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不曾抬头,但他知道,这是说给他听的。
他有些局促地动了一下,顿时扯动了手上的伤口,原本已经止住的血液霎时间再次流了出来,浸透了他的衣衫:“主……主子,我……唔——”不需要休息。
他话还不曾说完,就被一旁突然伸出的手给捂住了嘴。耳侧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一贯的吊儿郎当:“主子,你放心,属下一定会带他好好逛逛这北幽城的。明日一早便回来。”
这话说得天衣无缝,但谁都知道,他这是也顺势蹭了一日的休息时间。
他说话时余光偷偷瞄这顾瑾之的脸色,见主子没有再说什么,脚步十分欢快的拉住李安不曾手上的那一只手,将人给拉走了。
隔了老远,也还能听见李平的声音:“你个榆木脑袋!手上的伤再不上药,别说明日,就算是再过三五日你也回不了主子身边。主子可不养废人……”
顾瑾之看着两人远去,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只是对李平,还是对着李安。
又或许,是对着这两人。
身后忽然传过来一道幽幽的人声:“主子,你让他们都走了,属下怎么办?”
顾瑾之微微一笑,语调温和:“怎么,你也想休假?”
何勇却听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忙挥挥手,表示了自己誓死追随主子的决心:“不不不,主子,怎么会呢?能够跟着您,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够随时伺候在您左右是属下毕生所愿,哪里会生出这般心思呢。”
顾瑾之轻轻笑了一声,音色动人,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不尽如此:“既如此,那你便随我回去吧。正好我瞧那塔木提不太顺眼,你同我过两日去回回他。”
何勇面色一苦,但一想到主子方才的“温和”笑容,还是点了点头,跟在了顾瑾之身后。
“大人,这些人的尸身都整理好了。待到今夜子时,便会有人负责处理。”是方才那一批护城军的统领。他朝着顾瑾之行礼,欲言又止。
顾瑾之皱了皱眉,开口道:“可有什么发现?想说什么便说。”
那统领这才鼓足了胆子,再次开口:“那些人似乎像是……离族的人。”
离族人,又是离族人,最近这离族似乎越来越活跃了。
听他说到“离族人”的时候,顾瑾之原本想要抬步离开的动作一顿。他回身,看着统领的眼睛:“你如何判定,他们是离族人?”
统领解释道:“这些人后肩部都有一个像是树枝模样的印记,不过那其实不是树枝,而是鹿角。”
顾瑾之:“鹿角?”
离族人崇拜鹿。对于他们来说,鹿是一种能够通灵的神兽,能够将他们的祷告传达给上天,让他们的部族年年丰收。离族的图腾便是一只鹿。在离族,许多物品的制式都是按照他们的图腾刻画,不同的器皿上刻有鹿身上不同的部分,象征着不同的寓意。
他记得鹿角的寓意,似乎是:英武勇猛,战无不胜。
不过这个北幽城的士兵是如何一眼就辨认出这独属于离族的标志的?
似乎是看出他的疑惑,统领挠了挠头:“大人,我从前一次战时曾经见过离族的鹿角标志,故而也就能够辨认一二。”
顾瑾之了然的点点头,不再过问。
“既然确定了身份,那就把人处理好便算了结了。今日之事,还请替我谢过你们城主。”
统领连忙拱手:“哪里哪里,您与我们大人是同门师兄弟,不过是摆个威势罢了,大可不必言谢。”
说完道了声告辞便带着手下的士兵离开了。
顾瑾之听了,又想起那位北幽城的城主。北幽与雪中二城的城主皆是武将,其实他同对方并不十分熟悉,但是据说对方从前竟是师从温太傅,不知为何竟到这北幽城做了城主。
他不由得握紧了袖中那一枚玉佩,想到他离开前见到温太傅的场景:
太傅年纪已经很大了,满头白发,但在顾瑾之看来却仍旧是步履稳健,他如今不会惧怕那些刀枪剑影,却每每在想到从前受过的教鞭时仍会有些畏缩。
但太傅那日来,却并不是如同从前一般,检查他课业,而是秉着一颗作为祖父的心,嘱咐一下他这个他孙儿认定的人。
老人对他说:“殿下,我年纪大啦,管不了阿远了。既然那臭小子认定是您,那便是您了。还望殿下此番出行,能够平安归来。老头子我也就不在这里耽误您了。”
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什,塞到他手里,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的说了一句:“我没什么能帮得了殿下的,这枚玉佩还望殿下收好,到了北州,或许还能有些用处。”
顾瑾之抬起手,仔仔细细端详了片刻手中的玉佩,发现那是温太傅在所有弟子拜师时都会送出去的那一枚。
样式很普通,上面刻了一朵不甚明晰的莲花,被一根红色的细绳穿过,十分朴素。
他曾见过着同样的玉佩,他皇兄有,就连温如归身上,也同样有一枚。
他大抵能够猜到这枚玉佩的用途,北州大概有温太傅曾经的学生。将玉佩交给他,是为了一个以防万一。以他的权势与地位,大概是不会缺少这样一份助力的,不过他此番行动是隐秘行事,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温太傅送上这样一枚玉佩,在必要的时候也就成了掩盖他身份的手段。
顾瑾之并非是温太傅的学生。他不过是从前年少时,总是趁着温如归日日在府中温习功课的时候会到对方府上来骚扰对方。
许是来得多了,温太傅也就知道这位小王爷的性子,便也开始日日于此时在府中候着他,待他到了,便将他拉着同自家的小孙儿一同研习功课。
温如归倒是习惯了日日被看管,倒是他,不得不被迫同对方一起,将书本中那些冗杂的知识给一一塞进本就给四书五经留下的不多的空隙里。每日从温府离开,都是落得个头昏脑胀的下场。
顾瑾之想着,一阵失笑。太傅从未承认过他是他的学生,当日给他这枚玉佩,不过也就是为了阿远。即便是对方不说,他也能够察觉到,太傅的想法。
那北幽城主竟能够记住从前这份师生情谊,允诺他在这城中便宜行事,想来太傅确实是个好老师。不过他从前课没听进去多少,反倒满心满眼都是如何将温如归从府中骗出来同他去别处玩闹。
顾瑾之立在原地,想了片刻又摇了摇头,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想罢,他开口示意站在一旁安静垂着脑袋的何勇:“走。”
何勇连忙回答:“是,主子。”
这北幽城中,或许还有其他一些,他此前从未设想过的东西,正等待他去揭开。
那塔木提的主人,或许就是个不错的入手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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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自投罗网
顾瑾之甫一踏入门槛,便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
紧紧跟在他身后的何勇更是悄然停住了脚步,视线落在小径旁的那一株梅树枝干上,右手下意识地停在了腰间。
院落中安静得仿佛落针可闻,就连往日里叫个不停的虫鸟也息了声。
他还没去找对方,对方竟就自己送上门来了。该说是对方倒霉呢,还是他今日实在是运气太好?
——倒是好事成双。
顾瑾之却是面色如常,三两步便跨进了院内,他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进入屋内,而是直直地站定在了院子中央,将原本立在院中的一杆银.枪拿在手中,十分利落的挽了朵枪花。而后缓缓的开口:
“既是登门拜访,躲躲藏藏似乎也不算什么好做法。塔木提,我原以为你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他话音刚落,院墙上便出现一个魁梧的身影,正是昨日夜晚到府上来的塔木提。
塔木提见他早已识破了自己,也不恼,纵身跳下了院墙,装模作样的朝着顾瑾之拱拱手,算是尽了礼节。这才笑着开口:“并非是我等沉不住气,而是江公子您实在是顽固得很。我的主人等不及了,我这个做下人的也就不得不出此下策。否则的话,按照江公子您的脾气,这院子怕是永远也让不出来。”
顾瑾之手中长.枪的枪尖一下一下点着地面,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他面上亦带着笑:“既然是本公子的院子,自然是随本公子如何处置。你如今的行径,可算不上什么光彩的法子。”
塔木提却不在意的一笑:“光彩不光彩我们主人可不在意,只要最后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便好。”
“听你的语气,似乎是势在必得?”顾瑾之问。
塔木提:“在这北幽城,只要是我们主人想要的,还没有得不到的。”
他说完,朝着身后比了一个手势,而后便面带笑容的站在了原地,似乎是在等待带来的人行动。
片刻无声,寂静得出奇。
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塔木提面色逐渐变得僵硬起来,原本胜券在握的的笑容也随之消失在了脸上。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怎么回事,我带来的……”人呢。
“扑通——”一声,一道黑影被扔在了塔木提的眼前。他定睛一看,正是他先前从主人那里带来的人的装束。
不等他说话,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扑通”声在耳边响起,数十个身着黑衣,蒙着面的人被人一个个的从院墙外扔了进来,落在了呆立在原地的塔木提身上。
“这不、不、不可能……”塔木提在回神后疯狂后退,他面色惊惶的指着顾瑾之大声喊叫:“你、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你不是普通商贩,你是谁?你是谁?”
口中喊着,他后退的脚步却不停,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就已经退到了院门处。
眼神余光瞥见院子的门槛时,他面色一喜,转身拔腿就跑。
只要能跑出去,凭借他对北幽城的熟悉程度,没有人能够在这城中找到他。只要、只要他回到主人身边……
“锵……”一杆银.枪从身后擦过他的面颊,直挺挺的插在了他面前的院墙上。
一股后来的战栗与恐惧席卷了他的全身。
若是、若是方才这枪再歪一分,那么刚刚就不仅仅是擦过他的脸,而是从他的脑袋中穿过。
“扑通”一声,塔木提竟是被方才的一枪给吓得双腿一软,双膝着地,跪立在了院墙边上。
而后,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才见面不过片刻,怎么就如此着急走呢?不若在我这府上多留两日,正好本公子也有许多疑惑需要你解答。”
声色悦耳,然而在塔木提听起来,就仿佛是一道催命符。
轻缓的脚步声在耳中响起,一下一下,像是踩在他的心上。塔木提浑身颤抖起来,撑在地面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在地面上扣出了痕迹。
他这时才惊惧的想起来,昨日夜里他离开时,从顾瑾之口里说出的那句话:
“我可是许久没有遇见过,叫我识时务些的人了。”
那时只觉得对方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再想起来,却像是赤.裸裸地扇了他一耳光。
——井底之蛙是他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亦是他自己。
不过如今再去后悔,为时晚矣。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慢悠悠走到他身边的顾瑾之抬手从墙中拔出了那一杆.枪,握在手里轻轻转了两下,满意地看到对方眼里的那一抹畏惧。这才抬起枪尖,轻轻贴在了塔木提的下巴上,微微往上一抬,便将原本垂下的脑袋扬了起来,迫使对方不得不直视他的目光。
顾瑾之有些戏谑的勾唇,眉峰一扬:“本公子对你那位‘权势滔天’的主人十分感兴趣。不若你与我说说,你那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身份,能够在这北幽城称做‘地头蛇’。”
塔木提知道大势已去,眼也不眨的将他原本忠心耿耿的主人给卖了个精光:“我的主人是这北幽城最大的商贩,手中掌控着这城中商贩往来的渠道,同时也是整个北幽最为富有的人。”
顾瑾之闻言,双眸微眯,枪尖稍稍使了些力:“不止如此吧。应当还有,他背后还有更大的人物。”
“嘶——”察觉到痛意,塔木提连忙接话:“是的。不过小人也不是很清楚,小人只是曾经听主子提起过,他上头的可是那上面的人。”
塔木提伸出手指了指郢都的方向,指代的意味十分明显。
他本就不是大周的人。他们离族夹在两方强国中间,本就是两难。而本身的实力也并不强,故而两国从前多次交战也从未想过这区区的游牧民族。在需要他们时,便给些甜头;不需要时,便又一脚踹回去。
故而,这能够让大周自己人狗咬狗的事情他也不吝于告诉顾瑾之。
他原本说的也是实话,他也不至于为了栽赃而不顾自己的性命。他相信对方能够听出他话中的真假,他还不会蠢到用自己的命去做赌注。
见顾瑾之沉默不语,他心中暗喜,原本惊惧的内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心底暗暗快意:这些大国的人总是这样,因为一些小小的利益便分崩离析,人心不齐。
在他们离族,鹿神所选出的圣女便是他们一族唯一爱戴的,必须遵从的人。只要有圣女在,他们便永远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呵。”十分突兀的,顾瑾之笑了起来,面上不带一丝阴霾:“既然如此,便带本公子去见见你们的主人吧。就算他的背后没有什么人,我对你这个主人还是十分好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