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洛子川话只说一半,便见林岁言垂在身侧的右手已然握在血色长鞭的鞭首,瘦削的手背曝出一排青筋。
“姑母,你打招呼的方式还真特别。”林岁言松开右手,鞭子立马打在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小子,有进步。”林洛收起鞭子,“这些年没人练你,还怕你退步了呢。”
“姑母的教诲,我当然铭记不敢忘。”林岁言敛了笑容,背着身子。
洛子川倒是看不下去,“你这人,怎么还玩偷袭呢?”
林洛先是一怔,随即笑出了声,“操,你他娘的说老娘偷袭?”
她顿了顿,“我问你啊。如若他‘叛党将军之子’的身份暴露,那群朝廷狗们还不得像疯了一样要把他咬着吗?什么乱箭下药的事儿,哪个干不出来?”
“哦对,忘了我们这位洛公子……哦不是,陈公子是打云川谷长大的小善童,定然是看不得背后偷袭的混事儿的。从洛亦止那个老东西那儿没少学这些悲天悯人的狗屁理论吧。”林洛轻蔑地挠挠下巴。
“你!”洛子川咬着牙。
“我?怎的,玷污你的师门了?那我可是还要告诉你,我不光看不起你师父,看不起云川谷,更看不起苏情。”
“摆作一副了不起的模样,实则狗屁不是。她练的那功夫,就像活水中的一滩死水,鲜花丛中一棵狗尾巴草。以为会两招就了不起了?旁门左道,自负至极。”
“你直接说看不上我即可,何必把与我有关系的人一块骂!”洛子川有些激动。
“你别着急啊。你娘呢,好歹也是水是草了,你啊,连个屁都不是——屁还能熏熏人呢,你那半吊子的武功,拍一下跟挠痒痒似的,好干毛线。”
洛子川的手掌渐渐攥紧,牙根咬得作响。
“咋?想打架啊?老娘我奉陪。”林洛歪歪头,顺手勾出掖在腰间的长鞭。
洛子川抡着拳头,气势汹汹地推掌而去。林洛的鞭子却把他的攻势压得死死的,丝毫没有还手的余地。他在林洛四周打着转儿,寻找出手时机。想是就这么耗下去,他也不算输得太难看。可洛子川忽略了一条:林洛手中的武器是长鞭。鞭身细长,扫过的范围也就大了许多。洛子川原本能耗上个半时刻,可如今时间大大缩短。
忽然间,一条呼啸的长鞭自地面扫过,洛子川侧身一躲,踩到一块碎石上,脚踝一弯,倒地的一瞬被一只手自背后一拍,当即觉得骨头缝中都在发疼。
洛子川捂着肩,倏然一双手自后腰搂了过来。洛子川一般不让人轻易触碰,可如若这次他让林岁言撒开手的话,洛子川也许会立刻失去平衡摔个狗啃屎。
“行了吧姑母,别打了。要过招我奉陪。”林岁言道。
林洛冷冷一哼,抱着胸道:“要打?老娘还不跟你玩呢。”
她抓抓头发,带点挑衅意味地向洛子川靠近。
“就轻轻拍了一掌,至于要死吗?”她道。
洛子川把头一偏,嘴唇微微哆嗦。
“告诉你吧小子。”林洛道,“你所练的‘独步’是风月楼通用身法。所有风月楼弟子都会走上两招,可没有一人能够真正发挥出此身法的独特功力。也就苏情还算凑付事儿。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自古‘独步’的身法与女子身姿最为匹配,你一个男的……”
“你娘走‘独步’如毒蛇,我看你——像个泥鳅。记住啊,这身法是用来攻击别人的,不是用来躲避攻击的,你所掌握的,只是入门的基础。想让当初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通通打脸,就得努力变强。”林洛笑笑。
“还有。”林洛挥挥手中的鞭子,“别瞧不起用鞭子的,在战场上,只要能够取胜,用什么样的武器有何妨?”
目送林洛的背影,洛子川有一瞬搞不懂这个女人的用意。既然只是羞辱自己的话,何必多语如此呢?
“没事吧?”林岁言忽然道。
那只手格外突兀,洛子川清楚地感受到后腰覆着的那只手掌。洛子川走了两步,后背的骨头像被撕开那样的疼。洛子川咬咬牙,活动两下酥麻的手臂。
“我很弱吗?”他忽然转头道。
林岁言一愣。他笑了笑,本想说“对啊”,话到口中,看到洛子川澄澈的双眸,那两个字登时变成一长串语句。
“你觉得呢?”林岁言深邃的眸子仿佛能够把人看穿,“别人的看法不重要,顺从自己内心就好了。”
“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同,别人的点评并不意味着一定准确。其实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没有必要再问别人。”
“陪我打两下。”洛子川道。
“同你啊?你后背都疼成那般模样了还要打,不怕留下病症后悔一辈子啊?”林岁言回道。
洛子川快走两步,只听林岁言在身后唤:“别走那么快,公子我扶你啊?”
洛子川不答,走得更快了。
林岁言嘴角弯起一抹弧,口中喃喃道:“死倔的。”
推开门,洛子川虚脱似的往床上倒。他双眸垂着,眼帘中只能看到朦胧的月光。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洛子川忽然感到身体的异样。爬了起来,盘坐在床上,双手摊在膝髁上,阖上双眸,感到一股真气在体内流淌。
内力!
一切似乎有了解释。洛子川就说自己的身子就算再金贵,也金贵不到连挨一掌都要死要活的。原是林洛的掌风中裹了些内力,又恰好拍到洛子川的经脉处,这才致使他疼了一阵子。
那点内力并不多,宗师级别的高手定然很难察觉。可在洛子川这般经脉空空如也之人眼中,这点微薄的内力就像一条浅浅的小溪在干涸的河床中流过。惊喜之余,他隐隐有些猜疑林洛此人。
她,好像很了解自己,很了解母亲。
与此同时,令一间熄灯的屋子中,一个女子栖在枕头上,目光盯着闪烁的星星。
“你看什么。”她笑道,倏然叹口气,“我要是再不激一激你儿子啊,恐怕他是要彻底丧失对武学上进心了。”
林洛继续道:“你说说你吧,早早就死了。知道你能升天做神仙,就留下我们这些人赖活着……”
十一年前,寒雪零落。
一座亭子中,传来四五名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坐在亭子中央那女子,容貌楚楚动人,眸子活灵活现,翘个二郎腿,猛拍桌子道:“老娘早看他不顺眼了,这次揍他一顿都是轻的。”
“迷蓉娥英明。”四下女子拍手道。
倏然,一柄长剑从林洛背后刺来。剑风凛冽,周遭女子却是个个不能打的,退后两步,大声道:“迷蓉娥小心!”
林洛抽出腰间长鞭,右手挥出,三下两下缠住剑刃。
那人不愿意与林洛有过多纠缠,弃了长剑,风一般地窜到林洛背后,跃到亭心桌子上,纤细的玉手推过去。
林洛转身,抬手当即格挡过去,另一只手拍在那人小腹上。那人闷哼一声退后两步,继而又发起一拨攻势。
林洛一只手横扫那人头部。那人弯下腰,目睹林洛细长的手擦过她的脸。腰身一转,飞到林洛身后,一只手横在她脖子上。
林洛亦然转身抬手,不轻不重地把手搁在那人脖颈处。
“独步啊。”林洛道,“林朔那厮派你来的?”
林洛的目光在那人身上上下徘徊,见此人容貌姣好,一袭红衣。心中暗戳戳道:“原来是个女的。”
“是我执意要来的。公子夜夜不寝不寐,为你这妹妹操.碎了心。我是实在看不过眼,才来找你的。”那人道。
“上赶着来找我——你想当我小嫂子啊。”林洛笑道,“不过看林朔竟连他还有个不省心的妹妹的事儿都告诉你了,那我便在此恭贺阁下了。”
“并非公子有意言明,是我那日无意间听公子醉酒时的呢喃才知晓。公子一生只钟情涣幽,你又何必如此过多猜想?”
林洛不屑地吐口气:“你来干嘛呀。”
“还请姑娘同我回去,了结公子心头一桩事。”那人说道。
24、暴露
◎既然你这般对我,就休怪我不留情面!◎
“嗬!告诉你吧,老娘我活这么大,还从未有人敢逆着我的想法去做。”林洛道。
“那便得罪了。”那人说完,取过长剑,横空扫过去。
林洛侧身,拎起长鞭。一剑一鞭在空中交织,一紫一红的身影在雪日中格外显眼。
鞭子带起飞雪片片,雪花跌落在长剑上,化作点点雪水。
林洛手腕轻颤,软鞭当即擦过那人的头顶。继而换了力道,冲她腰间挥鞭。
那人身段灵活,躲过赤血鞭的三下攻击后右手徒然使力,把麻绳粗的长鞭挑在泛着银光的剑刃上。
雪肆无忌惮地落下,落在两位妙龄女子的发梢、发尾处。彼时,林洛与那人的手合在一起,谁也不让谁。
两人的脾气都是一等一的倔。林洛自问打败天下无数人,可眼前此女子明明十分苗条,内力却好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配上她那鬼魅一般的‘独步’身法,要取胜还是有些费劲。
林洛手持鞭身细长,在那人的剑刃上打了三个转儿。林洛猛地向后一拉,那人手腕间顿时一阵酥麻,她手掌轻抖,把剑身扯回。暴雪交加,二人手指同时一松,鞭子与长剑同时坠地,发出“咣当”一声银器碰撞地面的轻响。
末了,林洛轻轻叹了一句:“罢了。”她收了手,将手掌背在身后。冲周遭戒备的女子们吩咐:“去给我取两杯热茶。”
说罢,林洛重新把长鞭掖在腰间,背着手盯着眼前那人看。
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垂头道:“得罪姑娘了。姑娘容貌惊艳,武功过人,当真是在下这等庸人所不能媲美的。”
“呸,狗屁玩应,我看啊你浑身上下拍马屁的功夫是天下人都比不过的。”林洛放完狠话,揉了揉眼睛,周围的气氛一瞬间有些尴尬。
“那个,你叫什么?”林洛道。
“不才姓苏,单名为情。”女子仰起头,飘落的雪花缀在她的睫毛上,看起来十分灵动娇人。
“苏情,可是流苏的苏,情丝的情?”林洛问道。
“正是。”苏情回。
一女子手捧茶杯,小心地把茶水放在亭心桌子上。盛茶水的是一个玲珑茶杯,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花纹,茶的热气顺着杯口不断飘出。
苏情一开始没有动弹,林洛挑眉道:“喝啊。”
“姑娘先请。”苏情颔首道。
“呦呵。苏情啊,你恐怕还是不知道我的性格。老娘自问看不惯那些个假仁假义、规矩良多的豪门宫府,才出来跑江湖当个云游四方的迷蓉娥。在此你要是跟我玩‘主仆尊卑’那一套,那你还是赶紧滚吧。”
林洛说话直,难免有些话冲。苏情点点头:“多谢阁下了。”
热茶入腹,望着飘零的雪花,苏情微微出神。
“哎,是林朔派你来的吗?”林洛放下茶杯问。
“也是,也不是。”苏情道,“看到公子日日愁眉不展,风月楼的姐妹们一同商议替他解决了这块心病。我们自认为隐藏的很好,可还是被公子发现了端倪,他并未制止,只是叫我见到姑娘你时不必强求,愿去愿留随你。”
“笑话。林朔当真如此说?”
“千真万确。”
林洛盯着雪花,心中惆怅:“我当然想回去啊。”
“幼时,家中男尊女卑。父母对我这位哥哥宠爱有加,对我则是呼来喝去。老娘受不住了,逃了。逃到千里万里,爹娘寻不到的地方自力更生。我冷啊,我饿啊,我也怕啊,多少日日夜夜我以为我死了,死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老娘想回家,又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因为我知道一但回去,便要受到爹娘的一顿毒打。图什么呢?”林洛的手指染上了雪花的温度。
“在外面闯荡饿死,总好过被父母打死。心里有股劲告诉我,不能示弱,不能认输。有幸遇到一位高人,传我鞭术,让我有武功可以防身。颠沛流离,老娘我乐在其中。起初想回家的念头,淡了,散了。而今我这哥哥出息了,当上了大将军,派人四处寻我,我又该当如何呢?回去吗?”林洛的目光有些呆滞,流露出意思手足无措。
“竟是不知,姑娘原是苦命人。”苏情放下茶杯。
却见林洛挥挥袖子,不羁道:“呸呸呸!讲这么些晦气的事干什么。你去告诉林朔,老娘就是不回去,他派一个人来,我就打一个回去。”
雪花与星空交织。时过境迁,林洛的回忆就此停止。她泄了气般躺在床上,眼底的情绪令人捉摸不透。
“苏情啊苏情,老娘叫你退出风月楼,做个平民百姓你还偏不。你这般的佳人,怎么就挑了个最不起眼的阑岳门嫁了。”林洛喃喃道。
星空闪烁,一颗星星尤为闪耀,像在回答林洛的话。桌上的熏香燃着,飘出袅袅青烟,林洛阖上双眸,睡了过去。
漫天的繁星隐了去,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骄阳。
洛子川抻抻脖子,昨夜他睡得并不香甜,后背时不时地痛上一会儿,致使不敢翻身,不敢动弹。
他坐在一旁,运转内息,感到经脉无比舒畅。
“子川?”
寻着声音源头望去,一个少年渡着步子走来,嘴角漾起一抹笑,一双桃花眼眼尾狭长,眼尾略弯,眉眼上挑,一身黑衣。
“谁让你叫我‘子川’的?”洛子川不客气地说道。
林岁言笑意更浓,“我可是你主子,想叫什么不能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