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远如此想,便也如此做。
他带着顾瑾之走过流经城中的溧水河,望见许多百姓正往河中一盏盏的放着莲灯,映得碧绿的河水都微微泛起了红。不知怎的,心中忽地就想到了《诗经》中的*《溱洧》,情不自禁地,竟就吟了出来: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
……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
……
吟着吟着,却是展眉一笑,回身对身后的顾瑾之道:“阿瑾,不若,我们也去放一盏莲灯吧。听说,可以许愿的呢。”
“你若是想放那便放吧。”顾瑾之虽不信这许愿一说,但只要温行远想,那他便陪着。
温行远得了顾瑾之肯定的答复,当即放开了阿瑾的手,兴致颇高的买莲灯去了。
顾瑾之望着温行远的背影,动了动手指,心头忽地就有些不痛快。嗯,有些……后悔。
不过片刻温行远便一手提着一盏紫色莲灯回到了顾瑾之身侧。另一只手中,却是书写用的纸笔。
温行远将顾瑾之领到溧水河旁的平地处,就着地面便铺上了纸,提笔蘸了蘸墨,微顿。他敛眉思索,该许何愿呢?
温行远忽地抬眸瞥了顾瑾之一眼,展眉一笑,提笔写下六个字——今愿与君偕老。
顾瑾之望见那六个字心尖微微一颤,薄唇微动,那几个字便仿若读了千百遍般流畅地倾泻而出:“愿与君偕老……”
少时与君结缘,今愿与君偕老。
温行远笑,看着阿瑾少有的失态,心中是无尽的欢欣与喜悦。他望着风雪中姿态卓然的红衣剑客,温声道:“不若阿瑾也许个愿吧。”
顾瑾之提笔,却是未曾思索便在纸上落下了几字。
温行远细细一瞧,脸上便笑开了来。只见雪白的宣纸上,由他先前的六字整整齐齐的对下来不过尺寸的地方笔风凌厉的写着——吾与汝皆安好。
“这还真不像是阿瑾你的性格呢?”
顾瑾之一听,耳廓微红,却是不做答。
如今温行远虽完好的在他眼前,可他的心中,却总会觉得,这个人,会在有一天,突然从他的世界消失。一如当年他出使梁晋时一般。他不想,重蹈覆辙。
多年前曾发生过的事情,如今,他再不会让其有再次发生的可能。他与温行远只能有一个结局,一起活着。
同如今一般地活着。
(三)意缱绻
后来啊,温行远带着顾瑾之去了许多少年时曾许诺与他同去的地方。虽再也无少年时那般执拗轻狂,顾瑾之却还是鲜有地带上了几分期待。
风景是少年时所预想的那般秀美,山风也如同梦境中那般轻柔。是顾瑾之自温行远到梁晋后便再未经历过的悠然时光。
最后啊,青年的白衣公子握着他的手,笑望着他,眼里是点点星光,他对他说:“阿瑾,你可愿了我一桩心愿?”
话语是从未有过的诚挚。仿佛舍去了年少时的枷锁,再不去回望那些年步步为营的岁月。他便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执拗的、纯粹的、却带着丝丝狡猾的少年模样。
顾瑾之望着温行远,只是很轻的一声轻嗯,却是他所能想到的最能从心的回答。
无论温行远想要什么,他总会去一一满足。
在之后数日的行程中,温行远却好像忽然安静了似的。每日只是静静的坐在木质的马车中,看着他随车带着的一个紫红木箱出神,再也没了往日的闹腾劲。
顾瑾之曾问过温行远箱中为何物?温行远却只是望着他有些戏谑的笑,却是不做答。
他便也不再过问。
大抵是些旧物吧,顾瑾之想。
顾瑾之想过很多次温行远究竟想带他去何地,但唯独未曾想过,竟是——青州。
他与温如归曾在青州共同经历了数月的时光,虽说并不算什么极致和谐的日子,但少有的,在两人心中都留下了不可忘却的刻痕。
“阿瑾,多年前我自郢都离去时,曾询问过一个问题。”温行远望着眼前依旧高耸的青松道。
“哦,是什么问题?”顾瑾之有些好奇。
“我问祖父:这大周真的能够让百姓安居,让这大好河山不再受战火纷扰吗?”
顾瑾之向来是只相信自己的,故只是沉默。
温行远却是自顾自的道:“祖父颔首,我便听了。因此我去了徐州,又转道青州。”
“然这些年来,大周屹立不倒,离族、梁晋再无还手之力。我却再无少年时那般以家国天下为先的心胸,这些年独自一人时,我常会忆起你、我二人人在郢都的时候。”
“那般肆意轻狂,悠游自在的年少岁月,竟是悄然自指尖流去。”温行远一叹,又道:“如今,我只有一个心愿未了。”
“便是这些年,”他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又像是顾瑾之的错觉,便听他道,“未能寻到一位共度一生之人。”
顾瑾之刹时僵立住,回想起他这一路的反常,脑中一片乱麻,舌头却像是打了结一般:“温,温行远,你……”
“阿瑾,”温行远笑得张扬,却是步步紧逼,“不知可否愿意?”
那时顾瑾之才知晓,那紫红木箱中所装的究竟是何物。不是他所以为的旧物,而是两套新得不能再新的喜服——只有外袍,却均是男子款式。
大红的喜服被整整齐齐地折叠在暗红的木箱中,亮丽的艳色似乎愈发灼人眼。
顾瑾之瞧着,竟是兀地红了眼眶。
那喜服之上并无太多繁复的纹饰,只是最简单的龙凤呈祥的花样,但顾瑾之却仿佛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一般,牢牢地定在了原地。
却是温行远,轻轻执起顾瑾之的右手,珍而重之的将大红的喜服,放到了他的手中。神情虔诚,动作却异常果决。
“一拜天地——”面向皇天后土。
“二拜高堂——”朝向万里河山。
温行远的声音有些轻,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力度。唱和声伴着轻柔的晚风,在寂静的山崖上四散开来,和着林间山鸟清脆的鸣叫声,更显悠远。
他忽地声音一转,略带些急促:
“夫妻对拜——”
顾瑾之握着手中的红绸,一步一步地,向着自己心心念念了十数年,放在心间鲜有人知晓的白衣青年走去。
在知道对方离世时剪去的乌发而今早已再次及腰,披散开来。在晚风的吹拂下,缓缓荡起了时光。
脚下分明是结实的山石,他却仿佛踩在云端。
一步,两步,三步。
停。
顾瑾之紧紧盯着眼前人如玉的面庞,似乎一瞬也不愿错过,就这样牢牢地,牢牢地盯着。
而后,他缓缓地,缓缓地,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低下头。头顶轻轻碰上了温行远的头顶。
礼成。
没有众多宾客,没有喜娘临门,没有亲朋祝贺。远近处有鹤鸟双飞,身侧是公子如玉。
他与温行远,就这样,以一种近乎玩闹的方式。拜了堂,成了亲。
将命运栓连在了一处。
自此以后,这万里河山,悠长岁月,他二人便都不再是孤身一人。
身侧,常有君伴。余生再无龃龉。
“阿瑾。”温行远语中含笑,修长的食指挑起顾瑾之耳边一缕发丝。而后,竟将平日向来一丝不苟的发带扯下,青丝四散。亦于鬓间挑起一缕乌发。
两相缠绕,二者便密不可分。
他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时良辰,何辜朝夕?
(四)梦回还
“布谷布谷——”
寂静黑夜中,有布谷鸟悄然掠过夜空,划过湖心长廊,划破原有的寂静。
有绿蛙悄然跳过荷叶,鼓动双腮,却像是怕惊扰了廊中之人一般,不曾发出声响。
抬眼望去,整座长廊,竟静的吓人,一点声响也无。
有单行的萤虫瞥见廊中星点萤光,缓缓飞往源处,却是在丈远处顿了足,缓缓落下。
它亦不忍去扰那廊中之人。
夜风掠过,拂起廊檐幕帘,窥得那廊中之景——宽大的廊柱旁倚着一个男人。长发,红袍,左手边是一盏依旧燃着微弱烛光的宫灯。
宫灯灯油已尽,却仍强燃烛火。
那红衣客双眸轻阖,唇角微微勾起,却是忽地自眼角留下一滴清泪。
夜风似乎也被侵染,忽地一顿,幕帘下落,夜风却转向别处。连风声似乎都歇了,只是偶尔露出一两声呜咽。
谁也不愿去打扰那梦中之人。
黄粱一梦几十年,也不过怅惘的片刻罢。
梦中得见,亦何其有幸。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是阿瑾和温温换个性格,但是信念不变,温温出使梁晋,死在了梁晋。阿瑾发奋助皇兄压下梁晋的气焰,随后四海为家的一个if番外。
*【溱洧】引自《国风·郑风·溱洧》
【原文】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绸缪……如此良人何】引自《诗经 绸缪》
【原文】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第35章 回郢都
顾瑾之最终还是留下了那个孩子。
在被抱出来时他远远的看了一眼,皱皱巴巴的,一点也不像皇兄所说的他出生时一般,粉嫩圆润。
他将这个孩子交给了何勇,便再没关注过。接下来的日子他忙着为蒋府的事善后,也时刻注意着温如归的身子。不过温如归除了时不时会在床榻上发出意味不明的呓语之外,他再也没见过对方有醒来的迹象。
此次蒋府的事说大不大,要说小也不算好解决。
他们进蒋府时是大张旗鼓,教此处的街坊四邻都知道蒋府招惹到了青州府最近新来的大人,纷纷避之不及。可如今蒋家阖府上下遭此行径,怕是会惹得青州城中流言四起,百姓恐慌如今的州府行事狠辣,不近人情。
故而顾瑾之若是想要在短时间内处理好这些事,恐怕是需要借助一些别的东西。
猝不及防的是,在蒋府灭门后的第三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是蒋府过去的主事人,蒋老爷子。
在蒋府祠堂时,顾瑾之叫人清点过尸体的数量,以及相对应的特征,是否符合蒋府中人的体型外貌。李安清点时一一比对过,蒋家所有人都在此列。
几乎人人在赴死前都给自己准备好了体面的妆容,以及足够郑重的装束,面上的神情也称得上是放松。就连小孩的表情,也是如出一辙。
出于尊重,李安并没有伸手去触碰已经逝去的人的躯体,免得扰人安眠。这也就致使他错过了最关键的一个步骤,检查尸体是否有易容的迹象。
顾瑾之在知道蒋老爷子出现在青州城楼上,并且制住了所有的守城士兵,威胁将要毁掉青州全城时,神情是少有的怔愣。
廖明的军队如此无能?
但转瞬他就回过神来,这蒋老头应当是借助了什么东西暂时制住了守城的人。
“是怎么回事?”他看向前来汇报的李平,眸色平静。
李平挠了挠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是……”
顾瑾之见他畏畏缩缩不敢说,加重了声音:“说。”
“是‘梦平生’。守城的士兵都中了同温公子一样的药,不过似乎是剂量下得没有像温公子那般重,只是短暂陷入了昏迷状态。那位大夫说了,这药效只能管两个时辰。而且并不是所有的守城卫都被制住了,似乎是他手中的药并不多,使用的时候也是十分小心。”李平一口气将话给说了出来,说完后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仍旧坐在案后的主子。
出乎意料的,顾瑾之并没有什么生气的神色,反倒是若有所思的敲打了片刻桌面,随即自言自语道:“所以他只有两个时辰的机会。就算给他两个时辰,他又能做到什么呢?”
蒋老爷子除了蒋府的势力,也就剩下了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不过这种时候大多都是落井下石,更别说施以援手,他能得到的帮助并不多。
他从前那些商会之中的伙伴或许会看在往日情分上帮衬他一把,当然是仅是保证自己不曾将对方的行踪透露给官府,但是绝对不会在这个关头还跟对方有过多牵扯。
许多时候,民不与官斗这句话,适用于各个时机。
顾瑾之抬头,看向一旁站得笔直的李安,扬了扬下巴:“何勇呢,叫他将那个孩子抱过来。小心一些,别伤着了。”
随后自己一撩袍子,便施施然朝着州府外去了。
“叫你们的主事人出来!”顾瑾之方才走进便听见了城墙上传来一声嘶哑的吼声。
周围的士兵扶着在梦平生的效用下倒下的兄弟,被蒋老爷子带来的黑衣人挡在了原地,双方兵刃相见,一时间都有些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