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先帝驾崩之时,本该用千人生殉,温霁云最后一道召令,却是废了活人生殉,还将宫中所有奴仆甚至先帝嫔妃都遣散逃生,有多少人对他感激涕零。当时温霁云自己到了如此境地,还在心怀苍生,可见其志。有朝一日若是振臂一呼,必定应者如云。陛下以为这种人可以留得吗?”
“若说起收买人心,老臣倒是想到了牢里那些个梁国的旧臣。”徐元晦看着阮棠,说道,“他们都说誓死效忠太子,一个都不肯投降。陛下应该能看得出来,温霁云这个人最是假仁假义,把臣下的心都给攥得死死的,倘若不杀之,日后必定是个祸患。”
“你们的意思是,温霁云很可怕,朕不杀了他,日后一定会输给他了?呵,真是笑话。”阮棠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傲慢地说道,“他连国家都已经败给朕了,朕还怕他不成?!”
“一个亡国之君,还想掀起什么风浪?朕非要让他眼睁睁看着朕是怎样一代明君,让他自惭形秽,知道自己和朕做对有多不自量力。”
阮棠嘴上爽完,心中暗暗说道,太子爷你可别怪我,我这也是保你的命。
“陛下诚然是一代英主,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但是陛下一向光明磊落,需知暗箭难防啊。”徐元晦说道,“就例如前些时日,刺客竟在国都之内,被乱贼当街劫走。这等事就算不是温霁云指使,也是他手下那些反臣作乱,以后必定还会生事。”
“当然他们不过是困兽犹斗,陛下自然不会怕他们。”徐元晦不忘奉承阮棠两句,说道,“只是日后难免又损些人力物力,使陛下劳神费事。倒不如现在将温霁云绑上街去当众诛杀以为威慑,那些人还能折腾什么?这实在是一劳永逸之法。”
“朕怎么不这么认为?”阮棠说道,“朕把温霁云杀了,他们只会狗急跳墙。不是还有个福王逃了吗?现在朕手里握着他们的太子,他们还不敢造次。要是温霁云没了,他们直接拥戴那个福王,才更会到处作乱骚扰朕的子民。这实在不是朕一个爱民如子的仁君想看到的局面。”
“陛下爱民之心令臣等感动,这件事倒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徐元晦看了温霁云一眼,有意震慑震慑他,故意提高了嗓音,说道,“那个福王和那些乱臣贼子的下落,温霁云不可能不知道。还有劫囚闹事,也定是他手下所为。只需将温霁云严刑审问……”
“朕都给你们一个月了,你们审出什么来了吗?朕的意思,倒不如——”阮棠转头悄悄地看了温霁云一眼。
温霁云静静地垂眸而立,神情淡然,仿佛这些人正在喊打喊杀的并不是在说他。
阮棠决定开启胡说八道技巧了,不想给温霁云听见,说道:“你先下去。”
温霁云这才抬起眼眸看了阮棠一眼,又立刻避开阮棠的眼神,连告退都没说,一言不发地转身出了前殿。
“朕的意思是,”阮棠望着温霁云的背影,故作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朕一向求贤若渴,倒不如让温霁云为朕所用。一来你们方才也说了,他又有深谋远虑又能笼络人心,要是能为朕所用,定是个不可多得的贤才。朕这样英明神武的君主若能得他辅佐,一定会如虎添翼。”
“二来,梁国连太子都为朕效忠了,梁国那些旧臣还还有什么名义来反对朕?还能闹出什么事来?”
“三来,朕若能收服得了温霁云,天下人谁还能看不到朕的仁慈和英明?朕看不光朕的臣民会真心倾佩,就连那些反叛都得来归顺于朕。”
阮棠的话说完这番话,三个老臣都感动得差点掉下眼泪来。
想不到经历一场生死之后,小皇帝虽依旧盛气凌人,却多了几分稳重和成算,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仅能条分缕析讲大道理,还有了这般见识和气度。
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小皇帝那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毛病,好像比以前还严重了。
张太傅说道:“陛下的想法固然很好,只是温霁云素怀大志,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他国破家亡之时,明明可以自己逃走,为何要答应入燕为奴?可见他爱梁国疆土臣民,还有复国之志。”
“那梁国血流成河如人间地狱,活着比死痛苦百倍,他为何不寻死?可见忍辱负重野心勃勃。他入燕国以来,受这么多苦楚羞辱皆能不动声色,可见他心性坚忍。”
“国破家亡父母皆死能不落一滴泪,酷刑加身一个月不能使之动摇,这种人硬来逼迫是不行的,但陛下若要说以仁德感化他——陛下,对自己都能这么狠的人,岂会对别人有情?只怕陛下要收服他,他是软硬不吃,陛下收服他是难上加难之事。”
阮棠做出满脸不以为然的模样,自以为是踌躇满志地说道:“温霁云确实不是一般人可以收服的,但是朕并非一般人,这世上没有朕做不到的事。越是难,朕越要试试。收服了他,才更能显示出朕的英明。”
卢时晏本就是来见风使舵的,见小皇帝自有主张心意坚定,最先让步小皇帝意愿:“既然陛下有如此谋略,要留下温霁云,臣也不敢妄言可否。但温霁云毕竟是一只猛虎,陛下要将他留下,就得剪断他的利爪拔了他的獠牙。”
“要断了温霁云不该有的念头,让他干干净净地专心侍奉君王。不如……”卢时晏比了一个刀手,做了一个切下去的手势,“如此这般,永绝后患。一个男人连根都断了,自然也就不会生出那等妄念了。”
卢时晏的主意一出,徐元晦和张太傅,都同时用一种十分欣赏和敬佩的眼光看向卢时晏。
卢太尉这一招实在太漂亮,简直就是以退为进。比起杀了温霁云,断了他的根,何止一劳永逸。不仅能顺着小皇帝的心愿,留着温霁云的命收住他的心,还能彻底碾碎温霁云和整个梁国的尊严。从此害怕他们能掀起什么的风浪?
高明,太高明了。
三位老臣都对“断了温霁云的根”这个提议十分满意,对小皇帝投去期待地目光。
阮棠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温霁云和他的爱慕者不来断自己的根就不错了,阮棠哪里有那个胆子碰一下温霁云?
要断温霁云的根?亏他们想的出这种馊主意。几个炮灰想断主角的命根,实在是无知无畏big胆。
就算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他们就真以为可以把人家温霁云随便搓圆捏扁了吗?
得亏自己刚才让温霁云出去了,不然他如果听到了这种虎狼之词,不知得是什么心情。
阮棠皱起眉头,对卢时晏说道:“朕身为仁君,怎么能用这种残暴的手段?朕要收服温霁云,必须得到他的心。”
“你们给朕听好了:朕要得到的——是温霁云的真心。”
温霁云端着阮棠的晚膳走到宫殿门口,听到的就是最后这么一句。
——“朕要得到的,是温霁云的真心。”
温霁云原本从容的脚步,顿了一下。
第14章 心乱如麻
阮棠抬起头,只见温霁云端着晚膳走进殿来,脸刷得红了。
诚然自己作为暴君渣攻以来,说话自吹自擂很不要脸。但是这种吹牛.bi.放.狗.屁的话给温霁云本人听见了,还是很丢人的事情。
就自己这种又懒又弱鸡还整天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皇帝,还想要温霁云真心归顺?不知道温霁云总共听到了几句,反正估计他已经在心里开始不屑地冰冷地嘲笑自己了。
阮棠体会到了直接社死,悄悄看了看温霁云的反应。
温霁云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奏折收拾到一边,再将晚膳摆在桌上,动作有条不紊,就像有什么也没听见过一般。
皇帝的晚膳本来十分丰盛,但是因为阮棠卧床多日忌口颇多,菜多了怕出差错,这几日用膳都是命人去御膳房取个五六样清淡可口的小菜在前殿用餐,还要请余太医过目过,并不和平日里一样摆一桌御膳。
送膳这件事非同小可,本来都是李忠国李奉君父子俩做的,今日竟然又换成了温霁云。
让温霁云端茶送水也就罢了,看到温霁又来送膳,阮棠可算知道那天李忠国为何要把温霁云试探得那么明明白白了,原来是为了自己去偷懒,好把这些伺候的事都推给温霁云。
李忠国也不知怎么想的,就算他自己想偷懒,放着这么多人不支使,非要支使温霁云。让温霁云离自己这么近,那些爱慕者岂不恨不得扒了自己?远的不说,就说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李奉君,怎么能容忍温霁云天天留在自己眼前?
可是周围这么多宫人看着,宫里人个个都捧高踩低不是善茬,若是自己此时有意疏远温霁云让他离开,这些宫人以为自己不待见温霁云,只怕更要找机会作弄他。
阮棠左右一权衡,还是决定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且不动声色。自己“坐怀不乱”,绝不多看温霁云一眼总行了吧?
阮棠从温霁云身上移开目光,抬起头对三位老臣说道:“朕近日饮食粗淡不便留各位爱卿,各位爱卿赶快回去吃饭吧。”
让李忠国赶紧趁着饭前把这三个老臣叫进来,阮棠就是知道定会他们喋喋不休对温霁云发难,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饭前把他们叫进来,就可以用自己要吃饭为由早点打发他们走。
虽然听出了小皇帝的逐客令,但三位老臣哪里挪得动步子。
徐元晦和卢时晏的眼睛都直直盯着给小皇帝布菜的温霁云。
张太傅悄悄看了温霁云一眼,还是不敢盯着温霁云看。
他们三人事先商议过,虽怀疑小皇帝有龙阳之好,但小皇帝毕竟年轻,若当面戳破他心思,小皇帝恼羞成怒反而会一意孤行,不如劝他杀了温霁云就好,小皇帝有意于温霁云一事,他们也就假装不知直接揭过。
谁知方才小皇帝一腔热情口口声声要做一代明君,要收服温霁云为自己效力,意气风发的模样让他们都相信了。
现在看到温霁云来送膳,他们发现人均年龄七十岁的三人,刚才竟被一个十七岁的小皇帝哄骗过了。
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让一个皇帝放心把曾经的敌国储君放在身边端茶送水还伺候用膳的?!
而且小皇帝刚才一看见温霁云,脸刷得就红了?!
小皇帝偷偷看温霁云,又怕人发现似的移开了目光?!
如此种种,无一不是少年人情窦初开动了心的表现。
然而现在到底也没抓到温霁云和小皇帝的什么把柄,若是小皇帝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为了收服温霁云归顺自己,他们三人也没有办法反驳,戳了小皇帝不能开口的隐晦心思,倒反而吃亏。
但若是放任小皇帝如此任性胡为,留着温霁云这等虎狼在卧榻之侧……实在不可。
“陛下。”徐元晦看着小皇帝说道,“老臣听闻,驯兽之人对于猛虎豺狼,都是先囚于笼中,若其不服,就鞭打锥刺令之皮开肉绽痛哭哀嚎,直到其对主人畏惧不已,见主人便俯首帖耳,日后自然不敢生半点反叛之心。
“对于虎狼之人,也是如此。居心叵测的虚伪狡诈之徒,本无真心可言,陛下若果真有怜惜之意,要以心换心,岂能得到结果?”徐元晦狠狠看了温霁云一眼,“这种人非得磋磨压制不可,方才卢太尉所言之法甚为有理,还请陛下考虑。”
若是换成其他人,这么阴阳怪气还喋喋不休死抓着不放,阮棠早就劈头盖脸骂过去了。
但徐元晦卢时晏等人都是托孤老臣,身为暴君的阮棠也不可以随便发火。
他们要是赖在这里喋喋不休,还咄咄逼人要自己处置温霁云,阮棠赶又赶不走,是真的头疼。
而且温霁云人就在边上,哪能让他听到这三个人刚才提出了多丧心病狂的主意?
阮棠暗自考虑,倒不如以退为进。开一张空头支票送走他们:“三位爱卿所言都甚是有理,这件事朕会考虑考虑的。”
“来人,还不快送三位大人!”
三位老臣眼看小皇帝开了空头支票又赶人,分明是在敷衍他们,哪里听不懂。
他们正要与小皇帝理论,只见副总管李奉君从门外走进殿来,对他们礼貌地笑道:“三位大人,陛下近日龙体欠安,太医再三叮嘱需要三餐按时,早些休息,不可操劳。”
被李奉君这么一提醒,三位老臣这才考虑到,小皇帝最近身体不好,倘若耽误他吃饭饿坏了身子,或者睡得晚了又病倒,他们可吃罪不起。
眼前只得暂且退下,回去再做计议。
三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暂且和小皇帝告了退。徐元晦临行时,不忘转头去狠狠地看了温霁云一眼,以为威慑。
温霁云本垂着眼眸站在小皇帝身侧,一副温顺柔如兔的模样。似乎感受到了徐元晦的眼神,他蓦地抬起眼眸,对上徐元晦。
仿佛是深海蛰伏千年的龙,一双深不见底黑眸中山海风云翻涌。有万千淬着鲜血的锋芒,在漆黑的眸子里熠熠生光。
那哪里是一双人的眼睛,分明是踏着如山枯骨,沐浴无数血火,杀出地狱的喋血修罗。
徐元晦猛然心中一悸,吓得差点没站稳,自己被自己的脚步绊了一下。幸而被卢时晏扶了一把。
李奉君微微勾起唇,意味不明地关心道:“徐丞相,脚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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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名老臣一同步行出了上阳宫,个个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卢时晏问道:“徐丞相方才看到了什么?为何如此惊惶?”
徐元晦蹙眉道:“温霁云这贼子,在陛下面前装得一副温顺模样,老夫就知道他居心叵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