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明默默看谢德妃牵着小太子离开,那两人刚出殿门,塔吉便直摇头:“太上皇自已在清泉宫躲清静,倒是把孩子都丢给你养。”
“什么啊……不还是德妃在养……”李长明叹气道,“琢儿都到了该开始念书习武的年纪。阿里也都能成婚了。你说给阿里找个什么样的姑娘好?还是让他自已找去?辞月也快了啊……没想到我都快到给小辈操心婚事的年纪了……”
塔吉笑道:“操心什么……你自已什么年纪才跟我在一起的?这事有什么好着急的,让他们自已闹去。”
“唉……是啊,随他们吧,我操什么心啊。”李长明感叹完,又道,“我刚刚还挺想带琢儿去玩的。可是我怕德妃怪我带坏他儿子……你说,琢儿那么小一个孩子,成天被娘管着念书练字的……我六岁那会儿哪儿这样啊。这太子也太难当了。”
塔吉道:“德妃就那么个倚仗,当然要逼着人好好学……”
李长明叹息道:“德妃说他不是小孩子了……可琢儿本来就只有六岁,就是小孩子啊。”
他无奈道:“罢了,我也不好管……总归是亲生儿子,再严厉也不会把人往死里逼。我常常去带他松快松快就是了。”
太子的事,他真的不好过问。
谢德妃在面对他的时候,一直都那么战战兢兢的。
当初她以为自已儿子必定会是太子……李琢也的确当上了太子,可是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本来她想的是李琢被立为太子,在李熹之后直接继位,成为大虞朝的第三个皇帝。
可李熹却先立了李长明为皇太弟,而后主动让位,让皇太弟登基了……虽然还是立了李琢为太子……可是李长明会让李琢这个太子继位么?
现在李琢是太子,等李长明有了自已的儿子呢?
哪里有谁会不把皇位传给自已孩子,而是传给侄子的……
而且当时李熹要立李长明为皇太弟,谢家可是急了,不停上书劝阻。被如此针对,李长明心中能没有怨气么?被那样阻挠过,李长明当真能如此大度?
谢德妃不清楚李长明和李熹之前的情分,不了解这位贞明皇帝性子,自然会如此想。
也自然会害怕有一日被李长明针对。
她只有做到让李琢成为一个完美的储君,无可挑剔,才能顺顺利利在李长明千秋之后保住李琢的皇位,保住谢家上下。
李长明即使把自已的真心话告诉她,让她不必如此紧张,她也很难去相信。
能当上皇帝的人,嘴里就没几句话能信的。尤其李长明这个跟李熹一起几句话骗得吴家放松警惕,然后被一锅端了的狠角色。
一晃眼到了年关,阿里果然还是因为军务繁忙没能回京。李长明也只能回封信表示理解,叮嘱在外的孩子注意照顾自已。
年底普通人家忙着准备过年,朝廷也在忙着为这一年的政务收尾,接待都护府和各国的使臣,准备开年祭奠。
往常李长明到了年底就没什么事了,如今连过年都还得去做这做那的,整个过年期间就没什么能休息的时候。
二月初十,本是他的生辰,现在也要变成天下同庆的日子。这年才刚过完没多久,又来一个大庆。
热闹了那么久,到了春猎之期,李长明领着文武百官外出,相较之下竟然算得上是去躲清静。
李长明是马上皇帝,精于骑射,平生一大爱好就是打猎。
毕竟从前他是成天领着军队打仗的,如今没得打了,也就只能在山里打打野兽了。偏偏一想出去打猎就要被言官骂回来,春猎祭祀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名正言顺行猎的时候。
贞明朝的春猎也与至临朝不同,至临年间太上皇李熹举行春猎主要是祭祀,打猎就是意思意思,而李长明是真的喜欢打猎。
李熹一般让人在猎场放点野兽,让大家追逐玩乐一番就算过。李长明却是真的领军去山谷里狩猎,为皇族春猎而设的“元狩城”都成了摆设。大多数官员待在元狩城,皇帝自已却带上几位将军,跑去深山里了。
官员试图劝阻陛下不要做那么危险的事,可是李长明实在是憋太久了,这次不打算当乖宝宝。
春猎春猎,本就是来狩猎的,官员的劝谏也不太能站得住脚。
傍晚时大军停在山中,像是当年行军一般就地驻扎。
天子御帐设在营地正中央,被其他帐篷团团围住,这样的保护才让官员们放心。
骑在马背上的李长明神勇无敌,一个白天便收获颇丰,于帐中举行宴会,与众人共同庆祝。
李长明少见地喝多了,却还有点自制力,等众人散去之后,才拉着塔吉闹。
塔吉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拖回床榻前。
榻前案上摆了一份地图,李长明好像对地图很感兴趣,刚刚被塔吉放下,便撑起身子看。
“啊……地图……让我看看……”李长明盯着那份地图,“塔吉,我跟你说……玉京城啊……几千几百年的都城了……政变总是发生在玄武门,你说奇怪不奇怪?”
塔吉按下他抬起的手,又听他道:“可只要一看地图,立马就明白了,就是玄武门最好攻入啊。皇城在北边,玄武门又在皇城北边,南边朱雀门前面一大堆三省六部办公之地,怎么进嘛。”
“嗯……”塔吉敷衍地应了声。
“这地方的地势也很不错……”
塔吉回头看了眼,道:“哪里不错了……”
对于他们来说,明明很危险。
要不是皇帝陛下有那么多人护卫着,这附近也不会有什么叛军,谁敢在这地方扎营啊。
李长明指了指地图,傻乎乎地笑道:“你看,要是有人想在这里伏击我……我根本就逃不掉哎!”
塔吉头疼道:“陛下,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的确,要是有人想在这里对李长明做点什么,李长明简直就跟掉进陷阱的野兽一样,很难反击。
可这里是大虞,哪里有人有本事这样做?
“乖,该睡了。”塔吉吻了吻他额头,又一次把人摁回床上。
“嗯……”李长明抓起被子,躺在那里不动了。
塔吉望着人好一会儿,才笑了笑,起身往帐外走去。
灯火都在剧烈地跳动,已经很晚了。
塔吉又一次回头,不过离得有些远,灯光又有点暗,看不太清那个人闭上眼睛睡下没。
到了帐篷门口,塔吉忽地停住脚步。
帐外,一阵混乱之声。
第196章 闹剧
帐外山风呼啸, 像极了狼嚎。
塔吉在草原上度过了数不清的夜晚,对这种声音极为熟悉。
草原上没有任何阻挡,夜风常常是像只暴怒的野兽一样横冲直撞, 有时候会把帐篷摇得猛烈晃动。帐篷里的人会被惊醒, 忍受夜风许久的施暴。
对于草原人来说,这样的风是让人厌恶的。
加上远处的嘈杂声,塔吉不由得皱了眉,唤过御帐前值守的士兵:“你去前边看看出什么事了, 陛下已经睡下,怎能如此喧闹。”
“是!”
守卫领命而去, 塔吉看着守卫背影,心却渐渐紧缩。
跟着皇帝出行的人, 当然要知道规矩, 一般而言不会在皇帝身边失态。这要是在皇帝游猎队伍里打架斗殴,等李长明醒过来, 肯定要一顿军棍伺候。这还算轻的,免了官让人滚回家去都算宽宥。
哪个人会那么想不开……而且, 那种声音实在不像是几个人吵起来那么简单。
塔吉的直觉告诉他的答案, 是个很不好的答案。
回想起方才李长明说的话,塔吉不禁回眸。
他能够看到的只是帘帐,见不到里面安睡的人。
突然, 夜幕之下的营地变得极亮!
那只是短短一瞬的灼目明亮, 塔吉转过身时,便已经过去了。
而后他便看见一点火光点燃了外围的帐篷——方才的光亮,正是向营地射来的箭矢,火光顷刻之间笼罩了不远处的那片帐篷。
那混乱的声音愈发响了。
塔吉一咬牙,不再等守卫回报, 朝身边士兵道:“传令下去!弓手盾兵列阵!护卫圣驾!”
言毕他握紧腰间弯刀,朝前冲了过去。
外围是什么情形,他还无法知晓,但有人夜袭是能肯定的了。
皇帝陛下这不知给谁开了光的嘴啊……
塔吉没好气地腹诽,迅速往前,大声命令骁卫军列阵守卫,不得乱跑。
能是谁呢?
李长明春猎出行,带了那么多护卫队,每到一处地方都会事先侦查情况,军队行动那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不被斥候发现?而且行猎路线也不固定,谁能提前布好兵力发动夜袭?
还有……哪里来的叛乱军队?
前方的喊杀声在不停接近,塔吉辨明方位,忽然之间如坠冰窖。
火光一瞬间又亮了几分,营中太过混乱,交战声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一般,塔吉竟有些无法判断到底是哪边出了事。
有人在兵刃之间狂奔,怒吼声朝这边冲来。
“保护圣上!保护圣上!乌环士兵谋反!”
塔吉只觉双耳被一道惊雷震得嗡嗡作响,这是他担忧过,却从未重视过的事——太不可思议了,根本没有可行性,不是么?
乌环士兵谋反……
乌环……士兵谋反。
李长明这次出行特意带了几个番将跟随在侧,乌环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个个都是狩猎好手,有他们跟随,李长明更能尽兴。
最先乱起来的那边……正是几个番将的帐篷。
为什么会这样……
乌环归附之后,一直有汉臣对天子的处置极为不满,李长明却提拔番臣,处处维护……
贞明元年,春猎祭祀,如此重要的典礼他都带上了胡人,这样的信任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他们却在这个时候背叛?
他们怎么可能谋反?
狼神的子孙早已失去了与汉人对抗的力量,这样做毫无胜算。哪个聪明人会这样做?
而且……李长明待乌环人难道不好么?
“全军退到御帐外三重帐篷处列阵防守!不得随意离开!由外进入防守区者视作逆党同伙!”塔吉大声喝道。
既然是皇帝的卫兵生乱,此刻必须先把卫兵和乱党区分开来,否则到时自己人打自己人,营地里只会更加混乱。
其余各处,被惊动的将领也在布防反击。卫队迅速撤退,塔吉却冲到了外围。
亮出兵器的叛乱者正要追击,却在看到小汗王的时候齐齐一愣,停下脚步。
领头的人,是阿史那那延。
塔吉双拳捏得咯咯作响,强忍怒意咬牙道:“你在做什么?”
西乌环最后一位可汗,是老可汗的大王子,瑟珠的哥哥。
他的儿子,年纪与塔吉差得不算大,辈分上算是塔吉的小辈。照汉人的说法,那延还得叫塔吉一声舅公。
可他们并不亲近,那延也没有见到长辈时的尊敬。
但那延至少还是把塔吉当做自己人,他没有直接与拦在前方的塔吉搏斗,而是放下手中的刀,声音冷静地道:“塔吉,只要我们劫持了李焘,就能让他放我们和我们的族人回到草原去!跟我一起,冲进汉人皇帝的御帐,带着他回到草原去,然后杀了他,为死去的万千乌环勇士报仇!”
一瞬间,暴怒几乎侵吞了塔吉的所有理智:“你在说什么疯话!回去?回去做什么?”
那延目中火光猛烈跳动:“回去,重建乌环帝国!”
“你疯了吗!”塔吉怒喝,“如今的乌环,哪里还有建立一个帝国的力量!”
那延亦是怒道:“塔吉!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若不是你执意出走,带走了那么多人,让乌环分裂,还向汉人示好,乌环岂会失去与汉人一战之力!”
这样的指责,塔吉听过很多次,早已不会在意了,只是这一刻,记忆之中欲谷的声音却在他耳畔响起。
“你会毁了乌环。”
那个声音把他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抽干,让他连说话反驳的力气都不再有。
是他毁了乌环么?
“塔吉,你当年领着我们的子民,投向了汉人的怀抱,然后呢?汉人却趁你在外作战时屠杀你的军队,害你成为了人质。离开草原的这些年,你真的开心吗?”
“那样的血海深仇,你竟然不想着为他们报仇,反而归降中原。你的骨头是被汉人赏给你的酒泡软了么!你到底还有没有骨气,还是不是狼神的子孙!”
“阿爷来到玉京,每日都过得那样痛苦……你不知道,他每日都在汉人给他准备的牢笼里痛哭,他只能喝酒来麻痹自己。他曾是一国之主,他曾统御着千千万万的子民!他来到玉京才多久,就那么郁愤而终!你却说这是优待!”
“我们子民,受到多少汉人的鄙视和欺压!你知道吗?我们曾经是汉人的主人,现在却被汉人这样践踏尊严!我们是狼,不是狗,怎么能向汉人摇尾乞怜?我们就是战到死,也不能跪拜在汉人脚下。”那延目光炯炯,声音愈厉,“我们不想做汉人的奴隶!我们不愿为汉人皇帝卖命!在草原上自由自在,那才是我们应该有的生活,那才是我们的自由。为了我们狼神的子孙能回到草原,重现荣光,跟我一起,去劫持李焘,让他归还属于我们的一切!”
塔吉注视着他充满愤懑的双目,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要让族人获得自由……可你知道么,乌环平民遇上风暴要被饿死多少人?他们每年要上交多少牛羊奉养你?他们甚至连放牧的草场都没有,如今能在燕然都护府的草原上牧养牛羊,都是大虞给的草地……不是你给的!回到曾经的乌环,只是你的自由,不是所有乌环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