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抬起头来,毫不在意地给自己倒了被热茶,挪到嘴边吹了两口,颇为豪放的一口喝了个干净,装模做样的抹了把下巴上的白须,这才开口回他:“老夫这么就不能来了,老夫如今可是这青州府正儿八经的大夫。”
沈秋生见他喝茶时这般动作,顿时皱起了眉头,听他开口说话皱得更深。一开口便是训斥的语气:“你看看你如今的举止,还像是——”
“哎——”对方抬起手来,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得意洋洋的一挑眉:“你如今可管不了我。况且,我可是奉了命来的,你也阻止不了我跟着你们去郢都。”
简直不想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反倒像个活泼好动的少年人了。
沈秋生还想再说什么,对方却不给他机会,用接下来一连串的话堵住了他的嘴:“你也别急着说我,看看你自己如今的作为,可是和从前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啊。还有,你莫不是忘了你的目的,自打到大周后你便再没传消息回去过了,若不是有人跟着你,时不时会传回来点儿消息,那些人可是要怀疑你此行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当然了,那些被传回来的消息,或许原本就是他故意让人给传出去的。
说完,他才又想起什么似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还有,你能不能一见面就一副训斥的语气,搞得就像真的关心我似的。”
不过他也知道,这人除了他的鹿神,才不会关心任何人。
一提到这个,他又好奇起来:“话说,你这次来大周,找到你的鹿神了吗?你从前总说那人就在大周,如今找到了吗?”
沈秋生听了对方的话,却是忽地眉头一松,露出了平日里从未出现在人前的一面来,原本显得有些阴鸷的眉眼缓和下来,神色温和:“找到了。”
他对面的人努了努嘴,看向难得安静得躺在一边的温行远:“是他吗?”
沈秋生:“不是。”
他对面的人十分震惊:“不是他你干嘛一直守在他身边。难道你这么快就变心了?你从前不是还对你的鹿神忠贞不二,说是此生唯一的明光的吗?”
沈秋生眉头一跳:“我对于‘他’并非俗世意义上所说的心慕。况且,他是‘他’的心上人。”
他对于那个人并非是这种浅薄的想法,但他也想知道对方会恋慕的究竟是何种模样的人。
他的指代不是很明晰,但一向能跟上他想法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话——前一个他指的是他的鹿神,而后一个他则是指面前躺在面前的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咳,鹿神这个称呼比较中二,不要在意,不要在意……
第37章 近在咫尺
两日以后的晌午,顾瑾之的队伍终于迈入了郢都的城门。
他这几日勉强恢复了些精神,偶尔还会出去跟着护卫的几人骑骑马,只是大多数时候都坐在温如归的马车里。他在马车里也大多只是沉默,有时会絮絮叨叨对着昏迷中的人说些什么,不过其实说的都是些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废话。
他也没将这几日发生的事说给对方听,且不说对方听不听得到,按照那老头的说法,温如归如今是陷在美梦里。可平日里公务就已经够多了,他这时候再念叨这些事不是让人闹心吗。
所以更多的时候是在沉默。守在马车外的人也识趣的不会在这时候进来打扰,算是给了他与温行远独处的时间。不过是一醒一躺罢了。
这几日在他的催促下,勉强缩短了半日的行程。几人回来得低调,也未曾告知除陛下以外的其他人。故而城门外冷冷清清,只有进出的百姓商贾。
早已经得到消息的顾怀之派了大太监张清在城门处想要将几人引进宫,却因为温行远的状态而犯了难。
顾瑾之先前未曾将温如归的遭遇传回郢都,故而就连他皇兄也不知道如今温如归的情况。以至于如今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既如此,”大太监犹豫了片刻,看向面色还有些苍白的小王爷,“还请王爷稍等奴才片刻,待奴才禀告陛下后再做定夺。”
皇宫里一向是不允许马车进入的,能在宫中坐马车行进的多是贵人以及年纪大些受了特赦的老大人们,温公子虽得陛下恩宠,虽说不太合规矩,但此番情势特殊,想必陛下也不会在意。
“不用了。”顾瑾之却抬手拦住了要往宫中去的大太监,似乎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眼神坚定:“我来吧,不用去请示皇兄了。一来一回的,还耽误了时辰。”
大太监脚步被迫顿住,眼角余光瞥见自家小王爷耳廓一抹红,顿时露出恍然大悟一般的眼神。往后退了两步,将马车前的空处更大了些,笑眯眯一拢手:“那就麻烦王爷了。”
一旁等候的几人还没明白过来,就看见顾瑾之独自一人进了马车。老太监连忙驱人将早已备好的踩踏物放好,对众人探究的眼神不予回应,乐呵呵的等着。
少顷,顾瑾之才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等到他全身踏出马车,没了遮掩,众人才发现他怀中被红色披风裹了个严严实实的人。
只比他低两指的温公子被瑾王爷两手揽在了怀里,帽兜掩住了半边脸,另一半浅浅的埋在了瑾王爷的颈边,只能看见隐约露出的尖下巴。
就算是极度熟悉的人,也不会认出此时顾瑾之怀中的人会是那个名满郢都的温小公子。
“愣着干什么?走啊。”顾瑾之看似十分镇定的对着众人催促道。但他扣在温行远肩头的五指却不自主的收紧,白皙的指节扣在鲜红的披风上,皱起了一道道指痕。
大太监十分上道:“几位大人,那就跟奴才走吧。”
说完便转身目不斜视的朝着皇宫的方向去了。
身后顾瑾之怀中抱着人,面色不改的跟着几人从宫门口一路走到了太医院,将人交给了已经步入中年的陶院首。得到了对方的保证,最后才转道去了内廷。
在去太医院的途中许多宫女见数月不见的瑾王爷回宫都纷纷上前见礼,于是许多的宫女太监都见到了瑾王爷怀中抱着个人,一时间面色颇为奇异。不多时,瑾王爷此次出宫带回来个美人。
顾瑾之到殿门外的时候,恰好听到殿内传来他皇兄的声音——
“既如此,此番徐、青二州实在是辛苦二位了。此番舟车劳顿,朕便不多留了,二位早些回府。”
沈秋生、赵瀚深:“谢陛下隆恩。臣等告退。”
顾瑾之在殿外顿了片刻,待沈赵二人远去才踏进了大殿。甫一进殿,上方便传来他皇兄揶揄的声音:“朕听张清说,你方才抱着阿远大张旗鼓的从宫门一路走到了太医院?”
早就知道这太监在皇兄这里收不住话,哪知道就这么一会儿时间竟就被皇兄给知晓了。不过顾瑾之也不算是很心虚,他有正当的理由。
“不过是因为这次情况特殊罢了。温如归如今昏迷不醒,皇兄你总不得还想着让他自己走进宫吧。”
他皇兄却不吃他这一套:“若是要让阿远进宫办法多得是,你这般作为,倒像是明晃晃的在昭示自己是何居心了。皇兄可是话先说在前头,下月可就是阿远的婚期了。温太傅前几日日日到这宫中来打探阿远该何时回来,便是着急将这大婚给办了。”
顾瑾之一扬眉,面色不变,反问道:“那皇兄以为我是何居心?”却是对于婚期一事闭口不谈。
身着常服的皇帝陛下终于从案后抬起头来,却是面色严肃,不再同他打哑谜:“你如今年纪还轻,总是会有些年轻人的冲动,行事大胆些,也没错。不过这可不是你一厢情愿就能够有所得的。”
面容不经风霜,依旧俊朗的陛下似乎深有感触似的:“阿瑾,你可知道,你这般作为,日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顾瑾之低下头,乌黑的发丝失去了束缚似的丝丝缕缕的落下,遮住了他的神色。他搭在身侧的五指缓缓收紧,修剪得光滑平整的指甲几乎扣进了肉里,他开口:“我知道,皇兄。是整个郢都,不,整个大周的舆论,门第、偏见。还有,温家人的阻挠和、和……”
他像是难以为继一般,再难说出接下来的话。
屏风后的一道声音接过了他的话,撕开了他心底最后的一丝妄念:“和阿远。”
顾瑾之猛地抬头,看向屏风后缓步走出的人,一惊:“皇嫂!”
走出屏风遮挡的方瑶慢慢走下来,站到了顾瑾之身前。她伸出双手,一手将他扣紧的五指分开,另一只手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眉目间却是透出几分与往日不同的强势来:“阿瑾,别怕。只要是阿远与你心意相通,温太傅那里皇嫂替你去说。”
从前老太傅能看着那两人在这郢都碍眼,如今也未必会真的这般阻拦这两人。
顾瑾之唇角向上一挑,对着眼前仍旧貌美如霜雪凝住一般的皇嫂,露出撒娇一般的语气:“就知道皇嫂最疼我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皇后对着这个臭小子一番宽慰的顾怀之眼皮一跳:“你个臭小子,可别像蒙混过去。如今摆在眼前的,可是阿远的婚约。以及,明日你该如何逃过太傅的一番追问。”
老太傅从前也是他的老师,如今年纪也大了,正是应当在府中颐养天年的时候。如今最大的操心事就是独孙的婚事,若是让他知晓了今日里他这个傻皇弟说的话,怕是明日早朝结束就要当着全郢都上下的面冲进皇宫以头抢地了。
从前最中意的学生让周玘那浪荡子给勾跑了,如今已经这么些年不再回来,老太傅平日里与他闲聊时也不会再聊起方穹,假装自己没这号学生。如今若是再知晓温家的这跟独苗苗又被顾瑾之这厮给惦记上了,怕是要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自家的小子立刻就与那娄尚书家的小姐完婚。
毕竟,顾瑾之这小子在郢都的名声,比起当初的周玘,可是丝毫不差。
顾怀之在一些无关紧要小事情上他一向是不会逆了对方心意的。不过若是对方来找他哭诉,他也只能将这事再推回给这臭小子。
况且,从顾瑾之这傻小子今日只敢趁着对方昏迷意识不清时做出这样的事情,也能够看出他二人仍旧不曾捅破那层窗户纸。这以后的路啊,还长着呢。
想到这里,顾怀之面色一肃,开口:“阿远如今的情况如何了?还有,别做出一副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模样,又不是治不好了。”
顾瑾之先前浮于面上的欣喜,这才又消息无踪,脸上带着少见的阴沉:“我不知道。”
他方才将人送到太医院时,那个或许会有办法的太医院院首陶宛,却只是在他的再三逼迫下保证回竭尽全力去想办法。对方似乎也听过梦平生的大名,也知道它的药效,却仍旧不敢保证能够使温如归醒过来。
况且,又想到那蒋老爷子临死前的话,他又抑制不住的心底发慌。
“大人,这梦平生,只梦这一生。待这妄念结了,这人,也就不会再活着了。”
他们在青州已经耗费了三日,又在路上行了两日半,可谁知道,温如归会在何时堪破他的梦境,会在何时……死去。他如今倒宁愿对方就这样无声无息陷入梦境了,至少,还算活着。
他正想着,殿外却传来了有些急促的脚步声,来人似乎十分焦急,待到踏进殿内时,连气也赶不上出,直直的就朝着前方的天子拜了下去。
“陛下,温小公子似乎、似乎快要醒了,臣、臣恳请陛下准允,让师傅出手。”
醒,自然不是因为药性被解除,而是因为温如归的“妄念”不再困扰他。顾瑾之低下头,发现那个气喘吁吁跪伏在大殿中央的人,正是他方才才见过的太医院院首——陶宛。
而他皇兄在听他提起这个“师傅”的时候,却是面色微妙,似乎不太愿意让对方出手。
顾瑾之连忙上前,一掀衣袍扑通一声也跪了下去:“皇兄,还请您准许他老人家出手!算是皇弟求你。”
他下意识的以为对方是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却被身侧传来的一声笑给扰乱了思绪,只听他皇嫂笑着说道:“阿瑾,只要你求皇嫂,皇嫂如何不会出手。况且,这可是阿远,他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顾瑾之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皇嫂,出手?皇嫂你就是他的师傅!”他看向一旁鬓角已有几分斑白的陶宛,再看了看自己依旧容颜年轻的皇嫂,面目有些呆滞。
他皇嫂掩面一笑:“否则的话,我方才如何会说那样的话。”
顾瑾之脚步虚浮的跟着众人再次来到了太医院,见到了床榻之上面色苍白眉头紧锁,似乎陷入什么梦魇当中的温行远,脑子才终于清醒了些。
直到被皇嫂赶出房间,与他皇兄站在门外面面相觑时,心中才有了一些实感。一直悬着的心又下意识的提高,悬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他皇兄倒是淡定异常,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放松些。
顾瑾之全身上下却是越发紧绷,瞧着那拿着药材的侍者进进出出,到后来进去时端的是清水,出来时却是红得吓人的一盆血水,心底越发发怵。
他都快要以为温如归不是中了什么陷入梦境的药,而是在外受了什么伤重不治的上了。
直到一个时辰后,不大的木门被一只手拉开,他皇嫂略带疲惫的脸出现在了门前,对他露出一抹笑,顾瑾之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实处。
“没事了。只是接下来需要静养一些时日,阿瑾记得转告老太傅。”方瑶说完,便被顾怀之揽着朝休息的寝殿去了。聚精会神这么长时间,她也确实疲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