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仿佛比被下了药的小皇帝还需要被浸在冷水里。
榻上的小猫折腾了大半日,终于抱着他的手睡了过去。
温霁云的手臂被当抱枕一样抱在怀里,哪里也去不得。他披上单衣,就这么在床前又守了一晚上。
小皇帝睡得很熟,温霁云却是一夜难眠。
直到夜深人静,他才恍然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怎么竟会做出这种事。
那一刻面对那样的小皇帝,他仿佛一头在深林里迷失了旅途的野鹿,他竟满心只想着真么救他,不惜一切去救他。
走过来后,他忽然无颜面对那一刻的自己。
过去他给自己找过的那些借口,对自己说这些日子对小皇帝的好,只是出于做人的基本道德,或者是补偿当年自己对他的亏欠,或者是为了麻痹小皇帝的戒心以成大事,现在都已经站不住脚。
他刚才做出的事,生怕小皇帝受一点伤,不惜像那般肌肤相触,早已不是一句基本道德,一句弥补亏欠,或者麻痹敌人所能解释的事。
甚至有那么一刻,或者更多时刻他不自觉却本能地,他还妄想要得到更多。
他好像被什么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可怕的不是他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也不是落入敌手,受尽敌人的折磨欺辱。而是他发现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不知何时起,因为某个人软了一角。
他选择的这条路困难重重艰辛百倍,他不该有半分弱点。但他对那个人分明动了最不应该,也绝对不能有的念头。
他护不住受尽苦难的天下人,竟还曾幻想过,妄图过去给一个敌国的君主遮风挡雨。
若非到刚才那一刻,自己竟然为他做出这样的事来,他还没有意识到眸中看似柔和的无形力量竟已经发展到这般可怕的地步。他无法原谅这些日子的自欺欺人的自己,更无法原谅刚才那个失去理智而且自私的自己。
他在床前端端正正地跪坐了一夜,上至皇天列祖,下至黎民苍生,都谢罪忏悔了个遍。
他不该因为敌国之君乱了方寸。
更不该隔着国仇家恨,丢了廉耻尊严,与敌人敌人肌肤相.亲,只为不让那个看起来奶乎乎的敌人受半点伤。
这世上看似最美好的东西,才是最可怕的荼.毒。阻碍大业的从不是针锋相对的敌人,而是看似绵软可爱的事物。
快刀斩乱麻,抽身要趁早。
从今后,于复国无益之事,他再也不多此一举。于天下无益之事,他再也不多一个念头。
他决定从今以后,就从此刻起,再也不看这小皇帝一眼。
忽然,他手臂上一凉。
回头看去,手臂上湿洼洼一片。
不知何时,泪水从小皇帝的眼角滚落下,沾湿了他的手臂。
这个硬着爱吵爱闹爱够人的小猫,睡着的时候却是个爱哭鬼。一声一声又低又软的声音仿佛在挠着温霁云的耳。
温霁云侧耳去听,只听榻上躺的人轻声说:“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
他更加抱紧了温霁云的手臂:“我一个人好怕……”
“我好累呀……”
温霁云蹙了蹙眉,到底没有将自己的手臂从小皇帝怀里抽.出来。
这是最后一次,他如是想。
从今后,他不能再对这个人心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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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紧闭了一夜的殿门被人推开。
李忠国带着余太医,身后还有一群宫人鱼贯而入,分列两旁。
余太医先上前给小皇帝检查了身体,说道:“陛下只是累乏,身体无恙,睡一觉自然就醒了。可以稍微进补调理一下。”
他又转头看了看温霁云:“倒是温公子,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温霁云身上披着一件半湿的单衣,不知自己脖颈上都是深红浅红的印记。他跪坐了一夜,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发热。
听到余太医说的话,温霁云淡淡说道:“无妨。”
他随看似风轻云淡,声音却带着沙哑。
余太医皱了眉头,本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也没说什么话。
李忠国听闻小皇帝安然无恙,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连忙命人去送两个人的早膳来。
只是温霁云一点东西也吃不下东西,小皇帝又没醒来,早膳一口也没人动,就暂且在一旁搁下了。
李忠国悄悄打量了一下温霁云。他的衣服虽然还整整齐齐穿在身上,但看起来半干未干,又脸色苍白,脖颈上印满了深深浅浅的印记,甚至咽喉都被咬出深红的一朵花瓣来,暗暗脑补了一下昨日那一天一夜的猛烈争斗。
陛下真是龙精虎猛,小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本事。原来过去不近女色都是因为眼光高,像温霁云这样的人,果然天下不论男女都不及他,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陛下。
别说这世上谁还有这样的姿容,能入得了小皇帝的眼。就光看昨晚日那种情况,换成别人折腾都给折腾死了。
以后,这可就是君王驾前最不能得罪的人了。
李忠国笑眯眯道:“昨日咱家说话做事都直了一些,多有冒犯。咱家也是为了您好,温公子是审时度势能识大体之人,日后在陛下身边自然少不了许多好处的。”
温霁云冷淡地看了李忠国一眼,没有理他。
李忠国再一次讨好地笑了笑。
“温公子这样只怕休息不好。”李忠国见温霁云一直跪坐在地上,连忙又命人拿了一个厚厚的软垫,亲自放在温霁云的面前,“这样坐着会舒服一点,您……”
冷冰冰的人终于开了口,他淡淡说道:“多谢,不必。”
李忠国心里第一个要巴结的人自然是小皇帝,这一次让小皇帝如愿以偿了自然是最重要的事。
至于温霁云这个主儿,事情做都做了,还这么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傲模样,虽然不太容易讨好,但看得出来也不屑在小皇帝面前进什么谗言的。
寻常下人都喜欢那些好哄的主儿,但以他的经验,其实这种主子比那种很容易哄,一哄高兴了就赏赐一堆的主子好伺候多了。那种容易被讨好的主子,也不知哪一天说错一句话就会把人得罪,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李忠国心里还挺喜欢温霁云这样的主儿。平平淡淡的,虽然不能哄高兴,也轻易生不了气。虽说性子冷是冷了点,到底除了对小皇帝面对谁时都是这样,又不是针对自己一个人。
既不会乱进谗言,又性子极好,万一遇上危险时刻还比侍卫强。陛下宠幸这个人,可比宠幸其他那些勾心斗角钻营媚上的嫔妃或者佞臣好多了。
被温霁云几次拒绝他也不觉得气恼,依旧是好声好气地说道:“那您用些早膳吧?您也忙累了一个晚上,好歹吃点东西才是……”
温霁云还没回答,只觉身旁有动静。回头只见躺在榻上的小皇帝伸了个懒腰。
温霁云因此得以抽.出了手。他立刻起身,半点不曾停留,头也不回一阵风似的地出了碧纱橱离开宫殿。
小皇帝睁开眼睛,稍微愣了一下,一双大大的眼睛转了转,打量了一下四周。
由于刚才温霁云闪得极快,他又是迷迷糊糊里刚醒来,导致他根本没有看清。
他的目光又不甘地在室内转了一圈,果然没有温霁云的身影。
昨晚他梦见了自己原来的世界里。他本来也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他从小时候起跟着爸妈摆地摊开小店,后来终于开了公司有了钱,过上了好日子。
但公司才刚做大,父母却双双出了车祸。他求着他们不要离开,他说他害怕,可他的眼泪和哀求终究没能把他们留下,这个世上终究剩下他这个人。
昔日酒肉相交称朋道友那些商业合作伙伴,非但无人出手帮助,反而一个个来闹事毁约。
那时候他在上中学,不得不在高考前一个人回公司去整顿残局,和那些商业伙伴去谈判。
爸妈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能考上一个好大学。因此每次他陪那些人谈到凌晨,还要回到家补上堆积如山的作业,第二天还要回学校上课,下课就缠着老师补昨天落下的课程。
后来即使公司救回来了,他也考上了大学,实现了父母的心愿,但是他也每每心想,如果自己在最苦最难的时候,能有个兄弟,哪怕他帮不上忙,只要能让自己抱着哭一会儿就好。那个时候也不会那样孤独绝望,那么累了。
他昨晚竟然梦见温霁云陪在他身边,没有离他而去,还握住了他的手。当时他在梦里都感动得稀里哗啦,抱着他痛哭流涕,和他说了好多心里话。
也是,温霁云给自己随手倒杯水或者对自己说句话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怎么会做这么吃力又没好处的事。
“陛下醒了!”李忠国惊喜地上前说道,“昨日那何义成真是胆大包天!多亏了温公子,陛下才能逢凶化吉,真是吉人天相。”
阮棠皱了皱眉头,昨天后来的事情他大概烧糊涂了,记得不是很清楚。他只记得忽然浑身发热,李忠国让温霁云一个人留在了自己身边。
后来他越来越热,喊着让温霁云把自己丢近水缸里,果然凉飕飕的舒服了好多。
所以,昨天估计真被温霁云扔水缸里了。
反正温霁云这个人,表面温柔和善,内心从来没尊敬过自己。趁自己神志不清,把自己扔水缸里太正常了。
扔水缸里好,省的惹出麻烦。要是真和什么人发生了那种情况,阮棠想想都害怕,倒是宁可被扔进水缸里。
只是他自然不能对人说,自己昨天被温霁云扔水缸里了。自己丢人还是小事,只怕温霁云被什么人小题大做找麻烦。
可是看李忠国这一副高兴的模样,显然是不知道自己昨晚被扔进了水缸,不然早就急眼了。但是,温霁云是怎么和别人解释的?总不至于让其他人都觉得自己和他发生了关系了吧?
阮棠问道:“他在哪儿?”
李忠国总不能说那位为了躲开您脱身跑了,只好说道:“回陛下,温公子应该是累着了,刚才已经回去休息了。”
“陛下一夜辛苦,奴婢给陛下炖了补汤。陛下先尝一点?”
阮棠看一下桌上摆的早餐,察觉到餐具的数量不对。
小桌上明明摆着两副餐具,说明本来应该是给两个人吃的。桌上的粥还有余温,但是碗筷都没动过,说明刚刚温霁云都还在,但是没吃过东西。
他应该是本来准备吃早餐,看到自己醒了就跑了。
看来温霁云在躲着自己?是怕自己醒来为昨天那事儿找他算账吗?
阮棠问道:“他刚才在这里是吗?没吃就跑了是吗?”
陛下对那位可真是心细如尘。李忠国答道:“他是没吃,不过……”
阮棠掀开被子,自己坐起来喝了一口粥,故意生气地说道:“随他吃不吃,别管他。”
看来陛下是因为那位跑的太快生气了,李忠国应了一声“是”,也不敢多言。
阮棠一边喝粥,一边想,这件事有点严重了。
如果自己和温霁云没有人出来解释这件事,现在估计所有人都和李忠国一样,觉得自己和温霁云已经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关系。可是如果解释,怎么开口?说温霁云把自己扔水里泡了半天当然不行。那还能怎么解释呢?
还有温霁云,温霁云最厌恶的就是别人敢觊觎他,他的爱慕者们更是如此。出了这种事,虽然温霁云本人确实没和自己发生什么,可他是个在意名节的人,要是被人胡言乱语了,自己岂不是把他和他那些爱慕者全都得罪了?
好难办。阮棠决定这几日暂且避嫌,一个人想想办法。
“这几日暂且都不要让他来了。”阮棠放下勺子,对李忠国说道,“就说朕让他休息几天。让李奉君现在就去和他说。”
陛下这是心疼温公子的身体,让他多休息呢。李忠国心想,果然一夜之后,圣上恩宠更甚从前。才生气那么一小会儿,又开始关心起来了。
这个温公子,看着一副冰冷禁欲的模样,在那方面还真是个很有本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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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房
温霁云推开门,脚步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
他的膝盖在剧烈颤抖,连撑在地上的双手都颤抖不止。
他从昨晚开始就觉得浑身无力手脚发软,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勉强支撑了一夜,终于还是强撑不住了。
本以为只是受凉,但是他现在浑身关节都疼了起来,膝盖和手指都仿佛再断了一次。
“太子殿下。”一个脚步从房间内快步走到门边来,俯身去搀扶温霁云,“在下在此处等您很久了。”
温霁云抬起头,正对上余太医一双明亮的眼睛。
温霁云避开了他的搀扶,一抬手自己死死握住了放置在门边小桌的桌角,强拖着自己坐到了床上。
他好不容易坐下,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冷淡地说道:“接近我没有好处。”
“只要是伤病之人,在下就看,不论是谁。不论是陛下,还是街头乞丐,还是太子殿下您。”余太医方才俯身伸出去的手握了个空,又转过身走到床前,看着温霁云说道,“殿下不必强撑了吧?人都不是铁打的。”
温霁云没有说话。
余太医问道:“太子殿下昨日是如何解决那件事的?”
温霁云沉默了片刻,答道:“我将他扔进了水里。”
“殿下是打算用这种说辞说给其他人听吗?别人也许会信,只怕不能让在下信服。”余太医说道,“陛下可不像在水里泡过,陛下若是沾过水,这会子可早就比您病得厉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