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川的脑子几乎要被这些噪音吵得当场炸掉,只觉得这种暴虐性的折磨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不断摧垮他的意志,砥砺他的心性。
洛子川揉了揉太阳穴,动作轻缓地站了起来。
朝廷士兵并没有在军帐附近设置围栏,是走是留全凭自觉。也许他们是料准了在这荒山野岭,这群被抓来的老弱病残有心没胆。横竖都是前路渺茫,留下来打仗赴死能够成为烈士;趁夜色逃跑迷路饿死的被贬为逃兵。这其中的利害,他们都是聪明人,不会权衡不出个所以然来。
洛子川叹了一口气。
他的眸子里隐隐约约倒影出一片漆黑的夜色。许是天不尽人意,洛子川好不容易想起来夜出观星这一茬子事来,天却并没有出现那片星海。
“林岁言,你去哪了啊?”洛子川心想。
突然,洛子川耳畔一阵风扫过。他连忙转身回头,当即发现一个黑影窜了过去。依照身材来看,那人应当是一名女子。只是何处的女子有如此快的身手?她鬼鬼祟祟来此,又是所为何事?
洛子川上前两步,在军帐外,看到了燃起的星星点点的火星!起火的位置,正好是他今天生火取暖的地方。洛子川记得,熄火之时,还留下了一堆干木柴。
洛子川确定火苗被熄灭了。如今的起火,必定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大风一刮,火苗带着势不可挡之势,一下子超出了可控范围,好似烟花爆竹一般,炸了起来!
洛子川一惊,往军帐处跑去。
“着火了!快点起来!别睡了!”洛子川着急忙慌地撩起军帐,大声喊道。
有人惊起,四处张望,发现军帐的一角燃起了点点火星,被风一撩,以不可衡量之势迅速扩大。
“快走!”有些人着了慌。
洛子川感觉到,炙热的火苗,把他的血液都带沸腾了。熊熊烈焰,燎着荒原的大地,把本就不肥沃的土地烧成一片狼藉。
出门在外,人人本皆提心吊胆,不敢熟睡。基本上一叫就都起来了。帐篷里的虾兵蟹将打起十二分的警惕,手里提着刀剑,不等衣服穿戴整齐,便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
望着不可阻挡的火势,还有那滚滚的浓烟,洛子川被呛得连连咳嗽。他忽然意识到此事不对,夜晚正是防守疏漏的时刻,经过一天的长途行军,所有人都不会对帐外抱有什么戒心。他们只是万千朝廷军队中之一,而且还是战斗力最不强的那一支,何德何能,让五皇子大费周章地派人点火烧营?
经过几次交手,洛子川深知五皇子这个人不好对付,就算他手上人马多到无法匹敌,想保险起见,早点灭掉能够给他造成威胁的军队,也能够理解。可是,那一把火分明可以烧了整片原野,却像是故意留存给他们一线生机一样。做事谨慎的五皇子如果想杀人,那么那个人必定连神仙都救不回来,他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疏漏?
不对!一切都不对!
“别往前走了!”借着洛子川思考的时间,大批人已经惶急地离开了军帐,往安全地带跑去。听到洛子川这一声叫喊,却都没有停下脚步。只有鲜少一部分人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继而继续向前冲去了。
“哥!快走啊!”洛韫搀着老神医,朝着洛子川说道。
“前面有追兵,”洛子川吐了口气,经过大火烘托的热气慢慢便凉,便冷,洛子川的体温几乎要与这寒冷的夜融为一体,“来不及了,这次可真是关门打狗、进退两难。”
率先领头往外跑的人突然顿住,紧跟着的队伍随即一卡,不甚协调地晃了一下。刚有人要抱怨,却看见一抹腥红映入眼帘。
一个遮着面的女子,穿着黑裙,手中提着一柄锋利的匕首,直直地刺入一个人的胸膛之中!
在这个女子的身后,有无数名如此打扮的人,整齐排列,只留下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漏在外面。
洛子川猛然间明白过来,在这个世上,有如此的身手和步伐的,除去风月楼的弟子们,还能有什么?
不知何时,天空纷纷扬扬飘下了雪花。开始的时候,只是轻轻的、缓缓的、无声的,飘在大地上。很荣幸,洛子川亲眼目睹到了冬季的第一场雪。
可是此时,他却没有心情赏雪,刀刃交错,洛子川只得狼狈躲避。他虽然只跟着苏情学得稀松二五眼,可他记忆力极佳。此刻,他忽然悟到,这些人虽然身法、内功同风月楼弟子相差无几,可是根节末梢处,还是有了不少变动。风月楼天下绝响的武功,竟然被人轻易变动?这个人必定武功高强,身手也需得让风月楼弟子们敬重,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份必须使这个门派中人产生敬佩之心。
想都不用想,洛子川心中已有答案。
按理来说,林朔当年统领的风月楼弟子少说年龄也得过了三十,洛子川却觉得,面前这群人,身法虽然熟练,可是出手还是少了一些狠辣。这短短时间内,林岁言竟招募到了如此多的女子入风月楼,洛子川也算是十分佩服了。
洛子川蓦然想起苏情当年对自己说的唯一一句有关于风月楼功法的话:“你且记得,这世上唯独有一种东西能与其抗衡的,便是它本身。”
苏情的身手,想必不用多提。若不是她早时为替林朔报仇,缺少准备,便盲目潜入朝廷,也不会被朝廷兵将所打伤。可是,如果没有此事的发生,苏情就不会邂逅阑岳门门主陈践,更不会有如今的洛子川。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却又扑朔迷离。
洛子川忽然停住,左脚后撤半步,运步如风,以脚尖为轴,就地旋了半圈。他手掌前探,不轻不重地拍在一个蒙面姑娘握着匕首的手背上。那姑娘手腕微颤,抖了一下,匕首脱手,恰好落在洛子川准备好了的手掌上。
他手腕一转,余光扫视着周遭的情形,发现情况不容乐观。弯腰而下,躲过飞来的匕首,借着那股劲,左脚蹬地,重新把整个人支棱起来。他手掌抵住一人身侧,旋到她身后,用掌心横在她的背后,又用匕首搭在她的脖子上,装足了威胁的架势,高叫着:“都不许动!”
周遭人们霎时间停手。洛子川粗略地扫视一圈,发现躺在地上的,几乎都是不能打仗的老人。洛韫忽然大喊了一声:“师父!”
洛子川的心一震。
“师父,你醒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洛韫的声音含了些哭腔。
有人要走过去,洛子川全然不管那人究竟是风月楼弟子还是自己人。他把刀架得更高了些,高声警告道:“都别动!乖乖站着!”
“师父……”洛韫的眸子里有害怕,又有一束光,似乎还在渴求着什么,期待着奇迹的发生,“师父,你最疼阿韫了是不是?师父,我是医谷出身,我能救你!师父,你等一等,我学到了你的真传,一定可以,我一定可以救你。”
老神医几乎有些颤抖了,明明上一秒还是身强力壮的神医,下一秒竟成了可悲的老头。他的衣服根本遮掩不住大片的血色,可怖的红粘在洛韫手上。他摇了摇头,雪白的胡须迎风飘动,嘴唇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酝酿出一句整话。
“别……救我。”他呛咳一声,却咳出了更多的血液。
“师父,别说胡话,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把你救活的!”
老神医的手哆哆嗦嗦地攀上了洛韫的脸颊,却又怕玷污什么似的,即使收回了手。粗糙的老手垂在地上,他狠狠地抽了一口气,“阿韫,为师以后不能看着你了,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咳咳,好……好活着。”
“不,师父!”洛韫几乎歇斯底里。
“你长得很像她,很像我的……女儿。”老神医的呼吸一滞,继而永久地停顿了。
“师父!”
雪花纷纷扬扬的夜,洛子川送走了一位故人。虽然他对这位老神医没什么好感,可是,他起码也救过自己一命啊。
生死离别,人之常情而已,留不住,挽不回。
洛子川不记得他是怎么收尾的,记忆紊乱,交错复杂。总之,最后是风月楼的弟子撤了。
洛韫的眼睛彻底没了光,昔日虽面对磨难,却丝毫不向命运妥协的她,终于扛不住,大病了一场。
冬日寒冷,女孩子又穿得单薄,生病发烧很正常。只是那场病持续得久,拖慢了行军速度。
先是点火烧军帐,怕一把火烧不死,仍留有活口,所以只点了些小火,渲染紧张气氛,逼得正在熟睡的人急速惊醒,惶惶不安地出逃。继而在军帐附近埋伏,借着人的求生本能,打一个措手不及。他们,真是好计谋啊。
“大哥!以后你就是这只军队的首领了!我们这些小弟都听你调遣!”
洛子川侧过身,看到诸多人跪在地上,目光恳求地望着他。他却摇摇头,“我没做什么,你们不必如此!”
“大哥,你不必谦虚,之前对你不敬还请多多担待,我们以后可就要仰仗大哥你了!”
“我……”
“你独砍敌军数人,把那群女的吓得自乱阵脚,大哥,你可太厉害了!”
洛子川一怔,是么,那个雪夜,自己竟是那么失控吗?
他眼帘微垂,说出一句叫人捉摸不透的话:“她们早就不是先前锄强扶弱、恩怨分明的她们了,那我,又何必纵容她们?”
70、准备
◎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老神医被埋葬在荒郊野外,这倒是正常的,毕竟行军途中,没有那么多的曼妙风景可观,更没有风水宝地可以供埋葬。
他入土的那天,洛韫来了。
病魔的来去把洛韫整个人衬托得更加憔悴了,说是□□裸的病秧子也不为过。天气寒凉,不知是谁给她拼凑了一件粗布大衣,虽然保暖,却十分不合身,尤其是肩膀处,不太自然地比她的肩宽大了一圈。
“你来看他,他会很开心的。”洛子川冲洛韫淡淡说道。
他不好多说什么,啰嗦过度反而会引起洛韫的不适。周遭围了一圈朝廷将士,短短数日,这些人已经折损了大半,也许这是一件好事——碍事之人死了,他现在又成为了这群人的“老大”。可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是再也回不来了吗?”洛韫干涩的嘴唇微动,“就像阿爹、阿娘、哥哥一样。”
洛子川幅度不大地点了点头,他深刻地明白着,不管是洛亦止、李浮华、洛毅,还是老神医,都是洛韫生命里的过客,留不住。其实,没有谁能陪谁过一辈子。
“那……”洛韫缓缓道,“我们能经常回来看看吗?爹娘和哥哥的墓碑所在位置我记得,可是这荒山野岭的,师父埋葬处的位置,我们又该如何寻觅?”
“我帮你记着,”洛子川道,“等一切都结束了,我陪你一起回来看看。然后,我们一起去祭拜一下师父和师娘。”
“哥,在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我求求你,咱们能不能,都好好得活着啊?”
洛子川拍拍她的肩膀,并道:“我们都会好好活着的。”
洛子川知道,这条路注定难行。可如今,肩头上似乎被无形的东西所压住,使他不得不继续前行下去。如果五皇子身后的两位将军其中真的有林岁言,老神医真的被林岁言所派的风月楼弟子所杀,那么洛子川一定要告诉他:“你这样是错的!”
可是如今,又该怎样才有资格和林岁言碰面呢?只有将身后的士兵和自己不断磨练,变得足够强,才有资格和林岁言并肩。
洛子川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冲着洛韫说道:“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的。”
冬季是最难挨的季节,今年的冬季似乎占用了秋季的时间,持续得更长久些。所以,每当春日降临,万物盎然之时,人们总会有发自内心的喜悦。可是,关外战乱的爆发、皇朝内部的叛乱,真的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停止吗?
春日的土地上有鲜草冒出来,为荒凉的土地上增添了第一抹来自春天的生机。
一位少年身穿素衣,手握利剑,在空旷的土地上飞梭。他手中的剑疾若闪电,剑刃雪白,在他舞剑的过程中,不断迸发出刺眼的寒光。
少年身形一顿,迎面而来了一位少女。发髻整齐,一条长马尾直直地垂在身后,进退躲避时,那束马尾也随着少女身形的颤动,而微微摇曳起来。
剑刃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少年手腕一扬,将少女砍来的长剑阻隔开来。少年手腕突然使力,剑风一凛,剑器所独有的寒光闪烁,将女子执剑之手震得微微发麻。少女弯腰而下,借着此时重新凝聚力量,剑刃一扫,擦着少年的脖颈扫了出去。
少年侧身躲开,手中的剑刃紧贴在对方剑刃上。手掌一抖,侧掌化为利风,呼啸而去。少女抬起剑柄,又猛地劈下来。少年的手掌一顿,掌风竟被那阵剑风所抵消!
少女手中的剑继续挥下,少年腰一弯,以左脚抵住剑刃,当真是个“金鸡独立”的架势。
倏然,少年卯足力气,踢开少女手中的长剑,就地打了个空翻。手中的剑不轻不重地压在少女衣衫的衣领处,话语间带着些笑意:“你输了。”
“才不是!”女子不甘心地说道,“你明知我仍无法破解你方才那招。”
少年嘴角勾起,“若真是上阵杀敌,敌方又怎会因为你是一个女孩子,对武功造诣不深,便相让于你?”
洛韫有些不服气,最后失落地撅撅嘴,认命地说道:“是,都是哥哥教得好。哎,哥哥啊,你都不知道要让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