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琢全神贯注盯着那只兔子,眼睛里明晃晃写着“想吃”,沈辞越想越有些发毛。
“哥哥,你怎么什么都会啊?会骑马射箭会打架,还会烤兔子,以后一定有很多人想嫁给你。”谢如琢崇敬地看向沈辞,“都是谁教你的?”
沈辞总能被谢如琢噎得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道:“骑马很简单的,其实看别人怎么骑,自己学一下,多摔几次就学会了。我师父以前是沧州军,在战场上负了伤才退调南谷,射箭和……打架一开始都是他教我的,我又天天往军营里跑,跟谁都学,一来二去就学会了。至于烤兔子,你去军营里混几天,喝酒烤肉也都能会。”
谢如琢若有所思:“军籍生来就无法选择,哥哥喜欢做这些吗?”
“为什么不喜欢?”沈辞给兔子翻了个身,“骑马射箭打架不比读书有意思吗?”
谢如琢眨眨眼:“读书很有意思的啊。”
沈辞难以苟同地看他一眼:“哦。”
“那哥哥以后想当大将军喽?”谢如琢闻到了烤兔子逐渐散发出的香味,眼里的“想吃”二字愈发要溢出来。
沈辞低下头拨着木柴,沉默良久才说道:“我以后应该不能上战场。五少爷要我以后做他的亲兵,只有这样他才答应帮我遮掩一件事。师父师娘已经为我付出很多了,我不想他们为难。”
谢如琢道:“因为你母亲是妓,他父亲居然和你母亲生下了你,所以那个五少爷才不喜欢你是吗?”见沈辞神色讶异,他续道,“你的身世好像不算什么秘密,五皇兄爱结交世家子弟,他从别人那儿听来裴总兵在外还有个儿子,早上去找裴云丰问了这件事,我听到了。”
兔子已被烤得颜色金黄,香味四溢,谢如琢立马上前撕了一条腿啃了起来,沈辞有心事,反而吃得斯文,回了谢如琢前面的话:“嗯,确实不是什么秘密。”
谢如琢从未有这般放开大吃的机会,舌头被烫着了也还在抽着气大口吃,满嘴油光地笑着:“这有什么的?历史上很多将军也出身贫贱,他们也许曾经都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能功成名遂,但命运使然,或者说那就是必然,上天注定不会让他们默默无闻的。”
沈辞觉得谢如琢大多时候傻傻的,但说的话总让人意外,他笑了下:“我其实没什么志向,不太想建功立业。”
“我也没什么志向。”谢如琢毫不客气地又撕了一只腿,神情愉悦不已,“五皇兄其实今年就该去封地了,但父皇喜欢他,让他在坪都又留了一年。明年他再不走,朝臣要骂他了,他心里不开心,想把我也赶到封地去。我求之不得,反正一点都不想在宫里待了,去封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才痛快。”
本朝皇子就藩的年纪不固定,若是立了太子,皇帝又没有特别开恩,成年前一般就会去封地,一些不受宠的皇子甚至未及十五岁就被打发去了封地。去了封地的藩王由朝廷花银子养着,只要安分守己,日子过得确实舒爽惬意。
没想到真有皇子此生夙愿就是做个闲散度日的藩王,沈辞还真是开了眼界,把最后一只兔子腿留给谢如琢,道:“那你想去哪里就藩?”
谢如琢说起这个更是神采奕奕,道:“如果可以选的话,我要去江南,听说春天那里的桃花比我们北地的好看多了,我想去看看。”他习惯成自然地托着脸,“虽然我不太受宠,大概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五皇兄不想去离京城太远的地方,正好江南那边还没有藩王在,我去求求父皇,还是很有希望的。”
沈辞也学着他托脸沉思,说道:“我师娘是江南人,我也想去江南看看,最好能把师娘也接过去,她还挺想回去的。但我没你那么好运气,我是去不了了。”
谢如琢也觉遗憾,沮丧了一会又眼睛一亮,激动道:“藩王可以有自己的护卫指挥使司,我可以再求求父皇,或者去求皇长兄,他很好说话的,我就藩的年纪小,想调个人过去并不过分。这样我就可以把你调到江南去!”他怕沈辞不同意,又小心翼翼戳他胳膊,“就是你大概更没有机会当大将军了,只能在王府陪着我。”
木柴在火中烧出噼啪声响,今夜无星也无月,但沈辞却时常恍惚地能在谢如琢眼底看见夏日晴空的繁星,他轻轻一点头:“等过几年我在军中领职后吧。”
谢如琢一高兴就要扑沈辞身上去,笑道:“那你就是答应啦?你愿意跟我去江南?”
沈辞面上嫌弃地推开他,嘴角却偷偷上扬,道:“你连骑马都不会,又这么不受宠,也只有我愿意去保护你了吧?”
“是啊,哥哥你最好了。”此等好事值得纪念,谢如琢又奖励自己吃了两块肉,“我就先去江南等你啦,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桃花。”
那一夜的他们未想过明日如何,却已想好了几年后的时光。
彼时的他们也许是十七岁了,远离了这些讨厌的人,浮名俗物皆过眼,醉倒江南烟雨中。
一生就这般度过。
那只兔子最后大半都进了谢如琢的肚子,他打着饱嗝,蜷在沈辞身旁打瞌睡,左手挠挠右手,右手又挠挠左手,嘟囔道:“怎么秋天了还有蚊子……”
沈辞掀开他的袖子,有蚊子包,也有不少不知道是什么的虫子咬出来的,无言以对,道:“哪有这么多虫?”
谢如琢委屈地吸吸鼻子,嫩白的皮肤上难受死了,觑一眼沈辞的手,噘嘴道:“为什么只咬我,不去咬你呢?”
沈辞好笑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看谢如琢实在可怜,沈辞只得往他手上吹凉气,再替他揉几下,渐渐地,谢如琢不那么难受了,头一歪倒在沈辞肩上彻底呼呼大睡起来。
沈辞把他的头放到自己腿上,脱下外袍盖住他,靠着大青石坐了一夜。
第二日没等他们自己出去,三大营的士兵就找过来了,看来丢了个皇子还是很值得大张旗鼓一番的。
因出了阉党余孽叛乱,谢塘没了继续玩的兴致,午后便匆匆折返回京了,谢如琢只来得及和沈辞告了个别,再次畅谈了一番几年后共游江南的美好愿景,和来时一样,一蹦三跳地离去。
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大意了,也没留个什么信物给沈辞,就这么空口无凭地瞎说一气,沈辞不会觉得他是个骗子吧?
但再一思量,他又笑着想,反正都说好了嘛,骗人是小狗。
一年后,五皇子离京就藩,路遇山洪,未到封地便殁了。
同年,宫人告发宁妃与溪山总兵吴显荣有私,帝大怒,将宁妃与六皇子幽闭冷宫,无诏不得出。
沈辞从裴云景那里听到的消息,裴云景说,可惜了,六皇子才十二岁,这辈子就废了,冷宫这地方待不了几年的,之后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天是沈澈第一次看见沈辞这孩子居然也会哭。
还脑子不清醒了,非说要去坪都找六殿下。
“你去了又有什么用?”沈澈不明白这才相处了多久,怎么就相处出生死之交的感情来了,“唉,看开点吧,这就是他的命。”
沈辞红着眼睛,嗓子嘶哑:“他说过的,要在江南等我……他怎么可以骗我……”
那个傻子什么都不会,被虫子咬了就委屈得好像要哭鼻子,在冷宫要怎么办?
他笑起来那么惹人疼,以后再也不能那样笑了吧?
沈辞再也没有遇见过一个人要他不用在意那些话,于是他学着和当年那个人一样不去在意,学着把自己带刺的棱角磨平一点,偶尔也要学着隐忍。
天各一方的他们终究都长大了。
十七岁的他们也终究离江南越来越远,远到成为了一个不再回忆的旧梦。
第20章 物是人非(倒v开始)
曾经在分别的六年里, 旧年往事温暖如那夜燃起的火堆,还有烤兔子的香味入梦来, 而今他们并肩站在新都高耸的角楼上,再忆时却已如瑟瑟秋风般清寒,凉意彻骨。
谢如琢短促地嗤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一件荒唐又可笑的事,沈辞问他还记不记得初见时说的第一句话,他不想直白地告诉沈辞, 他早就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自己原来曾是那样一个人,陌生到他自己都心惊。
角楼上的风更大了,谢如琢伸出冻青的手,指向远方虚空,问道:“沈将军,你看到了什么?”
沈辞望过去, 乐州和他记忆里一样, 秋日的天空高阔沉阴, 飞鸟早已南迁,只有浅灰色的云缓慢移动,城中街坊鳞次栉比, 车如流水马如龙, 他回道:“陛下的山河,天地,行人, 街巷。”
风吹乱了谢如琢半束的黑发, 他摇头,瘦白的手指轻抚刷了新漆的栏杆,道:“可是朕看到的是, 河山残破,故都不见,无人共忧。”
沈辞阖目轻叹,嗓子有些许发涩:“这些不只是陛下一个人的责任……”
“你错了,这就是朕一个人的责任。”谢如琢淡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沈将军应当也看过史书,一州一县之安危系于地方长官一身,富庶安乐,史书赞颂他们爱民如子,民不聊生,史书骂他们昏庸无能。这一州一县就是他们的责任,史官写的只有他们,后世想看的也只有他们。一国之兴亡就系于君主一身,不管有多少天灾人祸的借口,史官写的,后世看的,依然是这位君主所拥有的功过得失。这一国就是君主一个人的责任。从朕被推上龙椅的那一刻开始,朕这辈子就和大虞的兴衰荣辱捆在了一起,死后也要跟着朕一同入土。”
“四分五裂,根基已损,权奸混杂,君如傀儡,朕接下的就是这样一个江山。朕可以在乐州苟延残喘,反正都城都没了,这皇帝当得也是自欺欺人。”谢如琢嗓音在轻颤,“但迁都是在朕登基后迁的,朕不想百年后史书上在‘虞’这个国号前加一个北字,写到朕时称之为后主,永远地把这个耻辱刻在朕的名字上。朕不想……活着时受人欺负,死了也……尝尽屈辱,身前身后都这么不堪……”
沈辞察觉到不对,侧头看去,谢如琢果然已眼眶湿润,眼泪强行憋在里头欲坠不坠,沈辞想握住他发颤的手,抬起一半又握成拳放回去,喉头一滚,轻声道:“陛下,不要再说了……”
“你想念当年的六皇子了,再看看现在的我,是不是觉得很失望?”谢如琢朝沈辞逼近一步,眼里泪珠越聚越多,口中却低声笑着,不知到底是哭还是笑地看着沈辞,“你等了六年,就等来这样一个我,面目全非,是不是让你很恶心?”
数种情绪同时激荡着心口,闷得沈辞呼吸都沉重起来,他心中不能否认对六皇子的想念,但听到谢如琢竟然这样质问他又腾起一腔怒火,也不顾什么君臣尊卑了,语气不自觉加重几分:“陛下就是这样想我的吗?若真如此,我现在又何必要站在这里?”
谢如琢知道沈辞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对这突然的反问并不惊讶,他反而觉得很累。
前世他们也经常这样莫名其妙地争吵,谁也不愿让步,最后那次也是如此,他哭着抱住沈辞的时候,语无伦次地轻声央求沈辞不要走,可沈辞还是走了,再也没回来。
他其实是害怕沈辞提起六皇子的,尤其是像今天这种时候——
刚发生过一些事,一些六皇子一定不会去做的事。
不想听到却又一点不惊讶,沈辞还是提了。
他明白的,前世今世,沈辞都无数次回忆着那个天真纯粹的六皇子。
“沈辞,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谢如琢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一滴一滴顺着面颊淌落,“像你一样五年十年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变……我就是变了……”他面向沈辞一步步后退,“六殿下死了,江南谁也去不了了……”
他转过头逃跑似的沿着石阶消失在沈辞的视线里,沈辞喊了他一声,他没有应,也没有回头。
站在角楼上的沈辞懊恼地撑着栏杆,他意识到自己第一句话就说错了,这一世的谢如琢也还是内心敏感脆弱得一扎就破,前世吵了那么多次,怎么就是没长记性?
两人的说话声没有压着,何小满大半都听到了,这样子今日是不用学骑射了,他差人送沈辞先回去,自己赶忙绕过角楼去找谢如琢。
长长的宫墙边,谢如琢孤身一人靠在那里,脸上未干的泪痕犹在,看见何小满走过来,无声地把头搭在他肩上,哑声道:“伴伴,我也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何小满揽住他,拍拍他的背:“陛下,没事了,回去吧。”
“从前也没有人喜欢我的,只有他喜欢我。”谢如琢脸上又滑过一滴清泪,“现在他也不喜欢我了……”
他的害怕源于他自己,提及往事,自惭形秽。
他也想念六殿下,也想去江南啊……
朝臣们听闻谢如琢想学骑射又不学了,本打算好心过问,但看谢如琢终日心情郁结,冷着脸对谁都爱答不理,大家又识趣闭嘴,甚至疑心城中不会是又有了什么新的流言。
在这节骨眼上,偏生还有人敢来触他的霉头。
谢如琢平日所需探听的消息,朝廷内部归东厂,朝廷以外则归锦衣卫,绥坊各地都有锦衣卫设的卫所,探听的内容五花八门,上及往来军情,下及民生物价,凡是谢如琢所需皆要包含。
近来锦衣卫最为关注的一个人便是裴元恺。
“裴元恺称北狄近日频繁扰边,秋冬时节,年年如此,但今年陛下在乐州,离沧州不过三百多里,新都兵力空虚,为稳妥起见,调了一万兵马驻于安怀,戍卫京师。”卫央仿佛没看见谢如琢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安稳如山地禀道,“历来北疆四位总兵在附近调兵就无需经过朝廷许可,裴元恺的一万兵马入驻安怀后暂无动作,他也当真在沧州领兵与北狄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