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贵人多忘事, 不记得也不算意外。”
柏砚闻言却摇头,“若要连北镇抚司的一名千户都要记着,我岂不是要连贩夫走卒都要记一记。”
这话其实就有些得罪了,但是那人脸色只微微变了下,便开口, “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嘴皮子厉害。”
越鞘看了那人一眼,这人话里话外都刻意接近,分明柏砚已经没耐心了。
“有话直说, 不必绕那么大弯子。”柏砚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看着那人,“我不管你是何居心,现在让开。”
“如果我不让呢?”那人嘴角衔着一点邪佞的笑。
“越鞘!”柏砚一喊, 不等那人反应过来,就见越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手里的暗器泛着冷光, 直逼那人咽喉而去。
“这就妄下杀机?”那人抬起胳膊格挡, 越鞘却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身子, 右手的暗器瞬间滑到左手,狠狠朝男人眼睛刺下去。
“嘶!”
饶是男人反应已经很快了, 但是越鞘的下一招又很快到达,锋利的尖刃划破男人颈侧皮肉。
男人抬腿,越鞘已经后退几步躲过,他甩了下胳膊,冷笑, “也不过如此嘛!”
半大少年的嘲讽显而易见,男人面色难看,“你是怀淳手下的那个孩子?”
“与你何干?!”越鞘将尖刃上的血往树上抹了一把,舔了舔唇,“再来?”
他眸里已经可见杀意,男人心尖也燃起火,不过这时他往柏砚面上看了眼,“你可当真无情。”
“废话太多!”越鞘尾音未落,人再次窜过去,这一次他双手都是暗器,也就是走过两招后男人才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武器。
分明是一把无柄的匕首,不过小指长短,却可吹毛断发。
柏砚离二人不远,虽面无表情,但他还是紧紧盯着越鞘,就怕这小子一时不慎被伤着。
但是越看越觉得他战意越浓,从一开始的旗鼓相当,慢慢显露出压男人一头的趋势。
“噗!”男人收势不及,越鞘右手狠狠拍过去,夹在指缝里的刀刃毫无阻碍地刺入其胸腹,下一刻他屈膝抵住男人胸膛狠狠一撞……
男人后退几步,终是没能站稳,屈膝半跪在地上。
越鞘乘胜追击抬手就往他天灵盖拍下去。
“五年前,太师府后院,麻六!”
“越鞘等等。”
在越鞘手掌离男人天灵盖仅三寸的距离,柏砚喊住他。
“你方才说什么?”柏砚走过去,目光如炬,盯着男人的脸。
男人笑了下,忽然猛地扯下右肩衣裳,露出一个黑疤。
“你是麻六?”柏砚眸子微动。
“是我。”
五年前,柏砚被允仲从诏狱带出来,他昏迷了整整三日,醒来时手脚已经被锁住,仅能在屋子里活动,之后是允栖音见他有意思才向允仲求情将他从屋子里放出去。
但是柏砚连站起来都是问题,允栖音索性派了一个小厮专门伺候柏砚,还吩咐他多带柏砚出去转转。
这个小厮就名唤麻六,是太师府的管家从牙行里买来的。
一开始,柏砚与麻六根本不说话,但是这小厮事无巨细,照料柏砚时十分用心。
加之后来麻六忽然有一天塞给他一封信。
是平津侯的一个下属费尽心机送进来,也是这封信让柏砚知道萧九秦戴孝出征北狄。
在看到信里的内容后,柏砚彻底疯了。
允仲他明明答应要保住萧九秦的,为何还要让萧九秦出征,他才十五啊!
他不管其他就要闯出去,但是被麻六拖住。
“柏公子,现在外边很危险,到处都在抓探子,稍有不慎就会被送进牢房,而且这是太师府,你逃不出去的。”
柏砚哪里听得进去他说的话,一心就要出去找萧九秦。
平津侯府已经只剩下萧九秦和夫人了,倘若连萧九秦都出事了,那么柏砚怕是无颜下去见萧叔了他们。
柏砚伤了腿,却挣扎着非要出去,麻六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少年,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就咯噔一下。
“柏公子,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平津侯府的那位三公子已经走了两天了,您就是真的追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麻六胆大地贴近一点,下意识地想拥住柏砚的肩头,但是柏砚却忽然抬眸。
那一眼,漠然又倦怠。
麻六甚至觉得面前这人很快就要不见了。
“柏公子……”
柏砚忽然推开他,一瘸一拐地往亭子里走。
麻六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复杂难言,可他又说不清楚心中的滋味儿,遂只是日日看着他。
“那日你与外边的人传信,是我泄露出去的。”
麻六伏在地上,越鞘不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纠葛,只是拿着暗器垂手站着。
柏砚听了却没什么反应,“我知道。”
“怎么可能?!”麻六忽的抬头。
“没有什么不可能。”柏砚无意多说,在他心中,麻六只是万千人中极寻常的一个人,于柏砚而言,时过境迁,便没有什么旁的记忆。
根本不值得他费心。
而这样的现实,麻六却接受不了。
“你就是看不起我!”他忽然高声道,“我生来就是奴仆,你们都看不起我……我不就是出身比你们差了点么,为什么你们都看不起我!”
“你是这样,允太师是这样,所有人都是这样!”
“我已经是北镇抚司的千户了,如我这样脱离贱籍走到这一步的没有几人……你们凭什么看不起我?!”
“堵住他的嘴。”
越鞘一拳砸在麻六脸上,而后扯下一团布塞进他嘴里。
柏砚看了越鞘一眼,“人交给你了,我先走一步,你赶快跟上。”
“好。”
二人旁若无人的说话,麻六更是怒气冲天,他被堵着嘴,一双眼珠子却像是要蹦出来了。
目眦欲裂,恨不得将越鞘给剐了。
柏砚翻身上马,走出去两步忽然又回头,他居高临下看着麻六,“自始至终,我没有看不起你,只是你活你的人,与我无关而已。”
麻六愣了下,柏砚已经离开。
越鞘拖着他往远处走了好久,然后紧紧将他绑在树上。
最后还将塞在他嘴里的布又塞进去不少。
做完这一切他便要离开。
麻六却唔唔不止,越鞘扭头踢了他两脚,“安分些,千户大人。”
越鞘其实才不过十五,但是现在的他和五年前的柏砚也无半分相像之处。他们一个内敛,一个狂肆,但是同样气得麻六肺子疼。
“做官做到你这份上,其实真不算窝囊,但是千户大人……”越鞘踩住他的膝盖碾了碾,“做人呢,不要将自己看得太重。”
“凡世这么多人,你不过俗人一个,所以何必要求别人将你放在眼里。”
说完他转身离开。
寂静的树林中,麻六被绑得结结实实,待手下那些人找过来时,他已经快要冻僵了。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这是哪个不要命的弄的,也太……”
“闭嘴!”麻六扯掉嘴里的布,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人开口问,“大人,我们不是要往贵溪府去吗?”
“不去了。”
“啊?!”
“听不懂人话吗?!”
“啊,是是是……”
*
摆脱了北镇抚司的那一队锦衣卫之后,柏砚越鞘便加快了速度,他们日夜兼程,终于赶在天色彻底暗下时到贵溪府外二十里处。
不远处北狄蛮夷安营扎寨,他们二人伏在灌木丛后看了看情况。
“大人,现在怎么办?”
他们二人若是要到贵溪府城墙下,必然要先经过北狄的营帐,而且城里边还必须要有人接应。
但是他们事先并没有与萧九秦联络,想要城里边的人看到他们,放他们进去,简直天方夜谭。
而且这一大片营帐,别说是柏砚,就连越鞘独身前往也不能全身而退。
仔细想了想,柏砚还是放弃自己之前的谋划。
越鞘跑出去侦查了一圈回来,对着柏砚摇头。
若是乔装进去,被发现的可能性还是很大。
二人一时陷入瓶颈,越鞘抠着手指,“大人,来传旨的人就快要来了,我们若是还不能想办法进去,那就大事不妙了。”
“传旨的人……”
柏砚忽然灵机一动,“我知道怎么进去了。”
他们二人在外边窝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清早就循着萧九秦之前讲给柏砚听的法子,找到一处地方。
这边就是郢都派人来走的路,虽然坎坷又曲折,但却是北狄蛮子疏于防范的一条路。
柏砚越鞘二人活动了会儿身子,又选了一处视觉好的地方,静静地等着来人。
天上又慢慢开始下起了雪,柏砚冻得脸色发白,但是却不敢放松半分警惕。
直到……马蹄声响起。
但却是从贵溪府那边传来的声音,他循着声看过去。
忽然一愣。
越鞘没明白他为何突然变了脸色,也跟着扭头去看。
柏砚怔怔的,“萧九秦?”
第123章 沐浴 俯身在他额头烙下一吻。
萧九秦的模样柏砚是万万不可能认错的, 但是偏偏就是因为这样,越鞘看着那不远处的几人,有些犹豫, “平津侯怎么会和北狄蛮夷站在一块儿?”
饶是他问的含蓄,柏砚也明白他的意思。
这样偏僻的一条道,身为大梁将领,却和北狄人在一起,而且形状亲近, 若是说他们没有什么问题,没人可信。
“稍安勿躁。”柏砚将眼前的枯草往下压低了些,视线中更清晰。
萧九秦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作势就要交到那北狄人手中。
越鞘往柏砚的脸上看了眼,柏砚目光沉凝,却不言语。
又过了一会儿,那几个北狄人就要走, 越鞘试探着开口,“大人,要不要我跟上去?”
柏砚不语。
那几个北狄人骑上马向他们这个方向过来, 柏砚忽然开口, “不跟。”
“为何?”越鞘皱着眉头, “你不好与平津侯开口,那我去抓了那几个北狄人就好, 到时一通威胁,什么就都明白了。”
“萧九秦不可能通敌。”柏砚定定地看着萧九秦所在的方向,就在这时,远处萧九秦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扭头往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
“他已经发现我们了。”柏砚看向越鞘, “别人可以怀疑他,我不行。”
说完他起身朝萧九秦的方向走过去。
越鞘站在原地,看着萧九秦从一开始的怀疑到之后的惊诧,再到欣喜,倏忽也没了其他想法,跟在柏砚身后慢慢走过去。
“柏砚?!”即便方才就已经认出来了,这会儿萧九秦也有些懵,“你怎么来这儿了?”
“郢都出事了,一时也说不清楚。”柏砚没有提方才北狄人的事情,说起另一件事,“我长话短说,你现在派人将郢都来宣旨的人给截住,皇帝不知受了谁的撺掇,打算临阵换将。”
萧九秦点头。
柏砚却狐疑地看向他,“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意外?”
“从诏狱出来我就想到了,”萧九秦将柏砚抱上他的马,自己也飞身上去,他一边将柏砚往自己怀里带带,一边开口,“皇帝对我不可能放心,所以我留了一招,派人在这条路上守着,一边守株待兔,一边……与那监军玩玩。”
“什么意思?”
萧九秦催动马,另有人将越鞘也带上,柏砚就听萧九秦坦言,“方才你们看到的那几个北狄人,其实是大梁人,贺招远替我准备的人。”
“大梁人?”
“对。”萧九秦一点一点解释,“皇帝安排的监军明面上对我恭敬有加,实际上却在暗处杜撰罪证,自他到贵溪府之后,频频妨碍我出兵,而且大军因为他的缘故,有一半并不好违逆来追随我。”
“所以你弄了几个假的北狄人,想要……”
“杀了他。”萧九秦语气淡淡,像是在谈论如何杀一只鸡。
柏砚沉默了下,“你不怕被人发现?”
“发现也没事,嘴硬不承认就行了,他们能奈我何?”
狂妄至极。
柏砚都恍惚了下,他隐隐觉得从前的萧九秦似乎又回来了。
“郢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萧九秦一问,柏砚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连同猜测也一并说了。
说完二人都默了默。
事到如今,便也再犯不着安慰自己,郢都的情况不算好,他们如今离得远却不能坐以待毙。
若是等魏承唳和允仲腾出手来,那时候他们再出手就晚了。
耳边风声呼呼的,萧九秦忽然摩挲了下柏砚冰凉的下巴,“你这一路是受了多少罪,才会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也就是萧九秦对柏砚太过熟悉,才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柏砚后知后觉地抬起胳膊嗅了嗅,一股陈腐的气味儿扑面而来,他面上有些尴尬,下意识就要离萧九秦远一些。
方才只顾着说正事,都忘了自己身上有多难闻了。
连着三五日没有沐浴,他现在跟乞丐没什么两样。
萧九秦却将他又拥紧了些,“别扭什么,我又不嫌弃你。”
他说的是实话,往昔大多是柏砚嫌弃他,哪里能轮得到他嫌弃柏砚。二人在一起,多是萧九秦伏低做小,恨不能将柏砚当祖宗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