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川身体一颤。
“我……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以前好像不是这样子的,我应该再等一等的,可是我……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万一你也像云丘和姑母一样……“林岁言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上次的铁匠铺,是我故意骗你的,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我那么说是因为……“
“够了,“洛子川淡淡道,”耍人玩很有意思吗?你认为,我就是一个你想爱就爱,想踹就踹的狗吗?我是人,林岁言,我是活生生的人……我不是一个傀儡,我不是你的一个玩具。所以我请你,我求求你,别再哄着我、骗着我了,成吗?“
“子川,不是那样子的,你听我说……”林岁言慌乱地辩解着。
“林岁言,你恐怕到现在都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所在。你以自己为中心,其余的所有人都该围着你转圈是么?”洛子川摇摇头,“你不懂得该怎么爱一个人,所以就请不要用‘爱’这个借口来绑架、威胁任何人。你辩解一次,我便觉得爱在你心中有多么廉价。”
“你骑着马先回。”林岁言咽了咽口水,无措地说道,“我……到别处走走,别忘了回去吃饭。”
他逃也似的跑开,生怕再面对什么难以化解的局面。
一瞬间,夕阳的无限美好化作破碎的梦境,挽不回,逐渐消沉,天空变成黑色。
洛子川木讷地走到马边,手指撑在马背上,心里却无来由地一阵剧痛。
错在谁啊?究竟是谁出了问题?
这是他幻想了无数次的告白,无需多么浪漫,只是需要一句真诚的话语而已。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疏漏,让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变成了如今的这般模样?
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糟糕?
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狼狈?
一人落荒而逃,另一人驻足荒野,久久无法回神。
洛子川很想问自己一个问题,此刻的他,还爱着那个林岁言么?
答案不知可否。他对林岁言的爱,日积月累、日思夜念,从未减少分毫。哪怕他曾经那般绝情,可是那融进骨子里的爱意、几乎要与皮肉结合在一起,共同生长的爱意,又怎么会因为一句话而被轻而易举地拔除?
既然这样,可是又怎么会?怎么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答案,洛子川不知。他只是觉得当林岁言说出那番话时,自己的心有极强烈的不适,就好像,他是那个被别人耍的猴子,那个人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他痛苦,让他快乐。
他算什么,他又是什么。
洛子川原先一直盲目追随林岁言的脚步,却忘记了,林岁言在进步的过程中,心灵也会发生蜕变。
也许,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他了。
现在的他疯癫、狂妄、冷酷、无情、心狠。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渣,也是光芒耀眼的神。面对这样两极分化严重的人,洛子川还要继续坚持下去么?
85、人心
◎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生死,而是人心。◎
当天,林岁言没有回来。
洛子川躺在林岁言曾睡过觉的床榻上,辗转反侧。
或许,真正的那个懦夫,是自己吧……记忆中的林岁言,真真正正地要消失在记忆中吧。
那碗粥洛子川终究是没有再碰,温度已经凉透了。洛子川阖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公子,还睡着么?”翌日清晨,军营中又传出热闹的喧嚣声。洛子川的意识渐渐回笼,睡梦逐渐破碎。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似乎是做了噩梦,满头汗珠。
“公子,我是阿鹰,我能进来吗?”军帐外的声音道。
“进。”洛子川一睁眼一闭眼,平息了两口气,才堪堪说道。
军帐被人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阿鹰嘴角含笑,热情地和洛子川打招呼,知道看到桌子上一口没动的粥,脸色才稍变。
“呀!公子,这粥你怎么不喝啊?”阿鹰诧异地问。
洛子川敷衍地应了声,并说道:“昨天没来得及喝,想起来的时候,粥已经凉了。”
“哦……”阿鹰姗姗道,他转过头,眯起了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惊道:“公子,你的嘴……”
洛子川身手摸摸嘴唇,那里已经结痂,窘迫地笑了笑,“哦,是昨日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破了,没有大事。”
阿鹰点点头,很快,重新端进一碗饭菜,摆在桌子上,仔细地叮嘱着:“公子,不吃饭可不行呢,身子垮掉了,遭罪的还是自己。再说了,将军叮嘱过我,一定要督促公子好好吃饭!”
洛子川抓住重点,“他回来了?”
“嗯,看公子正在睡着,也没打扰,就是掖了掖被子,然后就到五皇子那儿去了,楚将军才打了胜仗,正在举办庆功宴呢。”阿鹰说道。
洛子川自嘲地笑了笑,“他不是很讨厌楚将军么?”
“是啊。”阿鹰附和,“可是有些事情就是迫不得已吧。就像,将军他答应五皇子的条件一样。”
洛子川眸子一抬:“条件?什么条件?”
“公子是将军的好朋友吧,怎么会不知道呢?据说,将军原先是江湖中人,从来不插手皇室纠纷之事。只是因为出身不佳,被朝廷所忌惮,连过几天逍遥日子都难。五皇子貌似是允诺了将军——自由。”
“待五皇子登基,大赦天下,便还他一个自由?“洛子川说话时,觉得可笑极了,”原来林将军为五皇子招兵买马,竟然连钱财和势力都不图,就图着一个自由?“
“不是这样的,”阿鹰慌乱辩解,“将军之所以允诺,不只是为了他自己,还包括他喜欢的人,以及整个天下无辜之人。”
“什么?”洛子川眉头蹙起。
“唔,林将军是有自己喜欢的人呀,公子难道不知道吗?”阿鹰惊诧道。
洛子川顿住。
阿鹰不觉,继续道:“公子总是爱收纳一些小玩意,明明这些他都不感兴趣的。还有……发簪!一定要桃花木的,雕刻一定要细致。”
洛子川有意无意,低头看向衣服内层掖的桃花木簪子。倒也不是不想戴,就是这簪子给自己留下太多回忆,好的和不好的,还是珍藏起来更加有意义吧。
“悄悄告诉你吧,我见过公子喜欢之人哦。”阿鹰故作玄乎地挑眉说道,把声音压得很低,“上次我们盯上了同一批目标,将军初遇时就有些失态了。当初那和人上半张脸是面具,下半张脸是黑布,捂得严严实实,可是将军很快就认出来了,你说神不神吧。我觉得,他们肯定之前认识,自打我跟着将军开始,我几乎就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过那种光芒。但是,将军为了他的安全考虑,当面伤了他的心。虽然逞嘴上功夫,事后却难过得紧,从那之后日日待在这军帐里,也不吃东西……”
“怎么可能?天塌下来,你家将军估计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吧。”洛子川摇着头说道。
“你才说错了,我家将军最重情义,明明自己满腹苦衷,明明自己过得十分不易,可是他从来不屑于与别人说,他……”阿鹰欲言又止。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真如你所说,那么那样的一个人,将会是个断袖了。”洛子川平静地说道。
“是个断袖,可是我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公子,你是将军的朋友,又怎么会不理解他呢?“阿鹰问道。
洛子川觉得这话好笑极了,抿抿嘴,说道:“你是如何知晓我和你家公子之间只是朋友,而不是别的什么关系?”
洛子川本来就开个玩笑,不想到阿鹰竟然把头凑近了,仔细甄别着洛子川的面容,小声问道:“公子,你就是我和将军在铁匠铺遇到的那个蒙面人吧?”
洛子川一顿,一时没顾得上否认,“你是如何得知?”
“简单,”阿鹰回答道,“将军待你和那蒙面人时,神情从未出现过那般。好似希望,仿佛有一束光。其实,仔细看看,你和蒙面人的眼睛真是一模一样呢!”
“那又怎样?”洛子川淡淡回答道。
“公子,将军回绝你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的。那时,将军的姑母与亲如兄弟皆下落不明,五皇子又生怕掌控不了他,虽然明里恭恭敬敬,暗中一直在施压,公子说出伤人的话,也许真的不是他的本心。”
“那他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五皇子那么欣赏他,又怎么会对他施压呢?”洛子川嗫嚅道。
“其实……”阿鹰欲言又止,酝酿片刻,终于铿锵有力地说道:“公子,你相信我吗?这世上,恐怕再难以找到一个像将军这样的人了。”
阿鹰并不多说,点到为止,转身就走。洛子川在他身后叫住他,喊道,“你知道他的好兄弟和姑母是被何人所杀的吗?”
阿鹰眼睛眨了眨,缓缓说道:“好像是一个叫做白什么……”
洛子川牙根紧咬,恨恨地说道:“白五?”
“是!就是他!”阿鹰转过头道。
“那,他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带回来什么人——一个孩子,还有一群女子?有吗?”洛子川焦急地问道。
阿鹰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将军带着一队人马去的,结果手下的人全退回来了。等过了小半天,他才一个人回来,神色特别吓人。”
“好,我知道了。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洛子川说。
阿鹰摇头,“不知道,将军一向没准。”
洛子川缓缓吐出一口气。是的,都死了。不仅是林洛和陆云丘,林洛的侍女们,还有……小荣。“
洛子川早该想到,白五的性格,于他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就会直接杀了,又何必大发慈悲地留着?可是,他怎么能够忍心?小荣,还有那群女子,都是好人啊!都是无辜的人啊!
洛子川缓缓闭上眼睛,无比悔恨地哭着。
小荣,那个天真的男孩,总是胆怯,却又好奇。不该是这样的,他被五皇子征兵来,很早就体验过生死离别,洛子川本以为他跟着林洛会安全一些,安稳一些,却没有想到——
那个孩子,他终究是没能长大,没能放肆地在江湖上闯荡。
洛子川搓了一把脸,缓缓走到桌子旁,一步一步都是那么遥远。
饭菜散发着清香,洛子川拾起了筷子,夹了两口菜天才嘴里。什么味道呢?他也没有尝出来。
是非曲直,恩恩怨怨。谁都想掺和进来,分一杯羹。可是后来才发现,命运已经犹如被浸了墨迹一般,洗不掉,抹不干净,想要抽身,只能乖乖地按照布局人的命令,一步一步,看似在解脱,实际上是往更加深的漩涡里坠去、跌落去,永远也爬不出来。
当今圣上固然坏,可是五皇子又好过么?如若这天下之人,皆如平民百姓般怯弱、畏惧、逆来顺受,那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总会有人产生野心。也许,想要一统天下,只需要合适的契机远远不够,他们更需要比铁石还坚硬的心肠,以及绝世无双的谋略。
谋略的范围,包括所有人。洛子川、林岁言、洛韫、洛毅、小荣、陆云丘、林洛、白五……追朔到很久很久。所有人,都是被这场棋局所牵扯到的牺牲品。
人心——可畏矣。
洛子川的目光上扬,缓缓地落在窗外。他仿佛看见了战场上,一个身穿铠甲的将军,在人群中厮杀。周遭血腥一片,将军的铠甲上亦是沾染上了鲜血。他的眼睛赤红,嘴唇仿佛嗜过血,整个人宛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魔。
然而,当一束光倾泻而下,照在他的脸庞上时,那人又会微微怔住。迫于某种无奈,他不得不将光束赶走,然而,却又狠不下心。他明知道那束光留不住,挽不回,还是恋恋不舍。一边追逐着光,逆命而行;一边无措,走向黑暗一片的深渊。
“林岁言,你真的有所谓的苦衷吗?”洛子川有些可笑地自问自答道,“如果有,为什么不跟我说啊……”
洛子川眸子微垂,这一刻,他仿佛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了“人心”一词之意,原来,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生死,而是此物。
86、谈心
◎我恐怕再也无法让你安全抽身了。◎
这样风平浪静的生活过了没多久,很快,整个军营又陷入新的一轮战斗中。
从那次之后,洛子川就很少见过林岁言了。时而来了兴致,半夜不睡觉堵他的事情也干得出来。然而,林岁言怎么说也是比洛子川大了三岁,轻功也好得多,颇有前车之鉴地躲开了洛子川所有清醒的时间。
他回来也不是躺在床榻上。自己不知从哪拿来一套被子,铺在地上睡。
林岁言白天领着将士去打仗,军营里不动弹的,尽是些老弱病残。看到一些不会武功,亦或是残兵败将在军帐里叫苦,洛子川心里就莫名涌起一股惆怅与悲凉。
洛子川想,这样的日子实在没有延续下去的意义。
于是他那一天白日里睡了个昏天黑地,晚上专门猫着等林岁言。
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熄了蜡烛,装出一副自己已经熟睡了的模样。
半夜,洛子川猛然听见军帐的帘子被撩起来的声音,继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极轻,与冷风吹开军帐无异。
洛子川神经正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心跳砰砰加速,听着那阵“风声”由远至近,手掌缓缓攥成拳头。
时隔多年后回忆起这茬子事来,洛子川还是会自嘲一番。他当初紧张个什么劲儿?
“风声”停滞在了桌子前,洛子川半眯着眼睛,在黑暗中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少年坐在桌子旁。他一手扶额,背影清瘦,这些日子看上去也没有过得多么逍遥。