恳求什么?他还能为族人求什么?
李长明为维护乌环人,做得已经够多了。今日他们却想劫持李长明作筹码,把他带回草原杀掉……他有什么资格请求李长明,放过乌环人……
案几后的人缓缓叹了口气,道:“乱党既已败退……便先善后,其余诸事,日后再议。诸位爱卿,都先下去吧。”
那声音里有一股淡淡的疲累感,那并不是因为皇帝陛下大半夜被叛乱吵醒。李长明年轻,又在军中待了大半辈子,半夜遇到什么情况,可都精神着。
只是有些心累罢了。
众位臣子似乎还想说什么,看陛下脸色不太好,也只能行礼退下。
唯独塔吉还跪在哪里,没有起身,好像李长明说的诸位爱卿里并没有包括他。
李长明也没有赶他走,在别人都退出御帐之后,稍微松懈了点,往身后的座椅上一靠,支颐瞧着案前跪伏的乌环小汗王。
“塔吉,别跪着了。”
塔吉闻言,缓缓抬起了头。
座上那人不是先前在他怀里撒娇的爱人,而是威严的大虞天子。
没有人会在自己遭到背叛的时候还能心情愉悦,尤其自己为别人做了那么多,却依然得不到他们的感念……这种感觉,塔吉甚至比李长明还清楚。
塔吉无法从对方的脸上查探出对方的心绪。漆黑眼睫遮住了他眸中的神光,那双眼轻轻垂下的时候,便不似鹿那般懵懂纯净,倒有几分他兄长的感觉。
塔吉的心在狂跳,他第一次没有勇气在李长明面前开口。
沉默久久萦绕在两人身周,许久之后,李长明又一次叹息,开口问道:“塔吉……阿史那纳鲁,是你放走的?”
“长明……”
李长明眸色幽暗:“称我陛下。”
第198章 处置
“陛下……”塔吉心中刚刚涌上的那点酸涩愈发难以压制, 他终还是改换了称呼。
他此刻应当是天子的臣子,他该有个臣子的样子。
他竭力平复着自己心中那些混乱的情绪,而后犹疑着回答:“是臣放走了他。”
纳鲁已经不小了, 按大虞律法, 父亲谋乱,纳鲁这个已经过了十五岁的亲儿子要被绞死。如果他能躲过大虞士兵的搜捕,还能活下去吧……
那时塔吉只是莫名想起了瑟珠,于心不忍了而已。于是想救下这个被父亲蒙蔽, 跟着做了错事的孩子。
承认了自己放走纳鲁,之后会有人来问他纳鲁去向的……明明可以否认, 说自己今天晚上根本就没有见过纳鲁……可这样问的人是李长明。
他不想骗李长明。
他试图去看清李长明的神态,却感觉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那个人啊, 从来都是想哭就哭, 想笑就笑,想骂人就骂人, 看谁不爽从来都不憋着。他宁愿李长明现在愤怒地责骂他,也不想经历这可怕的沉默。
座上的那个人的情绪太冷静了, 冷静到不像是一个人, 而是一个正在审判人间的神明。
乌环的小汗王,继承狼神英勇的铁血男儿,此时竟然有些想要痛哭流涕。
他知道, 这是因为他在害怕, 害怕他在乎的族人们从此被驱逐屠戮,害怕他自己被面前的这个人所抛弃。
他静静地等了很久,才听到李长明又一次开口,却不是在说纳鲁的事:“朕想让乌环人跟汉人一样能安稳生活,让他们吃饱穿暖。若是遇上大雪, 也不用再担心自己会被冻死饿死了……大虞有足够的粮食物资,能让所有人不必再恐惧天灾。我们不要再互相征伐了……朕将乌环人也视作自己的子民,汉人有的,乌环人也会有……可是为什么……”
这何尝不是塔吉所想的呢?
为什么呢?
塔吉低下目光,用力稳住自己发抖的身体。
“可是他们好像不喜欢这样……”李长明低低道,“朕怎么办好呢?”
“不……陛下,乌环百姓并不想伤害陛下,乌环百姓一直感念陛下仁爱……”塔吉深深叩拜,声音已是无法控制的哽咽,“那延谋乱犯上,罪无可赦……臣只求陛下……能给乌环人一条生路。”
他在以一个异族臣子的身份,乞求大虞天子的垂怜。
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汉人,出生在中原,长着黑眼睛黑头发,那样他便不必如此痛苦了。
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让李长明为难。可他现在却清楚地知道,要放过乌环人,是多么为难这位刚刚登基的大虞新君。
可他又必须为千千万万的乌环子民,争取那么一丝希望。
他想护住乌环人,大虞的新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陛下对乌环族人,已是优待。今日之事……驱逐也好,为奴也好,臣只求陛下给乌环人一条生路。”
座上的人没有回应,没有给他任何承诺。
这自然让他愈发不安了。
帐中的火光更加昏暗,暗黑之中,大虞天子的那声叹息是那样的明显。
李长明缓缓道:“一身的伤,也该处理了,下去吧。”
塔吉抬头:“陛下……”
李长明道:“出去。”
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臣告退。”塔吉咬牙,缓缓起身,离开时的每一步都极为沉重。
他走出御帐,却又一次跪了下来。
愤恨,懊悔,愧疚,他孤独地跪在天子帐外请罪,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什么一样。
御帐周围的士兵来来去去,没有一个人会上前。
帐中的天子在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用尽全力去压抑自己的泪水。
向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他就连在朝堂上,也有忍不住的时候,被老臣教训狠了,直接气得掉几滴眼泪把一众朝臣吓得面面相觑也不是没有过。
此时他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有多伤心难过,即便身旁已经无人,他依然忍着不出声,可眼睛却跟嗓子不一样,眼泪不会受他的控制。
营中渐渐彻底平静下去了。
什么都结束了,每个人都能松口气。
营中发生混乱时就去查看的艾尼此时才回到营中,一听塔吉现在跪在御帐外,二话不说就朝御帐狂奔而去。
塔吉在那里跪得笔直,身上好些伤口,处处血污,看着很疼。可塔吉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像尊石像。
艾尼有些忐忑地走过去:“郡王……”
他想要去搀扶起塔吉来,却被塔吉一把轻轻推开了。
艾尼有些着急:“郡王,你的伤,我们回去处理伤口吧。”
塔吉只怔怔看着前方御帐:“你回去吧,不碍事。”
跪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逼迫么?
乞求么?
似乎都不是,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安慰。
御帐中的那个人该有多伤心啊,他想弥补,可无法弥补。
也许只有这样的自虐行为能给塔吉一点安慰,让他觉得自己是在为此付出代价,尽力弥补。
李长明眼泪哭干了也无法入睡,疲倦和眩晕已经把他折腾得支撑不下去了,偏偏他却清醒着。
帐外的天一点一点变得明亮,这场半夜谋乱的痕迹随着旭日的升起而蒸发。
春猎就这样结束在一片压抑之中。
那延谋乱的事,没法压着。胡人的将领都死了那么多个,太明显了,哪里能糊弄过去呢。未跟随皇帝同行的朝臣得知陛下遇刺,顿时一片哗然。
汉臣敌视番臣的情绪,不可能不重新升腾起来。
李长明本来已经够心烦的了,偏偏大臣们还不停上奏,把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又翻出来怼了他一顿。
早就说了不能轻信异族,你看吧,这不就来了。草原上的蛮子都是白眼狼,陛下的处置方式实在欠妥。
连太上皇李熹得知亲弟弟遇刺的消息,都气得要冲下清泉宫来把查出来的乱党砍了。李长明亲自到清泉宫安抚了哥哥好一阵,把毫发无损的自己给哥哥看了一遍,才成功让这位好久没动怒的太上皇放了心。
皇帝春猎遇刺的大案很快就彻查干净了,那延在京中的同党被一个个揪出来定罪处置。一时之间朝野震动,不仅乌环人战战兢兢,但凡是胡人,都十分不安。
刚刚扩建修缮好没多久的顺义坊火祆祠,因查出兵器军备,暂且被封。而当初上奏请求修建这座火祆祠的人,自然也难辞其咎。
可皇帝陛下只是把塔吉软禁在了府邸中而已,连狱都没下。
怀义郡王府外被官兵把守着,谁都出不去,也没有人来过。
塔吉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他也无法推断。
“郡王,官兵刚刚送了午膳来。”艾尼走到塔吉房前,提醒他该去吃饭了。
虽然李长明没拿他下狱,可他跟在牢里也没多大区别。在府中不能外出,连一日三餐都要等人送来。
正坐在柜架前的塔吉叹了口气,道:“送进来吧。”
饭食被艾尼放在案上,他却没有动筷子,而是继续整理着柜架上的东西。
上面很多李长明回赠给他的刀弓和佩饰,他记得每一样东西被李长明交到他手上的情形。
他已经很久没能见到那个人了。
“郡王……趁热吃了吧,要等晚上才会再有人来了……”
“好。”塔吉满不在意地应着声,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字帖。
那字帖被压在一个木盒之下,那木盒很轻,被带动得一起往外。
“啪”的一声,盒子从柜架上摔下,里面的东西哗啦落了一地。
里面的东西,大多是金灿灿的耳环。塔吉基本都是戴着瑟珠送给他的那对金狼牙,早就没碰过这些了。
一堆金色之中,却还有一样相比之下过于黯淡的东西。
一串黑色的木珠子,安安静静躺在一堆金饰之中。
塔吉面容微动,他回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兴恩寺住持当年给他的那串佛珠。
一直被他收在盒子里,他早就忘了还有那么个东西。
“这些小东西掉了很容易找不到的!”艾尼慌忙跑过来捡那些耳环,要一对一对地放回去才放心。
塔吉却没去管那些金子,俯身拿起那串黑色佛珠来。
他的执念能有什么呢?
无非就是乌环和李长明。
却不能两全其美。
是乌环人对不起他的陛下……
“还好……没少。”艾尼把成对的耳环收好,正要让塔吉看看有没有缺的,却见塔吉在低头细看手里佛珠。
“郡王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塔吉笑道:“我也忘了……现在翻出来也挺好的,无聊了还能数数佛珠呢。”
艾尼哭丧着一张脸:“苦中作乐也没这样的。”
塔吉顺手把佛珠往腕间一套,道:“吃饭吃饭。”
错过这餐,下一口热的可得等到晚上了。
这样还算舒坦的牢狱生活,倒也不坏,至少还能吃得好睡得好。
塔吉对那延的谋划毫不知情,当初请求建火祆祠也只是为了给内迁入京的乌环人一个祭拜神明的地方,那日那延叛乱,他也参与了平叛。
说他跟那延一样重罪,那是有些站不住脚的。
没能查明他确实与谋乱之事有牵扯之前,这样的处置其实倒也不算过于偏袒包庇。塔吉在大虞待了那么多年,做的事也不少了,也是大虞的功臣,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所以皇帝的态度,又让人难以琢磨了。
只有步六孤辰知道李长明在想什么。
李长明是个重情之人,他跟塔吉那点不清不楚的情分,连那延那样跟他们没什么交情的人都能看出来,何况是步六孤辰。
皇帝陛下大有可能是想轻飘飘把这事揭过去,处理了主犯便罢……再象征性地处罚一下朝中番臣,稍稍打压一下胡人给汉臣看看。
皇帝陛下的心还是向着那些胆敢把刀刃对准他的异族。
他想要保住乌环人,也保住塔吉。
偏偏在春猎遇刺之后,步六孤辰眼里,最该从这世上消失的就是塔吉。
擒贼先擒王,乌环没了上层这些首领头目,自然不会再有那么多反叛心思。
朝中为处置乌环的事争论不休,吵了两个月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还在为春猎遇刺之事暴怒的步六孤辰已是忍无可忍,向来不爱与朝臣有私下来往的他约见了几次朝中重臣。
独孤循和萧应宁赴约时恰巧在酒楼门口遇上,互相寒暄两句,便一同进门。
“顺义坊内的祆神祠中查出大量兵器,陛下却只是将怀义郡王扣押在府邸中。”步六孤辰淡淡道,“看样子,陛下不忍心处置……”
步六孤辰一早就不赞同李长明如此优待胡人,眼看李长明这样不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他怎能不着急呢。
萧应宁也有几分无奈道:“陛下素来宽仁,此事迟迟未定,恐怕就是想拖着……”
然后继续“仁慈”下去,继续被背叛伤害。
劝谏陛下的声音那么多,可他这次的反应却不如往常。
至少以往,他还会因朝臣过分的劝谏而动怒,而后强压下自己的怒火,委屈地哭两声。这次他冷静得不同寻常。
“陛下想以仁义待外族……不是不可行,只是现在乌环刚刚归附,人心不齐,不用手段先灭其异心,定会生乱。今日那延谋乱未果,明日呢?他们想对陛下不利,陛下却依然处置得不痛不痒,岂不是助长谋乱。”
萧应宁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类似的话他也对陛下说过,可惜陛下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