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启唇,他的声音显而易见地颤抖着:“你听我说,你中了毒,这里没有解药,我们回去找凌消,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薛浪闻言微怔,然性格中自负的一面却让他觉得这完全是无稽之谈,谁能给他下毒?不过是睡久之后的头昏眼花罢了。
他的眼神失焦了一瞬间,燕离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想要立刻说服他去找解药,便猛然蹲下,双手成爪,抓在对方膝上,借此使他清醒一点。
“你已经看不清了对不对?接下来是耳朵,双腿,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一天天死去吗?啊?!从一个活生生的你,变成一滩为野狗所弃的腐肉!你这样,和千刀万剐了我有什么区别?”
血丝布满了他的眼睛,无可言喻的恐怖情绪在他心里蔓延,他说完这些话,脑袋空白一片,就那样呆楞着望向薛浪。
薛浪的心一直揪着,在燕离把手放上来的时候,他立马覆了上去,细微的颤抖也牵着他一阵心疼,可如今他不能作他想,别无他法。
不过小小毒药,总会有办法的,可他答应过的,要以天下为聘,名山大川为媒,三书六礼迎娶他的皇后。
半道而废,他从不做这种决定。
另一方面,如果战事还未开始,他会以燕离的话为先,可现在正是白热化的时候,今日的战报,燕离还没来得及看,也就不知道七十万楚军昨夜已经集结完毕,时刻准备攻城。
退了,就是弃城内兄弟们于不顾,他们辛苦筹谋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即将等来重见天日的一天,所以他不能退,至少要坚持到容毅赶来,从他手里接过这把巨斧。
“燕燕,”他腾出一只手,抚摸着燕离的后颈以作安慰,缓声说,“江湖游医的话不可当真,他们都是骗子,专哄人轻信,取人财物的,我只是睡了一觉,现在是看得见也听得清,别胡思乱想了,你累了,何必杞人忧天,乖,睡会儿吧。”
颈后的手倏然成刀,劈砍下来,燕离没料到他竟下得去这么重的手,毫无防范地软倒在了他身上。
薛浪微微叹息:“我答应你,等你醒过来,我们就回去。”
那日,白川身死,白宣回营后发了多日高烧,人事不省,沈余括大喜过望,暗自庆幸自己同意了与燕离的合作。
接下来,只要寻找机会杀了薛浪,督促燕离履行约定,撤兵回国......
不,他为什么要放他回去,大军不日便可抵达,到时他们不过瓮中之鳖,根本没资格同他谈条件,既然都是大庆来的敌人,不如一起杀了,还可以在手下面前树立威信。
看啊,他不仅杀了大庆兵神,还折断了他的“刀鞘”,等国内事一了,他就举兵攻庆,容毅那个老不死的时日无多,也不足为惧。
攻下庆国,他就是大楚最大的功臣,他会官至太尉、丞相,再往下,他就不敢再想了,但只是到这个程度,也足够燃起他的斗志了。
白宣遍体鳞伤地出现在营地前面,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些小乱子,未战而败的几千精兵脸色颓唐,泄露了白川战死的消息。
一时间群龙无首,谨小慎微的其他副将失去了主心骨,围着高烧不止的白宣不知所措,这时,沈余括面色严肃地站了出来。
“各位同僚,沈某想说几句话,不知可听不可听?”
“哎呀,沈副将军,你要说什么就说,没看大家都着急着吗,还掉什么书袋子。”
沈余括被那位心直口快的副将噎了一下,撇了一眼暗暗记在心中,然后继续说:“薛浪实在欺人太甚,不仅虐杀了白川副将,还差点害死大将军,这口气,我们不能忍。”
“是啊,欺人太甚!在我们的地盘上还敢这么嚣张!”
“别卖关子了,问题是我们现在要怎么打回去,他们龟缩城内,有什么办法?”
“都安静,接着听我说,”沈余括打了个手势,又侃侃而谈,“大将军此战失利,火急攻心,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但群龙不能无首,夺回王城不可一日安闲,此前,大将军曾交给我虎符,目的就是让我在他出现不测之际能出来领导大家。”
说着,他拿出了那块不知何时偷得的小小虎符,摊在手心,大大方方地让人察看。
还有不服气的,也都在他拿出“证物”后被迫弯下了腰,况且确实如他所言,战事不能停歇,白宣倒下来,必然要有另外的人接替他。
对着沈余括那了不起的神气,大部分人心中都疑惑不解,白宣怎么会选到他?
如果白川不死,怎么也轮不到沈余括的。
如果楚王现在不在“禁足”,肯定会为他越俎代庖的行为大发雷霆,至少夷他九族。
接下去几天,沈余括开始还提心吊胆担心阴谋被识破,在白宣的药里下了大剂量的蒙汗药,几乎能干倒一头牛,白宣因此一直没能苏醒,甚至一度性命垂危,而王城里一点动静也没有,薛浪好几日没有现身,他也渐渐放下了心。
大军集结那一日,他站在阵前,满面红光,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对于底下微不可闻的异声真的就充耳不闻,这是他人生最辉煌的一刻。
草色青青,西风烈烈,战鼓擂,战旗飞。
薛浪终于在喊杀声中登上了城墙,不见白宣,大军前的那个人有些眼生,他仔细回忆了下,应该就是那位“意不在小”的沈副将军了。
即便危如累卵,他也依旧从容不迫,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沈余括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有这种定力,一想到之后的威震天下,他就忍不住血液倒灌,心脏狂跳,疯狂地喊着“杀、杀、杀”。
那张脸因兴奋而趋于扭曲,不像一个威风八面的将军,反而更像一个亡命赌徒,从父母那里偷走了棺材本,预备做最后一搏。
不得不说,七十万军的力量着实可怕,还好北燕军素质过硬,愣是在薛浪的指挥下倒腾遍了三十六计,坚持到了第三日。
庆军的大旗出现在地面尽头,他们的转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难受了,当鸽子我良心不安,乌乌 那怎么办嘛 可是我又如此地爱你们 急忙忙赶出来的又不好看(我是个废物
45、不可与小人谋
经历过连续几天的苦战,陈通早就到了灰头土脸,说句话都能喷出一口黑烟的程度,好不容易盼到援军来了,自然是欣喜若狂。
“王爷!剽骑大将军来了!”
薛浪阖眼靠在一边,闻言只是掀开了点眼皮,淡淡地说:“知道了。”
别看他现在八方不动,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其实完全是因为他眼前白光大盛,睁开眼顶多只能看见白茫茫的几个人影走来走去,他现在信了,自己中毒不浅啊。
上兵伐谋,最次攻坚。沈余括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薛浪越是龟缩城中,他就越难以自控,日益激进暴躁,死活不听劝告,非要采用人海战术,牺牲大量的人马攻取王城。
几日下来,成效只有豆粒一般大小,而楚军却迅速丧失了几万的兵力,营内怨声载道,士兵们都对少数几个鸡犬升天的家伙侧目而视,照这样进行下去,沈余括的将军椅还没捂热就要被收回去了。
作为容毅生命中的最后一战,也是最盛大盲目的一战,这一战可以算是大庆孤注一掷的豪赌,不顾千里万里,深入敌人腹地,不明敌情,不辨虚实,深触兵家大忌,然而这也是大庆复活的最后机会。
庆军来时,城墙根下堆满了尸体,形成了恐怖的尸山血海,因为天气正热,腐臭十里外都依稀可闻,乌鸟盘旋在半空中,等待时机如箭雨一般俯冲下来啄食腐肉。
这幅巨大的画卷在夕阳下向他们铺开,土壤被染成了深褐色,无法凝固的鲜血似乎还冒着热气,蜿蜒冲刷出数条小溪流,灰黑的天幕低垂,颜色单调却碰撞出沁人心脾的浓烈,血腥气无孔不入,充斥其中的厮杀声、呼喊声都轻了分量,大抵人间的修罗场再不过如此。
容毅虽常谈残酷是战争之常态,但看到眼前这一幕时,还是情不自禁勒住了马,沉默良久。
作为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战,也是最盛大盲目的一战,这一战可以算是大庆孤注一掷的豪赌,不顾千里万里,深入敌人腹地,不明敌情,不辨虚实,深触兵家大忌,然而这也是大庆复活的最后机会。
他眉目精悍,眼神酷烈如黑豹,然而此时却罕见地显出悲天悯人的神情来。
世间争斗无休,争来争去,不过一亩二分地,却要搭上无数可贵性命,到底是个什么理呢?
“大将军?”卫兵也是看得心惊肉跳,不无忧虑地转头看着他。
他摇摇头,说:“无事,原地扎营。”
“是,”卫兵勒转马头,去后头喊,“原地扎营!”
楚军军营内,传令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报!”
由于实在攻不下王城,燕离那头又渺无音信,沈余括急得嘴角都冒了两个大泡,他总觉得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说他是个废物,即便他一个人待着也老听到这种声音。
传令兵火急火燎的模样更是惹他心烦,一个砚台就砸了过去:“大吼大叫什么!本将军人还没死呢!滚出去!”
那人不敢躲,硬生生挨了,霎时头破血流,然后捂着脑袋想要退走。
发完了火,他没好气地让快要走出去的人站住,说:“站住。说,什么事。”
传令兵只得放下双手走回来,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回道:“沈将军,大庆的军队来了。”
“什么?!”沈余括噌地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到他跟前,惊疑不定地问,“什么时候?他们在哪?”
“就在十里亭外,半刻钟前露的头。”
沈余括气得结结实实踹了他一脚:“蠢货,为什么现在才说!”
满腹委屈的小兵重新跪好,兴不起反驳的念头,紧闭着嘴巴,等他骂骂咧咧一通把他轰出去就好了。
“滚出去!”
“是。”
不多时,几位副将军吵吵闹闹地聚集到了他这儿,着急忙慌毫无头绪。
沈余括在他最喜欢的那块地方最后踩了几脚,然后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绷着脸尽量表现得镇静。
“说吧,怎么回事?”
于是之前那个传令兵的半个师父顶着一众人的目光,简略道:“庆军半个时辰前到达了十里亭,原地驻扎,初步估计有五十万之数。”
一听这个数字,沈余括立马放松了,往后靠着椅背,讥笑说:“不过五十万,他凭什么胜我?”
一直默默无言的某位副将立刻讽刺地接话说:“沈副将军,前两日,我军损失八万有余,前有薛浪,后有容毅,即便我们占据一点人数优势,但后方粮草被断,这场仗,恐怕没您想的那么轻松。”
沈余括又一拍桌子从椅子上坐直:“粮草被断?!我怎么不知道?”
“沈副将军忙于攻取王城,哪有时间关心粮草这种小事?”
“刘大锁!少阴阳怪气的,你别以为我不敢治你,分明是你们瞒而不报!”
名叫刘大锁的副将军也是不服输,同时拍桌而起,指着沈余括的鼻子骂:“来啊,治我啊!你这种人怎么坐到那个位置上去的,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白将军还没醒过来,楚王不通兵法,我们不想在这个节骨眼撕破脸才让着你,猴子穿了衣服,你还真当自己是块料了?”
“不谋攻城之计,反而将数万士兵的命随意轻贱,他们的命不是命吗?爹生父母养的,不是路边随随便便抛下的石子,白将军要是醒着,绝不会允许你这么撒野乱来!”
沈余括也不甘示弱:“虎符是白将军亲手交给我的,我就是有调动军队的权力,你们眼红也没办法。再说了,他用了那么多所谓计谋,还不是次次挫败,我的士兵我当然也心疼,但战争就意味着牺牲,无可避免,为国战死是他们的荣耀!”
“我呸!”刘大锁火冒三丈,恨不得当场把他的头拧下来,左右手的人死死拉住了他,劝他冷静。
而沈余括就像赢下一场仗一样得意,撇开眼不看他了,坐回椅子上岔着腿,干瘪的手指抓着一张布防图,心不在焉地瞧了一番。
随后在满堂的喧哗中,他满面红光地宣布:“打。”
打?怎么打?人家把你粮草都断了,人困马乏,拿什么跟人家打?
何况腹背受敌,出战的人少了,打不出优势,光有损耗,还不如不打,但离营的多了,就必然顾不上屁股后头的薛浪,那人是个狠角色,当初单枪匹马杀入娄烦王的军阵中,一刻钟不到就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出来了。
军营中还有白宣和楚王,可能到时候就是娄烦王一样的下场,他们两头不讨好,怎么样都是得不偿失一条路。
最后沈余括出的馊主意就是直接打,趁着庆军还没安顿好,他亲自领兵趁夜打一个措手不及。
确实措手不及,楚军也措手不及,大半夜被叫起来打仗,手里塞了武器,还蒙着呢,就上战场了。
庆军那边虽说安安静静的,看起来都睡下了,但当他们进去之后,才发现被包了饺子,四方涌出来的庆军看他们如同看待宰的羔羊。
他急令撤退,容毅哪会放弃,穷追不舍,直至生擒对手,初战告捷。
但仅仅擒住一个小小的沈余括还不足以左右战局,楚军本就不看重他,少他一个掀不起多大风浪,如今就算用一头黑牛去换他,他们也不会答应,还巴不得容毅一刀结果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