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霁云正席地坐在陵墓后的树林里,望着夕阳下的高高的石碑出神。
他每日都这样望着石碑,说不出来一个字,也流不出一滴泪。
每日就这么凝望着,灿烂的朝霞披在石碑上,火红的余晖慢慢落下。他心里空荡荡的,也不知道自己在望什么。
“殿下。”陆言冰道,“所有人都已经安全转移了。现在袁翊州在城中搜索日紧,不宜久留,臣回来护送殿下速速离开。”
温霁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望着远处孤零零的石碑。
夕阳血红的光辉,穿过松柏茂密得枝桠,碎成千丝万缕,映在他深邃的眼底。
“殿下。”陆言冰上一次见到温霁云这样,还是国破家亡之时,他望着皇宫那一场大火,和痛失双亲的时候。
就算是那时候,他失神了一夜,第二天还是咬牙站起来,冷静地考虑大局,选择了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眼前是那个就算是一夜之间跌落云端,从钟鸣鼎食到一无所有,都不曾摧毁过的人。他想不到燕国那个小皇帝的死,竟能把他眼里永远摧毁不了的太子打击成这样。
孤零零地坐在这里,不复往日里满怀壮志意气风发,仿佛失去了魂魄。
已经过去那么多日了,太子竟然一点也走不出来。
临来见温霁云之前,李奉君特意嘱咐了陆言冰别再拿国家大事去绑架温霁云。不必说福王要登基称帝威胁他的地位,也不用说群臣百姓如何期盼他,这样说只会让温霁云心里更难受,被撕成一块一块碎片。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先转移他的注意力,唤醒他的斗志。先顺着他的心,告诉他他是为了小皇帝而站起来,等他真的重新站起来重拾他的大业,那些儿女情长慢慢地都会忘记的。
“殿下如今就算日夜守在这里,又能怎么样?”陆言冰看着温霁云说道,“如果守在这里就能得到殿下想要的,那臣不论生死也要陪殿下一起守在这里。”
“可是袁翊州日夜搜城,殿下就算有通天之能也躲不了一辈子。就算可以,殿下要一辈子躲躲藏藏吗?”
“……而且,燕国那些人可以光明正大守在他身边,殿下如今呢?只能东躲西藏,想靠近却靠近不了。”
听到陆言冰这句话,温霁云猛然瞪大眼睛,回头定定地望着他。
“殿下从小就知道,要有能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陆言冰见温霁云有了反应,趁热打铁说道:
“殿下若不恢复山河,踏平了燕国的都城,他如今就连死都永远属于燕国,永远被袁翊州把控,殿下如何能长长久久地得到他?如何能永远和他在一起?”
温霁云空荡荡了好久的眼里,忽然又有了神采,仿佛一个恍然大悟的孩子一般。他微微蹙起眉,看了看陆言冰,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石碑,忽然站了起来。
对了。
他答应过那个人,要永远陪着他的。
就算是死了,他也要把那个人夺回来,永远守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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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云峰山
高峰如云,殿台高耸。
台下,群臣身穿朝服,排列整齐,又一个个低着头,缄默无言。
辅国公华芝笑盈盈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外甥登上皇位。
整座山上,重重的台阶两旁,都是华芝手下的兵马,可以保证无人敢搅乱这场登基仪式。
福王温熙泽穿着织金华服,头戴垂玉珠旒的帝冕,在近侍的跟随簇拥之下,走上高高的台阶。
台阶上,一名老臣手捧玉玺,等着交付新帝。
只要仪式完成,从此福王便是梁国之主,其余不论何人,都不是皇权的正统。
十八年来,温熙泽都被温霁云压着一头,如今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虽然还有许多大臣不服不肯前来,但是他在舅舅华芝的帮助下,已经自己任用新的官员,自己刻了玉玺官印,重新组建了一个朝廷。
反正温霁云已经被打成叛徒,而且估计永远也回不到梁国来了。他舅舅华芝告诉他,他是太|祖子孙,他姓温,他自然是梁国的正统。其他人,都是要慢慢剿灭的反叛。
而且,舅舅华芝还给他找了一名绝色美女,做他的皇后。裴丞相的女儿裴兰芝,梁国一代名姝,还是温霁云的未婚妻。虽然裴丞相冥顽不灵不同意此事,但是裴兰芝很爱他,为了他私奔而来。
温霁云无福消受的皇位,现在属于他了。温霁云无福消受的女人,现在也属于他了。
崇山峻岭之间,阳光明朗,惠风和畅。
耳边嘉乐声声,庄重优雅。
温熙泽的心情飞到了云端天上,十八年来从未有过比这更快活的时光。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慢,想把时间拉长,好好感受这天上人间无与伦比的快乐。
权力,属于他。美人,也属于他。
温熙泽走上汉白玉铺成的高台,伸出手去正要接过玉玺。
钟鼓雅乐一时齐鸣。
忽然,一把利剑竟然从半空飞来,飞向温熙泽去接玉玺的手。
他连忙后退一步,玉玺“砰”一声摔落在地上。
温熙泽吓得没回过神来,耳边只听得台下一声怒呵:
“陆言冰!大胆!你要造反吗?!”
好好的登基大殿,有人竟敢如此捣乱。台下,华芝怒不可遏,命手下军士重重围住了陆言冰。
方才那一剑,正是陆言冰夺了军士的佩剑飞掷出去的。
陆言冰身旁,还跟着一个人,头戴竹笠,一身白衣。清绝好似方外仙人,又自有矜贵之气。
虽然那人头戴竹笠看不清脸,但有些东西是根本无法掩藏的。所有大臣都注意到了陆言冰身边的人,目光忍不住往他身上看去。
只有华芝全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趾高气昂地说道:“陆言冰,新帝登基你不来朝拜,远逃燕国投奔叛贼。似这等叛国之就该立刻诛杀!来人!”
“慢。”斗笠下,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传出来,虽声量不高兴,却威严不可侵犯。
周围想要动手的军士,都握着手中的刀,不敢上前。
斗笠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抬起来,握住斗笠的帽沿,慢慢摘下斗笠。
那一霎,万籁无声,日光失色,天上的流云停遏。
良久后,群臣纷纷跪地而拜,周围的军士也纷纷后退。
温熙泽站在玉台上,双膝一软,差点没跪下去。
华芝为了得到群臣支持,做了多日的的洗脑工作,说温霁云早已叛变投敌,又加上威逼利诱,好不容易走到今日。
哪知道温霁云一出现,一瞬之间,所有人还是心悦诚服,竟然没一个敢站出来吭一声,和自己站在一处的。
华芝心里又惊又惧,但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冲上玉台,冲到温熙泽身旁,拾起地上的玉玺塞进温熙泽怀里,对台下高声大喊道:“如今福王才是梁国之君,你们想跟着叛贼一起造反吗?还不快把温霁云拿下!”
台下虽有华芝的军士万人,却没一个人敢动。
温霁云将手中的斗笠递给陆言冰,抬起长腿,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玉台。
陆言冰一手提着斗笠,一手提着剑,紧跟在他身后。
温熙泽吓得两腿打颤,把玉玺又扔回华芝怀里,战战兢兢地往华芝后面缩。
华芝回头恨铁不成钢地吼道:“福王!你怕什么?!”
温霁云走到华芝面前,一个字也没有说,只看了他一眼。
陆言冰手起剑落。
血溅玉台数尺之外,一颗人头咕噜噜滚落下去。
温熙泽吓得“啪”一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使劲磕头:“太子哥哥……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都是我舅舅让我这么干的呜呜呜……”
“太子哥哥……”温熙泽还像小时候犯了错一样哭着撒娇求饶,“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想死呜呜呜……求求你饶了我吧……”
温霁云连看都不曾低头看一眼,只是漠然地背过身去。
陆言冰手起剑落,一剑穿心。
这位福王好歹是皇族血脉,得留个全尸。
福王瞪大眼睛,用手指着陆言冰,张了张嘴想说话。话未出口,就躺倒在血泊里断了气。
群臣再一次跪拜,呼声震得山摇地动。
玉台的一旁,立着一名身穿大红绣金华服,头戴金凤冠的绝色美人。
她是丞相裴度的女儿裴兰芝,本是温霁云的未婚妻。温霁云虽与她并无感情可言,但开城投降之日,出于曾有婚约的责任,还特意派侍卫护送她离开。
虽说她也爱慕温霁云的人品,但以为温霁云一辈子也回不来了。温熙泽又是一表人才,仅存的皇室血脉,还即将即位称帝。
所以当辅国公华芝来找她,说温熙泽要登基封她为皇后,她高兴得一口答应,不惜和她忠心于温霁云的父亲断绝关系,跑到了温熙泽身边。
可是现在温霁云回来了,温熙泽死了,她还是要审时度势的。如果不能尽快行动,下一个人头落地的人就是她了。
裴兰芝拿定主意,立刻迈开脚步跑到温霁云身边,跑得娇|喘声声,金步摇乱颤,莲花一样精致小巧的玉足站都站稳,往温霁云怀里摔去。
温霁云淡淡地后退一步,裴兰芝摔在了地上。
她坐在地上嘤嘤哭泣,哭得满脸都是泪痕:“太子殿下……兰芝等你回来等得好苦。”
“兰芝都是被人胁迫的,兰芝并不喜欢福王,本来誓死不从,可是他拿爹爹的命威胁我,我不得不假意答应他。”她从地上站起来,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殿下,您还记得我们的婚约吗?”
作者有话要说: 温温最后貌似还是得复国了呢_(:з」∠)_这下糖糖要更加觉得自己被渣男抛弃了2333心疼他两秒钟
第66章 惊鸿一瞥
“殿下,您还记得我们的婚约吗?”裴兰芝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拉温霁云的衣袖。
陆言冰冷冷地看了裴兰芝一眼,忍住了没对她动手。
温霁云不动声色地将手往里一收,让裴兰芝抓了个空。
裴兰芝还不死心,一双大眼睛里擎满了泪,往温霁云身边靠去:“太子殿下,兰芝一直在等你回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成亲……”
这世上从来没有不对她动心的男人,她不信温霁云可以一直拒绝她。
“你……你还有脸求太子殿下?快别给我丢这把老脸了!”
裴兰芝没等来温霁云说一个字,却只听她父亲裴丞相严厉的声音从台下传来。
裴丞相头发花白,手中捧着一只小木盘,盘中一块明黄的布,下面覆盖的东西将布顶起。他捧着托盘走上玉台,指着裴兰芝气得手指发抖:“你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还不滚了下去?!”
裴兰芝眼泪汪汪,哭道:“爹……”
“我说过以后没你这个女儿!”裴丞相蹙眉道,“来人,把她拖下去!”
裴兰芝哭哭啼啼地被人拖了下去。
“老臣教女无方是非不分错投叛臣,又惊扰了殿下,老臣实在是罪该万死!”裴丞相对着温霁云跪了下去,在地上深深一拜。
一直沉默地温霁云终于开口:“丞相请起。”
裴度在身后的随从搀扶下起身,双手举起手中的托盘,交到温霁云面前:
“殿下临行之前,曾托付玉玺给老臣,老臣不敢有负重托,今日终于能完璧归赵。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继承大统,即位称帝,以免再出这等狼子野心谋权之人。”
玉台下,群臣跪拜齐呼,声彻山林:“请殿下继承大统。”
温霁云抬眼望着台下跪拜的群臣,说道:“江山残存半壁,百姓水火之中,孤有何面目称帝。”
群臣都暗暗叹服,太子果然还是那个太子,没有半点私心杂念,大业未成连称帝他都不肯,自然更加无心儿女情长。
他们想,关于他和梁国小暴君的谣言,也肯定都是假的,他是为了复国不得不在暴君面前忍辱负重吧。
能有这样的君主,梁国的未来,一定是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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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京城
阮棠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关掉了之前在京城里开的小吃店。他不想留下和温霁云的任何记忆。
他从小余太医那里问了一些关于药材的事,突然有个想法,就是开几家有中药添加的餐饮店。
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和富商很多,有钱人往往最怕死,喜欢养生,添加可以养身的中药材很符合他们的心理需求。
但是加了药材的菜往往会有些药味苦味,因此他请了好多经验丰富的厨子,自己也一头扎进去跟着一起研究,花了好几个月,最后好不容易把难题解决了。
创业的事渐渐步入正轨。
这些日子除了研究菜品,就是到处谈生意拉投资,阮棠忙得脚不沾地,其他什么事也不管也不去想。
他的店从京城里仅有一家,很快就有了第二家、第三家,渐渐地又开到了周边的城市。
为了不被人认出来,阮棠平时很少露面,必须露面时也要在半边脸上画一大块胎记,让人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这大半年里,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外面的波涛汹涌却从未停止。
袁大将军挟天子以令诸侯,彻底架空龙傲添把皇帝当了傀儡,在南方屡屡杀敌却未能剿灭主力。
南方山林里,梁国厉兵秣马,早已今非昔比。
燕国边境危机四伏。
等阮棠从自己忙碌的工作里回过神来,听到外面国家大事的时候,事情已经很大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