,割了边境武陵以南的五城给凉国呢。”
姚雪闻言,难以置信地望着秋辰。
宁远帝为何妥协得如此之快?雍国并不只有他带来的那两万兵马,完全可以再发起一次战争,击退凉军夺回白城,而不是割城献地,退守关内。
秋辰没再理会对方,只是拍了拍手,门外的守卫进来,将姚雪带了出去。
姚雪的身后传来秋辰冰冷而不带感情的声音:“三日后,你与我一同去武陵。”
第12章 武陵
姚雪被几个侍卫拖出了秋辰的卧房,扔进了事先给他安排好的房间。
这个房间与秋辰卧房的距离并不算太远,至少没有超出三百步。因此,姚雪虽然觉得浑身上下依然隐隐作痛,至少不会痛到完全失去意识。
他枯坐在房中,把秋辰方才说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惊骇之余,还感到十分蹊跷。
七年前的那一天,他在天泉山等了秋辰整整一天。
他和秋辰约了早上见面,可是一直到了晌午秋辰都没有来。姚雪想回去找他,却又不敢回去,他怕秋辰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一回去,两人会彼此错过。
后来,夜幕降临,他十分沮丧地回到镇上,有些不甘心地去了一趟秋辰的家中,却发现他家中早已人去楼空,连仆从侍女都走得一干二净,什么也没留下。
姚雪在城中四处打探秋辰的消息,却无一人知晓,秋辰全家究竟是为何突然消失。
几天下来无果,姚雪便去求父亲姚季帮忙。秋枫毕竟是镇上颇有名望的学者,姚季也很重视,便决定派人去寻找。
可是当天傍晚姚季从衙门当差回来,一进家门便脸色铁青地告诉姚雪,秋辰的事,以后休要再提。
姚雪再三追问,姚季都不肯吐口。他疾言厉色的样子堪称可怕,姚雪很少见父亲这般样子,虽然着急,一时间也毫无办法。
又过了几天,宁远帝的一纸诏书送到了星彩镇,以姚季多年来恪尽职守为由,提拔他携妻儿至王都为官,授予他朝中大夫这样的闲职。
接到诏书之后,姚季主动将姚雪叫到了房中,告诉他,秋辰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已经被皇上认回本宗,带回了王都,而白椋与秋枫二人远走他乡,游山玩水去了。
他当时千叮咛万嘱咐,等到了王都,见到了秋辰,切不可失礼,也万不可再将他当做幼时玩伴看待,要以君臣之礼敬他。
姚雪当时得知秋辰的真实身份,吃惊地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可是听说能去王都,他又觉得心中有什么原本已经熄灭的东西被慢慢点燃了。
姚季对此事不肯再透露半个字,姚雪那时候还年少,满心里都被即将能再次见到秋辰的喜悦填满了,并没有再去多想。
可是后来,他却没能在烟阳见到秋辰。
姚雪靠在桌前无边无际地想着,越来越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的父亲向来谨小慎微,平时只求不犯错,从来不敢冒一点儿风险,又怎么会为了自己的仕途铤而走险,葬送秋辰一家?
秋辰后来又去了哪里,是如何逃到凉国的,又是如何当上国师的?
姚雪满脑子都是疑问,回忆起当年的场景,模糊的印象中总觉得哪里蹊跷,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何处有异。他很想回到烟阳,去问一问父亲,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事隔多年,他现在又被人所俘,也无从查证。
姚雪心中烦闷,下意识向怀中一摸,想要拿出那本医书,结果却摸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经历过这许多事,那本医书早就不知道落到哪儿去了。
罢了,旧成那副样子,也该扔了。姚雪望着空空荡荡的桌面,默默地想。
“我本为医者,他人为重,我为轻……”
窗外不知从何时起又下起了雪,他望着窗外,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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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凉国前去武陵交接的队伍终于浩浩荡荡地朝着两国边界出发了。
秋辰似乎身体欠佳,一直躲在车中没有露面,姚雪被几名侍卫压着,走在车的一侧。
和姚雪在朝堂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顾大将军,此刻正威风凛凛地骑着马走在最前端,时不时用十分戏谑的眼神回过头来看一看姚雪。
姚雪也本是将军,向来也是骑着马走在最前端,眼下却作为敌国的战俘,被人压送着向前,他郁闷中带着恼怒,狠狠地向顾星瞪了回去。
朔安城距离武陵路途并不算太远,一行人走走停停,到达目的地用了十日,而姚雪也有整整十日没有见到秋辰了。
他们途中每次扎营歇息,姚雪都被关在一座为他单独准备的军帐中。军帐并没有扎在秋辰的营帐旁边,但距离却也没超过一里。
姚雪在心中暗暗讽刺地想,不管秋辰又在打什么算盘,这次还真是大发慈悲了。而且令他诧异的是,除了顾星偶尔对他冷嘲热讽几句,其余的人无论军衔高低,都不敢对他议论一言半句,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