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裴元恺在乐州迎完新帝后便撤兵回沧州,大家无不讶异,现在再看,裴元恺显然是觉得横兵新都太过堂而皇之,安怀在乐州一百里内,是乐州北边的咽喉之地,戍卫京师的理由无法反驳,如此便可扼住京城的咽喉。
谢如琢虽然沉着脸,但还算平静,裴元恺驻守沧州二十年,与北狄早已是死对头,故而谢如琢从不担心裴元恺会通敌叛国。
他也清楚裴元恺并不想谋权篡位,比起当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裴元恺更想当的是北疆的王,雄霸一方,朝廷也不敢管,做有权有势的土财主。
“之前孙秉德筹划往沧州塞朝廷的人时朕就没打算掺和,最后裴元恺果然理都没理孙秉德,把人全丢卫所军里去了。”谢如琢叹道,“裴元恺岂是这么容易就能拿捏住的人?”
何小满不在,卫央不好让陛下自说自话,只能被迫搭腔:“那陛下打算怎么做?”
朝廷现在还是一穷二白,裴元恺的一万兵马已入驻了安怀,想赶是赶不走了,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没法动裴元恺分毫,但谢如琢脸上是八风不动的淡然:“裴元恺在北疆乃至绥坊的势力都已根深蒂固,想从内瓦解太难。所以我们只能从外攻破,最简单的就是培植一个能与他抗衡的人。”
卫央皱眉道:“陛下是指宋总兵?”
谢如琢摇头道:“宋家在北疆的根基不如裴家,论声望和军队的实力,也没法和裴家比。而且不得不承认,裴元恺确实是百年都难一遇的将帅之才,当今天下也只有许自慎敢与他一战。宋青阁远不是裴元恺的对手。”他若有所思,指尖轻点桌案,“何况北疆局势复杂,四位总兵与朝廷的关系也很微妙,扶持一方对抗裴元恺,事后恐怕不好收场。所以这个人不会是宋青阁,也不会是吴显荣或齐峻茂,我们要培植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们的人。”
再继续说下去就要提及这个人是谁,谢如琢刚有所见好的脸色又垮了,心烦意乱地把桌上看了一半的奏本扔到一边去。
卫央和宋青阁打小相熟,听到谢如琢说四位总兵与朝廷关系微妙,也不敢再说话,自觉避嫌。
“对了,宋青阁上次入京,去见青来了吗?”谢如琢没了再聊正事的兴致,随口问道。
卫央却以为谢如琢话中有话,正色道:“回陛下,宋总兵上回入京只入宫见了陛下,没有见其他人,臣可以去把锦衣卫的录档拿来给陛下过目。”
谢如琢摆摆手道:“没什么事,朕随便问问。宋将军也是过于小心了,他和青来多年未见,下回再来你让宋将军去见就是了,朕倒不至于疑神疑鬼到这种地步。”
卫央暗松一口气:“是,谢陛下。”
卫央又禀了一些事,谢如琢便闷闷不乐地让他退下了。方才提到宋青来这祖宗,他顿时就和陛下一样心烦,当即出了宫直奔北镇抚司。
这会巳时已过,天光大亮,各府衙和街坊市井一样早就忙碌开来,北镇抚司门口,百户冯介舟带着几个手下在那儿来回踱步,不停左右张望,急得想要撞墙。
北镇抚司向来门可罗雀,除了他们自己人,没人会闲着没事从这地方路过,因此,冯介舟远远看见一个人影时眼泪都要掉下来。
人还没到,变调的小曲就飘了过来,听调子就很有几分淫词艳曲的味道,再看来人走路姿势吊儿郎当,更是确信了这曲子绝不正经。
哼曲儿的人嘴里叼着根草茎,边瞎哼哼,草茎边上下晃动,到了近前,懒洋洋打个哈欠,含糊不清地冲门口几人嘀咕:“我去补个觉。”
冯介舟一把拽住抬腿就要往里走的人,说出去谁敢相信,这时辰有人进任职的府衙,不是外出公干回来,而是刚起床赶来点卯,更没人敢相信,这人还几乎天天如此。
但若把宋青来这名字说出去,所有人又都会相信了,这就是一位混账而不着调的祖宗。
冯介舟如临大敌:“老大!紧急军情!卫大人来了!我们跟他说你查案去了!”
“好嘞,明白。”宋青来立马收脚,转身就走,“我先走一步,他走了再来叫我。”
可惜一步还没迈出去,宋青来就被冯介舟再次拽住,还在他胳膊上狠狠一掐。
以他多年经验,这是一种暗号:敌军已到达战场。
果不其然,卫央凉飕飕的声音下一瞬就在身后响起:“查案查完了?”
宋青来飞快啐掉口中草茎,摆好表情,转头笑吟吟走向卫央:“小舅怎么来了?不会是专程来看我的吧?”
卫家俩姐弟差了十多岁,故而卫央虽是舅舅,但只比宋青来大了五岁,说是甥舅,其实兄弟更为恰当。
眼见卫央盯着自己出门匆忙乱束一气的鸾带瞧,宋青来利索地拾掇整齐,讨好冲他笑笑。
卫央黑着脸,冷声道:“说过多少次了,在锦衣卫里别跟我攀亲戚。”
最好到哪儿都别跟他攀亲戚,头痛,且折寿。
宋青来从善如流低头认错:“是,大人恕罪,卑职下次不敢了。”
卫央太清楚这祖宗的德性,早知道查案都是屁话,气道:“你自己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宋青来,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信不信我今天就打断你的腿?”
宋青来见势不妙,赶忙扑通往地上一跪:“卑职知错,大人饶命。”
门里一堆人想看戏又不太敢,个个驻足,演绎状似无意惊鸿一瞥,纵使卫央心里知道宋青来是睡到这时辰才来,但他哪敢打这祖宗。宋老爷子已去,可宋青来的母亲还在,要是被他姐知道他打了宋青来,他姐得闹到京城来。
卫央头更痛了:“起来起来。”
宋青来早已熟练掌握了一套先认错再找借口开脱的绝佳计策,站起身时神色已是无比诚恳:“其实卑职前面去东厂了,卑职手底下的人最近出了些事。”
听到宋青来这般开脱,卫央也只能顺势默信,加之他今日来走这一趟确实就是为了这事,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真闲得慌?你去招惹东厂做什么?还偏偏招惹何小满?”
“大人,您这就太冤枉卑职了。”宋青来一脸受伤,“是,卑职管教不严,底下人胡言乱语,调戏谁不好,偏要调戏督主,但卑职当真从没想过招惹东厂,天地可鉴啊!”
卫央揉揉眉心道:“行了行了。反正人已经被东厂带走了,我是不会出面帮你解决的,被陛下知道了对你我都不好,你自己看着办吧。”
宋青来眼角微向上挑,一笑便该是个十足的浪荡子,但他一张脸天生长得显小,二十四了看着也还只有十七八,倒是不觉轻佻,再添了那笑唇,反而是讨人喜欢的长相,至少在卫央印象里,宋青来打小顽劣,却很讨婆婆婶婶们的喜欢。
此时他挑眉笑着,少年气张扬却清爽,说道:“大人放心,这事卑职已经想好办法了。”
卫央事忙,见宋青来胸有成竹便懒得再管,这祖宗虽烦人,但在大事上是有分寸的,不然这么多年下来,他不管怎么样也要把人丢回宛阳去。
等卫央走了,冯介舟一脸怀疑地问道:“老大,你真有办法?我们去了几次东厂了,督主可都没理我们啊,你真能把曾安捞出来?”
宋青来没进北镇抚司的大门,搭着冯介舟的肩往外走:“我还能骗你?我们现在就去捞人。”
冯介舟茫然道:“我们去哪?”
“你傻啊,督主不见我们,我们就去见他嘛。”宋青来嘻嘻笑道,“我已经打听好了,他近来常出城替陛下物色皇庄,昨日出的城,今早要回来,现在这时辰我们抄个近道去宣平街堵他正好。”
国库开支需经户部之手,皇帝想用银子得走内库,但内库要供宫里一大帮人的花销用度也着实吃紧,更何况是近年来这国库空虚的光景,故而皇帝为了能有些私钱,多会在京城内外收买庄田土地,自行管业,所得籽粒银皆进自己口袋,这些庄子也就称之为“皇庄”。
谢如琢登基至今从未铺张,要置皇庄还是事先请示过内阁的,言明绝非为了自己拿银子享乐,皇庄只要两三个就好,不会出现先帝时侵占百姓良田的情况,籽粒银也会先填补国库空虚,内阁听罢也就应了。
至于打听何小满的行踪,宋青来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朝中想巴结这位大珰的大有人在,别说行踪了,何小满所有喜好都能打听个完全。
冯介舟仍觉此事不靠谱,愁眉苦脸道:“直接堵人啊?不好吧?老大,你别没把曾安捞出来,自己也搭进去了。”
宋青来示意身后几个下属不用跟,他们二人前去就好,“啧”一声道:“他敢动我吗?我哥谁啊,我舅谁啊,他再得陛下信任也不敢这么乱来。”他饶有深意地笑道,“再说,我跟督主还是旧相识,仔细算起来,他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主cp这一世不会虐的,很快就会和好的啦!
新角色出场了!下一章是副cp剧情w(只想看主cp的可以跳过,但副cp真的也很香的!)
第21章 新雨似昨
入了十月, 乐州比坪都还要少雨干燥,常常阴着天却不见一滴雨, 今儿清晨出了点太阳,后来云层渐厚,但也不觉像是有雨的征兆,没承想忽然间就飘洒下了绵绵细雨。
宣平街直通宫城东门中的宣平门,几条巷子里坐落的都是大宅,不知是哪户先起得头, 仿照江南风韵建宅,余人全数效仿,瞧去是一水儿的粉墙黛瓦,在紧挨宫城的街巷里倒是别致的风景。
只可惜自从新帝入住乐州行宫,宣平门旁多了个东厂,住在宣平街的勋贵们从此心照不宣, 大白天也俱关好宅院大门, 客人都不爱接待, 一个比一个门庭冷落。
天公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几滴雨,还颇为吝啬,快半个时辰了依然是淅沥小雨, 滴滴答答敲在巷子的石砖路上, 衬得更为寂静冷清。
宋青来和冯介舟大喇喇站在巷子正中,鬓发湿黏,飞鱼服深了一个色, 显然已站了好一会, 冯介舟有些心虚,甩掉手上的雨水,四处打量空阔的巷道, 底气不足地说道:“老大你看,下雨了,说不定督主要在城外待到下午。”
“你还是不是北镇抚司的人,你怂什么?”宋青来从站在这里开始就抱着手臂一动不动,拦路堵人的架势摆得很有派头,“曾安确实嘴贱,但东厂的人说抓就抓也不妥吧?锦衣卫又不欠他东厂的,所以我们底气也挺足的嘛。”
“卑职觉得这事悬,他也不是第一次抓锦衣卫的人,上个月就带走了三个北镇抚司的人,还有三个三大营的,至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卫大人出面找过他,但没用,而且你看陛下有管过吗?”冯介舟摇摇头,“这位督主可真不好惹,看着跟个姑娘似的,心狠呐。”
那六个人突然被东厂带走就此失踪,宋青来也知道这事,打趣道:“那你还不闭嘴,这里再往前可就是东厂,指不定你这话已经被听去了,今晚就请你去东厂做客。”
冯介舟赶忙前后左右都看了遍,小声道:“不至于吧?这么瘆人?”
巷子口遥遥传来稳健的脚步声,宋青来神色一凛,轻踹冯介舟一脚:“嘘,来了。”
八个着黑色曳撒的东厂番子在前,肃着脸自雨中走来,甫一望见宋青来两人,刀就出鞘了三分,四个力壮的番子抬着一顶青布小轿,不快也不慢地跟着,轿旁是一个圆帽皂靴的掌班紧随而走,另有十个番子佩刀缀在后头,将小轿牢牢护在中间,
番子们都是锦衣卫里选出去的人,认识宋青来,没有抽刀,但也没把刀推回去,分列两边,困住宋青来和冯介舟的所有退路。
青布小轿晃悠悠停下,宋青来的绣春刀别在腰间,他摊摊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掌班双目精明,打量了他一番,稍掀开轿帘,对里面的人低声说了什么。
雨水糊了双眼,宋青来抬手擦一把,对着轿子躬身一礼道:“卑职北镇抚司千户宋青来,有事求见督主。”
轿子里的人十分沉默,掌班禀报完了也敛目不言,那些番子更不会说话,宋青来长这么大难得心里发毛了一回,在漫长的寂静中咽了口唾沫,心想冯介舟这怂货估计已经吓呆了,更指望不上,躬身硬着头皮道:“卑职有个下属叫曾安,五日前在清平坊同人吃酒,明知督主就在隔壁赴宴,仍言语不恭,督主离开时,东厂的人带走了曾安。卑职管教不严,让下面的人冒犯了督主,特来向督主赔罪。只是卑职这下属其实没什么心眼,也怕事,教训一二下回定然不敢再犯,如今东厂已扣了人五日,还请督主发发慈悲,放了他吧。”
耳中只有绵密的落雨声,整条巷子安静得似被冻住了般,冯介舟凑到宋青来耳边轻声道:“老大,这法子不太成啊。”
那头掌班似是也觉得宋青来面子上挂不住,客套一笑道:“宋千户,督主今日不见客,请回吧。”
宋青来目光一沉,抬步就往前走,冯介舟暗道不好,这祖宗无法无天惯了,对他亲哥和亲舅都不见这么客气,没想到人家不领情,这会怕是少爷脾气上来了,赶紧拉住他:“老大,别冲动。”
锵然几声,番子们抽刀逼近宋青来,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起来。
“我怎么没听到督主说不见我。”宋青来上挑的眼角漏出几分不善的笑意,“万掌班,看不出来,你都能代替你们督主的意思了?”
万连压着怒气:“你想做什么?”
静默几息,轿子里一个清冷的声音传出:“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