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一半,白宣的脸色就阴沉得要滴水,直到终于忍无可忍,他拍桌而起,指着薛浪的鼻子怒骂:“时无英雄!你不过一小人,何来妄论夺天下!大厦将倾......哼,你同样独木难支,不日,楚军大破城门,就是尔身陨魂死之日!”
“白宣将军莫急,你不担心担心,本王被你激怒之后,因为不想立刻杀了你,所以拿王城的百姓撒气吗?”薛浪胜券在握地笑着说。
一提到百姓,白宣果然冷静:“你把他们怎么了?”
从西北门进来后不久,他就起疑了,这里是王城几乎全部穷人的聚集地,也是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平常一眼望去就可见人头攒动,今夜居然一个人也没看见。
他来的那条街上,兵器被捡拾干净后,再次恢复空无一人的状态,风吹乱石飞,几声乌啼自不远处传来,黑鸦在城外盘旋不肯离去。
想到薛浪杀□□号,他不敢深想。
薛浪拍拍衣服,也站了起来。
“想知道啊?你马上就能知道了。”
“在此之前,鉴于你对本王的无端谩骂,你得为此付出代价才行。”
于是白宣的膝盖被薛浪徒手投出的一支箭射穿了,身上多了或大或小的一些伤口,不致命,却时时刻刻用疼痛提醒他。
这还不是最折磨他的,薛浪让人抬着他,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怎样用那把绝世的好刀屠杀他视为生命的楚人。
“不仅仅你心心念念的楚民,你们拼命护着的那群废物王公也在其中,一会儿用不用给你认认?......诶,怎么晕了?啧,算了,抬过去吧。”
再往后,就是白川愧赧自刎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国历史文化灿烂悠久,古书读起来别有一番味道,推荐大家有空可以读一读,《诗经》通俗易懂又语境皆美,不仅有关雎哦~
《诗经·邺风·谷风》
爰采葑矣?沫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无以□□.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43、游仙药
房里的银烛根根燃起,烛光簇如豆,窗边摆放的带宵草体态优美,暗夜自来香,红帐添香暖,直教人昏昏欲睡。
薛浪估摸着再有几日楚军大部就该到了,打算再拉着下属去议事厅熬个通夜,回房取个东西的功夫,顿感一阵头晕目眩,走路都不稳,不得以扶着桌坐到了椅子上,食指曲起抵着太阳穴来回使劲画圈,然而效果并不明显。
门外刚进来的燕离轻轻皱了下眉头,暗下决心今晚绝对不能再由他任性了,就算绑也要把他绑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主子,”他走到他背后,拿开他的手,一边熟练地替他按摩,一边劝他,“你已经有十多天没好好睡觉了,今晚没别的要紧事,你睡会儿吧,就算有,你相信我能处理好。”
薛浪闭着眼倔强地摇了摇头:“我好多了,你再帮我揉揉的话,一会儿在城里跑十个来回都有余力。”
燕离忽然就来了火,又气又心疼,索性撤了手,盯着他的后脑勺目不转睛,薛浪头皮发麻地仰起头,讪讪一笑:“怎么啦?谁惹我家燕燕生气了?”
燕离沉下脸,说:“去睡觉。”
他也不管那人答不答应,转身去寻了根安息香点燃,又把四面打开的窗户都合上了,连那盆带宵草都被关在了窗外,然后他站在门口挡着,说什么也不让开。
薛浪撑着头,笑盈盈地望着他,虽然还是头疼,但这不妨碍他胡思乱想。
“燕燕,你知道你现在像在做什么事吗?”
“什么?”
薛浪眯了眯眼:“坏事。对我的不轨之心昭昭啊。”
然而即便燕离这么软硬皆施地劝他了,他还是不想死心,强忍头疼站了起来,走近前反过来哄他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我现在一点事也没有,你看,不信?你摸摸看...哈哈不摸,好不摸,那你想想我以前,半月不睡觉......”
糟,说错话了,看见燕离的脸色越来越差,他尴尬笑笑,住了嘴,怎么忘了,燕离跟他渐渐熟络了以后,就经常对他不按时休息的习惯表示不赞同,且今时不同往日,原来的小侍卫已经“胆大包天”到敢对他指手画脚,“霸王硬上弓”了,这还是他心甘情愿惯出来的。
对此,他表示一点也不后悔,悠悠然享受着影卫大人别扭的关心,只是眼下情势危急,变化万千容不得他放松一刻,他刚想继续发挥自己的雄辩之才,猝不及防又是一阵头晕。
燕离扶着他往床前走去,一言不发。
“别生我气,燕燕,我只是担心我们的努力付诸东流。”他难得严肃起来,但已经做了退让,“我听你的,你也别忙了,陪我睡会儿,好不好?”
不过享受了几年轻松的日子,竟至于这么短时间的疲累都坚持不下来了,还真是越活越老啊。
“属下守着您。”言下之意就是拒绝。
薛浪固执地不肯再往前走,缠着燕离说:“好燕燕,我错了,但是如果你不陪我,那我也不去睡觉了,你生气我也不去。”
他撇着嘴,像个耍脾气的小孩子,那张俊朗的脸上极快地侵染了病气,比仲夏的热伤风来得更快,显得他委屈又可怜,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不忍狠心责怪。
燕离也在其中。
“主子,”他叹了口气,“你每次都这样。”
薛浪强打精神笑了笑,还想说什么,突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主子?薛浪,薛浪你别吓我,我没生气,别玩了......”
喊了数声,薛浪一点反应都没有给他,眉头紧皱双目微阖,好像就是如他所愿那样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
昏过去之前,他紧紧拽住了燕离的袖子,后来大夫来为他看诊时,还用小刀割断了那截衣袖。
再度睁眼时,他依旧是头重脚轻的感觉,天光大亮,刺目的强光让他闭上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欠身起来。
房门打开,燕离端着一碗热粥匆忙走进来,看见他坐了起来,就把粥搁在矮几上,坐在床沿上担心地观察他的神色,问:“你感觉怎么样?”
薛浪摇了摇头,眉间布满浅浅的沟壑:“我怎么了?”
“饿不饿?先吃点东西,你昏迷好几日了。”燕离说着,把一勺吹冷的粥举到他嘴边作势要喂。
可薛浪正晕着,没有丝毫胃口,看着那碗粥甚至想反胃,于是他立刻抗拒地偏开了头,燕离举着粥微微睁圆了眼睛,不知所措。
他放下碗,眉眼低垂,轻咬着舌边,眼珠子一动不动,睫毛密得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好似藏了万分的忧思难过,脆弱得一捏就碎。
薛浪转过来,后悔不迭,心疼得恨不得在自己身上捅几个大窟窿出来,顾不上头晕,殷殷地捧着他的脸轻声道歉:“燕燕,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吃,都吃光,你别露出这副表情,你不知道这是在剜我的心吗?”
他伸手去拿那碗粥,毫无准备以致被烫得缩了一下手指,翻过燕离的双手一看,果然一片通红,这让他更是自责得难以复加。
人都是这样,一被哄,觉得自己是有人宠着的,就控制不住积累的情绪了。
薛浪那天倒下去之后,大夫来瞧过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过度劳累所致的心悸头晕,可燕离哪会这么轻易相信,他作为这个世上最了解薛浪的另一个人,或者直接说作为他的一部分,他清楚他所有的状态,即便累极,他也绝不可能上一个时辰还能挽弓试箭,后一个时辰就因为过劳而人事不省。
所以燕离后来又找了几个大夫甚至是王宫里的医官,结果得到的答案都相差无几。
他昏迷的第二天,燕离再次逼问最初的那个大夫,问不出来,刚说要用刑,“上有老下有小”的老大夫就哭着交代了:“小人真的诊治不出那位大人的病因,小人斗胆,如果还有另外的可能的话,只有传闻中的‘云容’了。”
何为云容?
表独立兮山在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此毒潜伏期最长可以达十年之久,中毒之人,开始时头晕目眩,脚下轻飘好似置身云端,辨不清方向,渐渐失明失聪,陷入长时间的睡梦中,身体无法抑制地枯竭,最后飘飘乎死去。
这本是旧时游方术士所谓的“长生”药,服下后,由于脚下越来越轻,而且眼前总是时不时出现幻影,受害之人对晕眩感习惯之后往往乐在其中,就算什么时候死了也不会知道。
游仙之道衰落,这种名为“长生”实则害命的毒药被列为了禁药,药方百年前被销毁失传,近人鲜少有人知道曾经有一个“仙气渺渺”的时代,更遑论凭空出世的“云容”。
老大夫之所以不敢说出来,一来是害怕医治不果,燕离一怒之下杀了他,二来是怕禁药为人所知,人为贪欲所控,重现那一个乌烟瘴气的世界,他虽没亲眼见过,但他祖上因它毙命的不在少数。
听他说完这些痛心的历史,燕离并不感同身受,只是追问道:“这毒怎么解?”
毒药,他知道的不少,他自己身上也常备数种,但从未听过“云容”,他想,既然是毒药,就一定有解药,最毒不过以毒攻毒。
令他失望的是,老大夫叹息着:“无可解。”
燕离一听就急了:“缺什么,我去找。”
“那时的人根本没想解毒,直到现在云容的药方都不可知晓,哪里去配解药呢?”
“大人不妨想得简单些,那毒药早已失传.......那位大人说不定只是累狠了,恢复几日缓过这股劲儿,又会生龙活虎了。”他擦着额上一刻不停冒出的冷汗结结巴巴地说。
老大夫被恭恭敬敬地送出了府,燕离衣不解带,魂不守舍地照顾了薛浪四天,好不容易盼到他醒了,却遭到意料之外的冷脸,再加上担心,他轻轻吸了下鼻子,眼眶热了又热,。
“你昏迷的时候,我总害怕你再也醒不过来,又怕你醒了会饿,就在门外起了小炉,温着药,煮着粥,你一个时辰不醒,我就换一锅煮,我拜托檐上的燕子帮我照顾你一小会儿,把冷掉的粥分给院子里的麻雀吃,听见屋子里蜡油滴落的声音,我就想,你该醒了吧,然后我去看你,你还睡着,眉头给拧成了一股绳,我怎么也解不开。”
晶莹的泪珠从他眼里成串的滚出来,薛浪擦着他的脸,而他自己的心上则好像有一张砂纸在使劲地刮,使他难受又无处发泄,挠心挠肝的疼。
作者有话要说:
-你是鸽子吗?
-我不是。
-好巧我也是!鸽子鸽鸽~
44、争执
燕离想到老大夫的话,似乎自己也一刻不停地头疼了起来,他从薛浪怀里小心挣脱出来,不依不挠地追问:“怎么样?哪里难受吗?”
不仅难受,而且他觉得自己快瞎了,眼前虚幻的白影来了又去,大白天的跟见鬼了一样,但他肯定不可能说出来让燕离白白担心。
于是他故作轻松地展开双臂,并说:“好得很,能一拳打死水牛,这么久不见太阳了,要不要出去比划比划?”
“真的?可是......”
薛浪不愿浪费时间在这种他觉得无伤大雅的事情上,就算他真的瞎了,也得先把眼下能看见的事情解决。
他忙插嘴岔开话题问:“这些天辛苦你了,城外如何了?我昏迷的事没传出去吧?楚军呢,快到了吗?算了,你把这几天的军折给我拿来看看吧。”
军折就放在内殿里边,这几天的大小事宜都是燕离在经手,他半信半疑地起身去拿那摞折子,眼角余光还注意着薛浪,怕他毫无征兆地一睡不醒。
薛浪披着外衣,在看折子的过程中,抬起胳膊揉了好几次眼睛,他开玩笑说:“这一觉睡得舒服,唯一值得说的,那就是眼皮都重了两倍。”
燕离死拧着眉,仔细观察着他的动作,看他不自觉地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然而他双唇紧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薛浪艰难地同眼前的幻影斗争着看完折子,已到了午时,这其中还被燕离抽走了许多琐屑不足为虑的小事,只剩下涉及战局的军机。
来送饭的士卒在门上轻敲了两下,把饭菜搁在门外的石墩上就离开了。
薛浪看完最后一本,合上书,疲惫地闭着眼捏了捏眉心。
就在这时,燕离摆好了碗筷,忽然开口说:“我们离开这儿吧,不打了。”
薛浪一顿,仰头看他,咧嘴笑笑,不以为意地问:“是不是累着你了?你去休息吧,我很快就能把这些都处理好。”
头一回,燕离为着他的一句话,露出了脆弱无助的神情。
“回去吧,我们回去找凌消,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凌消那小子连刀都提不起来,让他来,是拿耗子呢,还是放虫子咬人呢?”薛浪好笑地重新低下头,翻看其中一本薄薄的册子,一边轻轻地说。
“我看你啊,就是关心则乱,放心吧,我已经没事了。对了,这儿也没什么好消遣的,你该待腻了,这样吧,要不我先找人把你送回去,等我办完这件事,马上回去找你,好不好?”
从他的神态语气,燕离看得出他是真无碍还是装出来的,很明显,薛浪在掩饰他身体的真实状况。
他恐惧老大夫一语成谶,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会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化为一捧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